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日早上，贾正旺同刘小龙、赖大妹在石头岭下道别后，带了一个弟兄拽步朝九嶷山而去。
　　九嶷山一带山势嵯峨，岭高极峻。这里是南岭的支脉，潇水的源头。岭上枞杉成片，筱筠成簇。枞杉成片，冰冻枝叶如玛瑙；筱筠成簇，雪弯斑竹似月镰。油茶叶上覆水晶，木槿枝头贴白絮。壑谷残叶盖鹭羽，巅峰苍柏积龙鳞。雪堆高山千寻厚，冰凝沟壑冷浮光。处处村舍如银盖，座座峰峦似玉团。 寒罩楚地飞鸟绝，冷笼湘南少行人。
　　九嶷山又称苍梧山，共有九峰，其中八峰簇拥着舜源峰，属南岭山脉之萌渚岭。据《水经·湘水注》记载，九嶷山盘基苍梧之野，峰秀数郡之间，罗岩九举，各导一溪，岫壑负阻，导岭同势，游者疑焉，故曰九疑。此为九嶷山之由来。据传舜帝南巡狩猎苍梧之野，崩葬于此。
　　当天下午四时光景，贾正旺与随从到癞子山守备区向郑冬明投了书信后，马不停蹄向九嶷山赶去，黄昏时分见到了那般弟兄的头儿。原来这头儿不是别人，正是他原上司——连长冯宇鲲，领着五十多个弟兄在这一带打家劫舍，苟且度日。当下贾正旺传达了刘兰菲、刘小龙的命令，冯宇鲲便吩咐煮饭暖酒给他们接风。席间他用怀疑的口气问道：“上月共军四0五团攻击了癞子山守备区和逍遥岩自卫队两据点，死伤近两百人。欧品降共后，湘南二十七县市兵不血饮被共党收入囊中。原行署警卫团、癞子山守备区与逍遥岩自卫队降兵今均被圈在癞子山守备区，湘南纵队、交警二旅与保一师溃兵遁入南岭山区，多数也被剿灭。如今这一带仅剩得我们些小残兵败将，春节期间如何造得起声势来？”
　　贾正旺胸有成竹道：“斗笠虽大无斤两，称砣虽小压千斤。有道是龙多不起水，一虎镇山林，这兵在精不在多。钝刀劈柴易，利刃断水难嘛。”冯宇鲲称赞道：“听起来是这个理。既然刘参谋长有令来，我们这就准备，到时务要钝刀碎骨，利刃割肉，让共产党、解放军和支持他们的百姓知道老子的厉害!”
　　贾正旺满怀期待地问道：“明天我要去找谢源渊，你和他有联系吗？”冯宇鲲摇头道：“这乌龟缩在庙岭不肯出来，我派数人去联络都没见着他们。后天是年夜，你在这里玩几天，过了春节再去。”贾正旺欣然点头说：“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冯宇鲲叹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贾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酸了？”贾正旺笑道：“这次刘团长去石头岭，小住了两天，这些酸话都是跟他学的。”
　　到了初二早上，贾正旺思念着传达命令后趁早赶回石头岭，布置自己的任务，于是向冯宇鲲告别。冯宇鲲见留不住，亲带十来个弟兄送他到隘口外，贾正旺方与亲信拽步去庙岭找谢源渊。一路松坡冷淡，竹径幽寒。雪欺岸柳，冰凝潟塘。上午十一时，贾正旺于路听得谢源渊一伙于除夕夜偷袭了石杨乡政府，正月初一晚便被聚歼于途。因恐消息非实，然多方探听，众口一词，知情不虚，吓得他赶紧奔回石头岭来，与马庭芳众人谈起谢源渊一伙覆没之事，众人惊骇万分。
　　马庭芳自作聪明道：“共军奔袭庙岭，显然是讨石杨血案之债。如今他们兵强马壮，有仇报仇有冤报冤的，速度之快、时间之短、报仇之急令人咂舌。”他提醒众人说：“我们要尽量避免去招惹对方，不可学这里的旧主人关尚斌，也不可像白振武妄自尊大目空一切。谢源渊长途偷袭石杨，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然而他哪里知道暗室亏心神目如电。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古往今来因果循环确是不爽的。我看你也别窜上跳下的了，歇一会儿吧，这年头谁勤快谁夭寿，谁慵懒谁长命。”
　　贾正旺木然道：开弓没有回头箭。纵然我们不去招惹对方，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们的。”马庭芳愣了半晌，告诉他江大元、尹剑波昨日来了，书信已经转交，命令也已传达。两人急着去寻觅参谋长，没在此停留。
　　初二早上，柳建勇在新堂屋对王刚说：“刚接到县委电话，说拥军活动第一阶段已近完成。我二舅代表县委请求我们出兵剿灭谢源渊，给石杨乡政府牺牲的工作人员和一排战士报仇。我告诉他并请他转告县委的其他同志，我们已接到宁远陈连长的报告，谢源渊一伙残匪已于初一凌晨被我侦察班全部消灭了。”
　　次日早饭后，柳建勇坐在火炉边对王刚、张超等人道：“今晚我带唐五儿、孔祥逸去石头岭收剿贾正旺，解除这股残匪对附近百姓的祸害和对新宁交通线的威胁。”
　　雪花从天井上飘下来，王刚不动声色道：“还是咱去，你留下坐镇。”柳建勇摇头说：“别争了。我要带一百斤干椒辣、二十斤胡椒粉、再到周家村弄几十捆柴禾去。”王刚笑着说：“你这是要烧烤猪呀。不过我听说那个洞口太高，现在西北风大，这些东西怕用不上吧？”
　　柳建勇满怀信心道：“这伙蟊贼在岭上建了瞭望台，喂了十几条狗，警惕性挺高。石头岭光秃秃的，我们无法隐蔽地接近他们的巢穴，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他们都钻进洞中，然后集中火力封住那个大洞口。我三舅母说那大洞的上下各有一个小洞与之相通，我们在小洞附近的上风处用柴禾燃起干红椒辣和胡椒粉，哪怕只有少数烟雾灌入洞中，匪兵们在里面都受不了，势必爬出来缴械。”
　　“白天去不更好吗？”张超反问道。
　　柳建勇摇头说：“白天匪兵见了，定会用被子从里面将洞口堵死，如果这样，我们的努力就白费了。”王刚建议道：“派孔祥逸先行，集中火力封死那个大洞口，唐五儿弄了柴禾后跟进。尽可能在上下小洞同时灌烟，匪兵纵使有备，也必顾此失彼。”
　　初四拂晓，石头岭上十多条狗汪汪地吠了起来。岭上哨所内的哨兵被惊醒，一个匪兵起身朝东面岭下大路上眺望，见岭下不远处一队人马风风火火耀武扬威杀到，慌忙鸣枪报警。贾正旺睡梦中听到枪声，忙起床穿衣，这时一个哨兵慌慌张张地跑下来嚷道：“共军来了，共军来了! 快进洞，快进洞!”
