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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2025/2/21
14章 家庭,军事,历史 小说
《史家绝唱》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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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全部
- 故事梗概
- 作品卖点
- 作品正文
四
他睡着了,安稳而又平静地睡着了。他这一睡,睡得特别香,完全进入了深度睡眠状态之中,似乎永远也不愿意醒不过来似的。然而这难得的一个安静而又平稳的夜,竟然被一阵雷鸣似的轰隆声震碎了,先是从山的那边传来隆隆的声音,那声音由远而近,大地都随着颤动起来。洪湖生从梦中惊醒,开始他以为是雷阵雨,等他清醒过来,才知道这不可能是雷阵雨,在这深秋初冬的季节里不可能有大雷阵雨的,而且这轰鸣声远比雷阵雨吓人。洪湖生有生以来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震耳欲聋,同时伴随着爆竹一样的嘈杂声。外面似乎整个天都要塌下来,地要裂开似的。他惊呆了,不明白山那边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然而这肯定是一场灾难降临了。在那一瞬间他意识到末日的到来,完了,我要死了。然而死亡的感觉却是那么遥远,他无法深切地体验死亡的气息。但他又觉得外面的灾难随时会降临到这破旧而又脆弱的土地庙,生存对他来说又是那么渺茫。一向胆大的他,这时却不敢出去看看,只是本能地恐惧地向墙角退去。现在他能从那破落的窗户看到山那边一阵一阵的火光,那火光冲天,将整个黑暗的夜的天空烧得通红,静穆的山野在这火光中颤抖得更加厉害了。突然从四面八方传来人的喊杀声,那喊杀声惊天动地,排山倒海,似乎要将一切都摧毁似的。伴随着这喊杀声的是哀鸣和鬼哭狼嚎。他的脑海一片空白,只有恐惧,他觉得那喊杀声随时都要将自己吞没,将自己和整个世界一起毁灭。
他无助而又孤寂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然而事情却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喊杀声渐渐地小了、弱了,最后慢慢地消失了。他突然感到自己又处在安静的环境中,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惊喜。他摸摸自己的头,自己的手,竟然完好如初,真是不可思议,他开始怀疑自己刚才是否经历了那可怕的一幕,是自己在做梦呢还是自己的幻觉。然而空气中开始弥漫着硝烟和火药的味道,同时夹杂着树木烧焦的气味,他肯定自己刚才所听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但此时他还不知道山的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天开始放亮了,黑暗的土地庙已经有了一丝朦胧的光线。他依然不敢动,更不敢出去瞧瞧,他想也许是说书先生讲过的那样,是天兵天将在追杀妖魔鬼怪。就在他胡思乱想之时,他似乎听见外面有人走路的声音。不错,确实是人的脚步声,那脚步踉踉跄跄,同时还发出低沉、痛苦而又衰弱的呻吟声。那声音在向土地庙靠近,而且已经来到门外。洪湖生的心又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然而这一次却没有特别的恐惧,更多的是一股强烈的好奇心,他猜想这人就是从刚才山那边那场惊天动地的灾难中逃脱出来的,他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人。
但他还是不敢出去,他不能肯定外面是人还是鬼。正在他犹疑之时,那人却跌跌撞撞地进了土地庙。洪湖生的心骤然紧张起来,他感到了死亡的气息,绝望的情绪再一次笼罩着整个土地庙。他更加缩成一团,往后退着,但已经无路可退,无处可藏了。突然,那进来的人轰然倒下,同时还发出铁器撞击地面的声音。洪湖生似乎没有意识了,他不去猜测可能发生什么,也不去作逃脱或挣扎的准备,他觉得昨晚所发生的一切能把任何东西摧毁,何况一个渺小的洪湖生。他只能这样等待着,等待那不可预知的一切降临到自己的身上。他脑袋空空地等待了好长一段时间,可什么都没有发生,土地庙的前厅又恢复了平静。慢慢地,他的意识又恢复了。这时天已经完全亮了,土地庙内的一切都能看得很清楚了,一切都和昨天他进来时看见的一样。他试着站起来走动走动,但双腿已经麻木了,他无法迈动一步,他只能靠着墙站了一会,让自己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恢复知觉。在他的身体恢复知觉的同时,他的胆子也大起来了,光明给了他力量,现在他觉得自己不惧怕任何东西了,黑暗中所产生的一切不可预知的神秘的东西都已经远离了。他的双腿可以走路了。于是他还是小心翼翼地从神像的后面探出头来,看看前面进来的是什么东西。他看见了,是一个穿着黄色军装的人倒在那里,旁边有一片鲜红的血。他又有点害怕了,本能地缩了回去,他从来没见过有那么多血。过了一会,他没发现前面有什么动静,自己也开始恢复了平静。他再一次出来了,这次他不是探头探脑的,而是壮着胆子走了出来,直接走近了那倒在地上的人。他走近了,低下头来看那人的脸,一切表象都告诉他这个人已经死了,苍白而又年轻的脸已经凝固了,两只眼睛惊恐而又无神地睁着。这是洪湖生在不长的时间里第二次接触到了死亡。洪老爹死的时候显得安详而又坦然,而这张年轻的脸,所显示的死亡是那样狰狞而又扭曲,到底哪种死亡是真实的呢?洪湖生糊涂了。
