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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历十月二十一日傍晚，西边絮云如火，晚霞正赤。只见二三鸡鸭归笼，成群倦鸟投林。一些村民哼着粗犷的山歌荷锄而归，村庄上空炊烟袅袅。尹剑波头戴烂笠，身披旧衣，右手捏着个破碗，扮成乞丐从龙凤村旁的大路经过。想起去年阴历九月间夜袭龙凤村，十一人中只有他和江大元侥幸逃脱，虽时隔年有余，心中那滋味犹像猫抓一般难受。
　　他没精打采地来到龙凤桥头，迎面走来一个端庄秀丽年约三十一二岁的女人。女人腰佩短枪，身边跟着个四岁左右的小男孩。对面两个路过的百姓，见了她便热忱地招呼道：“周乡长好。”女人和蔼地点了点头。
　　尹剑波记得两月前半坡村的邢寡妇说，彭希彪调新田县担任代理副县长后，彭城乡乡长便由王景润的弟媳周秀云代理，看来这个乡长就是她了。又听说她男人去年从新田撤往彭城途中，在摩天岭被白振武打死了。尹剑波看了看这对母子，又看了看四周，一个恶毒的念头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小孩跟着母亲慢慢地向村庄走去，见了尹剑波，便悄悄地对母亲说：“妈妈，你看这人多可怜呵。”母亲尚未答话，尹剑波突然丢了破碗，掀掉烂笠，折身抱起小孩飞快地向西面的山中逃去。周秀云被眼前突如其来的情景吓呆了，等她反应过来，慌忙拔出手枪。她不敢向尹剑波的身体射击，那样怕伤了儿子，只得朝他的脚开枪，可脚在飞快地跑动，哪能轻易射中？ 周秀云连发十枪不中，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抱着自己的儿子窜入林中。
　　见尹剑波掳走了儿子，周秀云急得捶胸顿足。晚风送来王小军撕心裂肺的“妈妈——妈妈——”的叫喊声，声音由强而弱渐渐地去得远了。周秀云急了，提枪发疯般追了过去。许多下地回家的村民怕她单枪匹马遭到暗算，纷纷提了扁担、锄头跟着追了过去……
　　王景波、王景润听到侄儿被掳，便与秦福来率一班公安人员赶了回来。众人见周秀云披头散发面壁而泣，口中喃喃地呼着儿子的名字，鼻子不免发酸。秦福来安慰道：“三舅母，请别太过悲伤，我们会竭力帮您追回小军的。”
　　周秀云泪眼模糊道：“老班长，尹剑波是个怙恶不悛的恶魔。他心恨手辣无恶不作，龙店坪血案、杜参谋长牺牲都是他干的，如今要从他手中救回小军，难哪。”说完又嘤嘤地抽泣起来。大嫂、二嫂见状，只得使出浑身解数劝慰。
　　宁远公安局接到新田方面的案情通报，便派出一队便衣暗中查探王小军的下落，一周音讯全无。而周秀云数日茶饭不思，弄得目光呆滞，容颜憔悴，人瘦了一大圈，精神差不多崩溃了。两个嫂子心急如焚，却又一筹莫展。而秦福来派出四队公安便衣明查暗访，同样毫无进展。
　　第八日午饭，在众人劝说下，周秀云勉强喝了几口粥便落了碗，她斜靠在堂中的椅子上，喃喃地念叨着儿子的名字。二妹问道：“大嫂，尹剑波是惯匪，你说他是不是为了钱？”大嫂忧心忡忡道：“若是为钱，那还好办。怕就怕……”周秀云闻言又啜泣起来。这当儿王平索的儿媳跑进来嚷道：“小军回来了! 小军回来了!”
　　听了十一妹的话，愁容满面的大嫂怒不可遏，不问青红皂白大声呵斥道：“不是你也疯了吧？ 尹剑波掳走小军，哪能这么容易回来？”周秀云闻言倏地站起来，焦急地问道：“小军在哪？”
　　“妈妈——妈妈——”正是儿子的声音。周秀云摇摇晃晃地奔出门去，见儿子哭着叫着向家中跑来。周秀云忙蹲下身子，张开双臂一把抱住。儿子失而复得，这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忍不住喜极而泣。两个嫂子见侄儿果真回来了，高兴得泪流满面，村中众人也喜不自胜。末了，周秀云有气无力地问：“谁送小军回来的？”
　　十一妹回道：“一个慈眉善目五十来岁的女人，她把小军送到龙凤桥头后转身便走，死活不肯进村。只说‘请转告周乡长，她欠我一个人情’，还说叫你们不用怕尹剑波。”众人听了这莫名其妙的话，猜不到这五十来岁的女人是谁，更不清楚她是如何从尹剑波手中将小军救下并将他送回来的。
　　大嫂喜忧参半道：“这人情欠得太大了，担心还不起哪。”二妹道：“只要不是为尹剑波开脱罪愆，这老妪需要什么就给她什么，慢慢儿还吧。”
　　十一妹说：“三位嫂子，这老妇穿戴单薄，衣服破烂，但她却并非为钱。”二嫂颔首道：“她说的是人情债。这种债最易还也最难还。易的是有的不需要还，难的是对方要你还时，你却不知如何还，这种债有的一辈子也还不清，我们摊上的可能就是这一种。这老妇人不怕尹剑波，厉害；家贫不索财，高尚；为善不扬名，精明。我猜这老妪可能是摊上什么大麻烦了，认为或许我们能帮到她。不管怎样，只要小军无恙，啥都好说。”周秀云闻听，脸上露出一丝久违的笑容，像早上的阳光那样明媚。