　　贾正旺两眼发直，声音在颤抖：“来……来了多少？”哨兵报道：“两个连，分前后两队。”这时马庭芳惊惶失措地跑来，遂叫他组织大伙进洞，自己带了几个亲信跑到岭上哨卡边，果见东北岭下大路上对方两队飞兵来袭。一会儿马庭芳呼哧呼哧跑了上来，见了东北路上解放军两支队伍，惊得语无伦次道：“跑! 快跑!”
　　贾正旺转身便要往盆地奔去，被马庭芳一把拽住，焦急万分道：“进出的洞口只有一个，其余两个太小，不能再进去了，不然洞口被堵，我们将成瓮中之鳖!” 贾正旺眼珠乱转，忙问往哪里逃。马庭芳急迫地说：“海阔纵鱼跃，天高任鸟飞。共军从东北大路来，我们就向西南小径走。”于是一行六人仓皇向西南逃去。行不到二里，身后隐隐约约传来密集的枪声。
　　午后，贾正旺派人回石头岭打探消息，回报进洞的弟兄全被掳走了。马庭芳目瞪口呆道：“弟兄们藏身岩洞，里面有一条地下河，备有柴火，油盐锅碗一应俱全，粮弹储量足够三月之用，怎么不到半天就都被俘了？”
　　那匪兵答道：“共军扒开了弟兄们封堵起来的两个小洞口，于上风口燃起干椒辣和胡椒粉，当时西北风大，烟雾灌入洞中，呛得兄弟们涕泪交流，只得纷纷往外拱。有用的东西无一例外地成了对方的战利品，无用的窝棚等一把火化作了灰烬。”众人听罢不知所措。马庭芳茫然道：“正月初四便失了根基，往后咋办呀。”
　　贾正旺被吓懵了，痴痴呆呆地说：“对方怎会想到用烟雾来熏呢？”马庭芳道：“世上自从有了矛，随后便有了盾。你认为岩石是个坚硬的铠甲，没错。但它保得了弟兄们的躯壳，保不了他们的呼吸。人总有弱点，只要找准了，不管你多么强大都无济于事。庆幸当初我们没有进洞，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吧。”
　　贾正旺目光呆滞，木然地问道：“弟兄们押去了哪儿？”那匪兵回道：“估计是龙凤村。”
　　听了探信人的回话，贾正旺气急败坏道：“我们没去路上抢他们的物资，没去伏击他们的小部队，也没去滋扰他们的乡政府，我们像乌龟一样缩着脖子忍气吞声地苟活。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不肯放过。从今往后我们也不再忌讳，也没啥忌讳的，就和共军干了!”
　　马庭芳不以为然，说：“这话不对吧？ 你去给郑团长送信、去九嶷山和庙岭联络弟兄，是‘缩着脖子忍气吞声’吗？ 现在石头岭被共军端了，便申言要和共军对着干，这不是以卵击石么？ 我们没去他们的乡政府捣乱，没去路上抢劫他们的物资，没有袭击他们的小股部队，对方才未使用对付关尚斌、谢源渊那套斩尽杀绝的手段，而只将兄弟们抓了去。现在四境平服，黎民得安。为长远计，我们应交出武器……”
　　贾正旺正愤懑不平，闻言勃然大怒，厉声喝道：“你还是不是军人？ 还有没有一点骨气？ 怎么每遇挫折就说这些？ 我们人少是真，但还有六个弟兄六杆枪嘛。”马庭芳挨了一顿训斥，头脑一下清醒了许多，他明白沉默是金。
　　王刚见他的政委不折一兵一卒，午饭刚过即凯旋归来，心中欣喜。又见有许多粮米，此外还有十多条死狗和上百条腊肉，遂让张超通知各连派人前来领取。
　　柳建勇兴致勃勃道：“用烟熏这法子真灵，不到半个小时，洞中的‘老鼠’便藏不住了，纷纷往外拱。他们打着喷嚏，呛得眼泪鼻涕直流，仿佛着了风寒一般。”
　　“这法子好，今后再遇这种情况就用它来对付，看那些山耗子往那里藏去。”答话的是老班长秦福来，他到外边水缸舀水，听了政委的话，便取下烟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