洪湖生不再去探究死亡的真实性了,他注意到了这个倒在地上人的衣服了。虽然上面沾满了血迹,但比自己身上的好多了。这种军装曾对他产生过非常大的诱惑。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史成杰的时候,史成杰就穿着军装,当然史成杰穿的军装更气派,但随史成杰一起回史镇的那两个随从,穿的就和现在倒在地上的这个人一样的。史镇人对穿着这军装的人肃然起敬,这服装显示出了强大的力量。他那时就有着这样一个念头,有一天自己也要穿上这样的衣服,让所有的史镇对自己也产生害怕和敬畏的心情。现在,在这个荒山野外,没有任何人在周围,只有自己和面前这个没有生命的人,他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这身军装了,一来可以让自己神气而又显得强大,更切实的是这身衣服可以给自己带来温暖。这样的想法一旦产生,他就马上行动起来,开始脱地上这个死去了的军人的衣服。费了好大的工夫,他才将那人的外套脱了下来,然后将自己那身已经破烂不堪的衣服扔了,把军装往自己身上套。嘿,还真合适,就是宽松了些,长短差不了多少。他非常得意地在庙内走了一圈,感觉还少了什么,对了,还应该有支枪,当年史成杰带回的那两个人就每人手中有一支枪。于是,他也将地上的那支枪捡了起来,还别说,这枪还挺沉的。他拿起来学着射击的样子,这也是他从史成杰带回去的人那里观察到的,那两人曾到后山用枪打鸟。但不知道这枪怎么发出声音,他也有点不敢乱弄,他知道这枪的威力。现在他觉得自己可以出现在人的面前了,他已经有了足够的胆量去面对陌生的人的世界了。
他将枪扛在肩上,走出了庙门。他本来想向那村庄走去,不想再回到那无边无际的深山之中。在深山中他太孤独了,再在里面待下去,可能连人的语言都不会了。然而,就在他准备离开大山的时候,山那边弥漫的烟雾吸引了他,他强烈地想知道昨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觉得这些也许是自己一生中都难再遇到的。于是,他没有任何犹豫,再一次向深山走去。他走着,路上零散地倒着和土地庙一样的死亡士兵的尸体,他爬过了一道山梁,尸体更是三五成群地出现,他的心头有些紧张了。这里打过仗。他的脑海闪过了一个念头。他并不知道打仗是什么样子,但史镇人在传扬史成杰的英雄事迹时,将打仗描述得那样神奇而有趣,从这些死去的人都是当兵的人来看,这里肯定发生了战斗。他有些犹豫了,害怕自己也卷入进去,但强烈的好奇心还是促使他继续往前走。当他翻过又一座山峰时,展现他面前的场景把他惊呆了。只见在整个山坡上,在密密的树林里,铺满了尸体,大部分是穿黄色军装的人,也有一些穿着灰色衣服、帽子上有颗红五角星的人。那场面惨极了,许多年后他都能清晰地回想起当时自己的惊愕。那些死去的士兵们,脸部都是血肉模糊的,有的脚给炸没了,有的手给砍断了,还有的肚子给炸开了,肠子都流到外面来了,那些人的脸部表情都和庙里那个死去的士兵一样,茫然、恐惧而又痛苦。洪湖生完全吓傻了,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发抖。他的脑海一片空白,不知道怎么办是好,是离开还是留下。他只是痴痴望着,呆若木鸡。
那是一段漫长的时光,他坐在那儿,仿佛时间停止了,空气凝固了,世界上的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也都静止了。只有自己的心脏依然在剧烈地跳动着,这跳动声在膨胀着,随时都有可能将自己炸毁。突然他听到由远而近的、整齐而又有力的脚步声在向自己走来。这声音打破了这沉寂而又凝固了的世界。他没有回头看,可能是不敢,也可能是无法做出反应。脚步声越来越响,大地都因此在颤动,他感觉到脚步声离自己已经很近了。他想哪是些什么人呢,又会怎么来处置自己呢?他开始不安起来。可这时,脚步声停了下来。紧接着后面发出一阵惊讶的骚动声。
“天呐,二营全军覆灭了。我们来晚了。”
“一定是中了共军的埋伏,共军惯于凭借着山林的掩护打埋伏。”随后这惊讶声也沉默了,又恢复了沉寂。
过了一会,有人喊:“看,那里还有一个活的。”
“把他带过来。”有人向洪湖生走起来,走近后连拉带提地将洪湖生往回带。这时洪湖生才看见,山顶上黑压压的、整齐的站满了穿黄色军装的人,有三个骑着马的军官模样的人和史成杰穿的衣服一样。他被带到了中间那个骑马的军官面前。那军官漫不经心地上下打量了一下洪湖生,然后和旁边的那位同样骑着马的人低声说:“二营怎么还有这样的娃娃兵,这样的兵怎么打仗?”