　　周秀云见儿子掳走一个多星期，除人瘦了些，其它倒没受到伤害，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脸上渐渐有了笑容，话也多了。不到一周，她又回彭城乡政府上班了。
　　阴历十一月二十三日，县委组织各乡正、副乡长去石杨参加土地改革工作经验交流会。二十六日会议结束，次日上午，周秀云和副乡长洪旭抄近路回彭城，走到螺丝岭下一户孤门独院的小庄，准备在此午饭后再走。
　　房前一条小河，水深流急。进了屋，周秀云向房主说明来意，房主是个老妪，五十来岁，长得慈眉善目的，衣上补丁极多。听了周秀云的话，她半信半疑道：“你是彭城乡乡长？”周秀云笑容可掬说：“我是彭城乡乡长周秀云，这位是副乡长洪旭同志。”
　　老妇喜道：“今天是我孙女满月之日，皇天开眼，亲朋不贺却有贵客临门。周乡长、洪副乡长，请坐。”周秀云由衷地道：“今天是您孙女满月之喜，恭喜了。我们也是误打误撞，不曾备得礼物。”边说边掏出一叠纸钞，递给老妇人说：“钱少不成敬意，给您孙女添一套棉衣吧。”
　　“哎哟，。你是大乡长，怎能收你的钱呢？”不管好歹，老妪就是不接递过来的钱。
　　周秀云见老妇的儿子在灶前烧火炒菜。她的儿媳抱着个小孩。这是一个身材高挑面目俊美的女人，仿佛在那儿见过，可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老妇人见周秀云和洪旭坐下，便给他们斟了碗茶来，随后又捧来花生、红枣。两人正走得口干舌燥，道谢后端起碗来便喝，刚喝了一半，周秀云突然撂下碗，倏地拔出手枪，厉声喝道：“李蔚兰!”
　　洪旭听了喝声，忙落碗拔枪，茫然道：“李蔚兰，在哪？”周秀云不容置疑地说：“这老妇人的儿媳就是!”
　　老妇人不慌不忙道：“周乡长认错人了。”洪旭仔细辨认了一番，欣喜若狂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没错，就是她!”
　　灶前炒菜的男人吓得脸色煞白，他不清楚自己的女人被共产党的干部认出是什么后果。女人抱着小孩款款地走过来，由衷地称赞道：“我们没见过面，周乡长好眼力啊。没错——我就是李蔚兰。”她看了看两人，用商量的语气恳求道：“今天是我女儿满月之日。周乡长，能让我明天再跟你们走吗？”
　　“不行!” 周秀云断然拒绝道。“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我们绝不能让你逃脱人民的审判!” 她义正词严对那老妇人说：“你们母子犯有窝藏土匪罪。”周秀云手握短枪，威风凛凛地对洪旭命令：“把他们一家全部带走!”
　　老妪冷哼一声，不屑地说：“除非我儿媳自愿。否则，凭你俩是带不走我们的。”周秀云冷哼道：“你这老妪好狂妄。”
　　老妇不愠不火说：“不是我狂妄，而是我儿媳的本领比你俩大。周乡长，蔚兰刚做妈妈，你也是有孩子的母亲。我想知道你儿子小军还好吗？”周秀云大吃一惊，疑惑不解道：“你咋知道我儿的名字？”她凝视对方半晌，迟疑不决道：“莫非……”
　　老妇人点头说：“是你儿子告诉我们的。他是蔚兰从尹剑波手中解救下来的，那时她已临产，行动不便，于是要我将小军送到龙凤桥头。”
　　周秀云疑窦丛生，问道：“究竟怎么回事啊？”老妇人回忆说：“一天下午三点左右，那天刮着冷风，蔚兰听到我家附近有小孩的哭声，于是出门察看，见一个男人右手握着把短枪，在一个四岁左右的孩子头上比划着。小孩可能吓呆了，一双惊恐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对方。蔚兰向前喝住那人，对方见了我儿媳毕恭毕敬的，后来才知道那人叫尹剑波。蔚兰问小孩是谁的，他说是从龙凤村一个女乡长那里抢来的，因嫌孩子啼哭，带在身边是个累赘，因此打算杀掉。蔚兰想将小孩救下，但他不肯，说蔚兰若想要这小孩，就给他二十块大洋。可我们哪来那么多银元？ 尹剑波见没有银元，便提出让蔚兰跟他走。”
　　老妇人看了看儿媳，接着说：“蔚兰听罢对方的要求，建议比试一番，三局二胜制，若他赢两局，孩子任他处置，自己跟他走；如他输了，孩子留下，不得反悔。尹剑波问比什么，蔚兰说比枪法、摔跤和爬山。尹剑波会武功，枪法百步穿杨，据说他爬山涉水快过山羊。因见蔚兰身怀六甲，他对这三局的比试太过自信。我们不清楚蔚兰的身手，母子俩都为她捏了一把汗，更为她腹中即将临盆的孩子担忧。
　　“先比枪法，”老妪道，“每人五枪，相距三十米左右。尹剑波打飞了四个松球，蔚兰五个全打飞了。尹剑波以为摔跤能赢，不料眨眼工夫便莫明其妙地被我儿媳掼倒在地上。尹剑波连输两阵，恼羞成怒，拿起枪便欲杀掉你的儿子，蔚兰迅速将枪口对准了他，并诉落他失信。蔚兰使用的是一支小手枪，一次只能装六颗子弹，比赛后枪膛中仅剩一颗子弹，她问尹剑波要不要赌一赌运气。尹剑波见我儿媳枪法精湛，正气凛然，脸上杀气腾腾，这个胆大妄为、坏事做绝从不向人屈服的恶魔，最终胆怯地放下了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