“肯定是人不够,临时抓来的壮丁。”
中间的那位军官开始问洪湖生:“你们二营的人都在这里吗?都被消灭了吗?”洪湖生没有回答,一来他听不怎么懂这位军官的问话,另外他也不知道他问的什么意思。
“你们营长呢?”右边的那位骑马的军官接着问道。
“你们怎么中的共军的埋伏?”“共军有多少人?他们往哪里去了?”左边骑马的军官也问道。洪湖生依然没有回答,只是痴痴地、胆怯地望着那军官。
中间的军官叹了一声:“你是哑巴了?还是给共军吓傻了?二营怎么都是这么一些脓胞,给共军吓得话都不敢说,还怎么去打仗?”周围的士兵和另外两个骑马的军官都笑了起来。
“把这个娃娃交给二连三排,给他些吃的。让他和我们一起走。继续搜索前进。”中间的那位军官吩咐着,命令部队继续出发。
有人把洪湖生带走了,于是洪湖生便稀里糊涂地跟着这支队伍一起走了。
五
洪湖生就这样成了一名国民党军人。当时他自己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只是机械地跟着队伍走。有人给他拿来了饼干和一些吃的,他先是迟疑了一下,接着便拿过来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已经缓过来了,知道这些人把自己当成他们的人,自己暂时没有生命危险,那就管不了那么多了,有得吃就吃吧。
周围的人看着他那么饥不择食的样子,又笑了起来。“小鬼,慢慢吃,
没人和你抢,别噎着了。没被子弹打死,却让饼干噎死了,那可就划不来了。”
又是一阵嘲笑声。洪湖生可管不了那么多,人家笑不笑和他没关系,他觉得头等大事就是吃饱,就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终于他吃饱了,觉得口中非常干燥,便向人要水喝。有人递给他一个水壶,他喝下了大半壶,这才打着饱嗝,心满意足了。看着他滑稽而又傻乎乎的样子,队伍中又是一阵笑声。
这是他二十多天来第一次吃得饱饱的,他因此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现在他有了力量,可以跟上这支队伍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在一起,而且走得那么整齐,他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挺胸走着,但走得那么不伦不类,再次引起大家又一阵笑声。他不知道人们笑什么,也跟着一起笑。他对一切都感到好奇,但他依然不知道这支军队是去干什么,好像是要到深山中去寻找什么东西。他跟着这支队伍又走进了那片迷惑了自己二十多天的山林,不过这次他不孤单了,也不害怕了,他知道他们每个人手中的枪都能发出巨大的威力,能打死任何凶猛的野兽。
后来他知道了,他们要寻找什么红军。红军长得什么样子,是干什么样的,他就不知道了。队伍在山林中寻找了两天,没发现任何什么红军的踪迹,只是惊动得林中的飞禽走兽到处乱窜。第三天的时候,他们在山中走得已经有些疲惫了。于是在这一晚,他们找到比较隐蔽的地方搭起了帐篷,宿营休息,不过他们依然保持着警觉,防止红军来偷袭。
山林中是寂静的,连飞鸟的声音都没有了。奔波了三天的士兵们都渐渐地进入了梦乡。大概是在后半夜,也就是人最困的那个时候,山林中的寂静被打破了。突然间,枪炮声似乎是从天而降的,在他们的宿营地四面开花。这突如其来的枪炮声,把士兵们从梦中惊醒,吓得乱作一团,慌忙之中摸枪进行反击。但是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对手在什么地方,有多少人,只是被动地胡乱开枪。那位营长从帐篷里出来,也显得惊惶失措的神色,但他故作镇定,匆忙指挥着队伍反击,战斗激烈地进行着。
洪湖生不可能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因此一下子被吓懵了。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会遇到这样的事情。炸弹的爆炸所发出的巨大响声和热浪,向他扑面而来,他被冲击震撼得站都站不住了。他已经看见那些士兵在倒下,有些人就倒在他的身边,血溅到了他的脸上和身上,他明白了这就是人们传说的战场,就是那天晚上他所听到的一切,现在就发生在自己的身边了。不管愿意与否,自己已经卷入了这残酷的战斗之中了,那死亡的场景又一次浮现在自己的眼前。子弹在他的头顶上“嗖嗖”地飞过,炸弹也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开花,他吓得不知所措。他感到无助而又渺小,觉得随时有可能和那些倒下的士兵一样被炸死。他只能哭喊着,慌忙地寻找着躲藏的地方,他爬到一块大石头下,头朝下趴着,整个身子在不停地发抖。突然他觉得有人踢了他一脚,他本能地回过头来,一看是那个被称排长的人。
“他娘的,胆小鬼,躲在这里有个屁用,还不给老子往前冲。”排长瞪着血红的眼睛,用枪对着他大声骂着,“你再躲,我就一枪毙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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