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备年货
玉兔跑,金虎追。不觉已是腊月二十五。远远近近的爆竹声,使春节的气氛越来越浓。外埠的干部工人,提着大包小包往家赶。市民们也开始忙碌起来。
春节是中国最古老、最神圣、最隆重的节日。近几年工资长了两三次,人们收入多了,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他们要过个好春节。要吃好的,穿好的,要玩得痛快。同事、同乡、同学、战友、亲戚、邻居、朋友互相邀请,互相拜年。他们要比一比,看谁的烟酒好,看谁的菜肴多。以好为敬,以多为荣。
为了做好春节期间酒席的充分准备,人们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多层次,多渠道,多方位,开始了年货大采购。
不过,人们置办年货所花的力气和所付的价钱大不一样:一等人,送上门;二等人,找上门儿;三等人,人托人;四等人,干着急儿。越是送上门的,都是最佳品、平价货、白送品。
为了“发展经济,保障供应”,所有的广场、大街都摆上年货摊子。鸡鸭鱼肉、酒烟糖茶、蔬菜水果、点心鲜蛋、日用百货、鞭炮烟火、衣服鞋袜、家具瓷器……花花绿绿,琳琅满目。
这天将近中午,卜宁从修建队回来。溜溜的寒风吹得他直流清鼻涕。他两手□□裤兜,缩着细细的脖子赶路。卜宁有个乐天知命的脾气,他不艳奇人家身上的“的卡”、“针织”,也不攀比人家的高工资和高楼房。爹能把他从穷得冒烟的小村接到省城,不再每天吃那八两红薯面,他就念“阿弥陀佛”了。他很知足。何况他娶了媳妇,将要作爸爸。若不是爹把他的户口弄到省吃商品粮,别说要打一辈子光棍,光怕连小命也难保住。他脑瓜呆木,却时常高兴得偷偷发笑。在“天堂”他从不发愁,他从不发牢骚,只要有饭吃,不管好坏,只要有衣穿,不嫌新旧,他就心满意足了。
卜宁走进家,盼弟好像看到财神爷,急问“工资领到了吗?”
卜宁的消瘦小脸冻得发紫。他急忙凑到炉子跟前,伸出两只小手在炉上烤,自豪地说:
“领回来了。就是不多。”
“多少?”
“你猜?”
“四十。”
“不对。”
“到底多少,你说呀?”
“十八。”
“你胡弄我!”
“谁胡弄你是小狗。”
“啊,这么少!”
卜宁上班的修建队,是邻村一个退休老工人组织的个体队伍。靠着在市里干零活来维持。现在天寒地冻活很少了。
“少?这月还数我多。上月我给工头买了一盒大前门,托他多派我活才挣了这些,别人还有五块六块的。
“这几个钱咋过年?”
“嗬,你快成大地主了,我在老家过年就大年初一吃顿饺子,初二就是红薯面窝窝头。”
“穷鬼,嫁给你算倒大霉了。少吃,缺穿,住老鼠洞。”
“咦,你还觉着不合算?我这个省城吃商品粮的,找你作老婆是照顾你。我还嫌你长得丑哩,嫌跟我受罪,你咋不嫁省长的小子,天天吃大肉,住大楼,挣大钱,当大官,你跟人家提鞋,人家还嫌你手指头粗哩!”
“挣钱没能耐,糟蹋人倒能瞎说。尿壶打坏系,光剩好嘴了。”
别看盼弟嘴里骂,可心里还是甜嗞嗞的。别看他像“武大郎”,他毕竟是商品粮。他比戳牛屁股的土农民高级多了。
云英也回来了。一进屋就嘟囔:“白跑腿,饭店没人了。外地人走光了,那么大餐厅,只有三五个吃饭的,碗盘空空,比狗舔得还光。今儿只在菜市捡了点白菜帮子,该鸡挨饿喽!”她看到卜宁,问道:
“喂,挣大钱的,这月工资领了多少?”
刚才卜宁被盼弟数落的有些泄气。心想不如多说些,让她傻高兴一会儿:
“不多,五十!”
“啊?算错帐啦,多给了你?”
“他们抠屁股嘬嘬手指头,怎肯多给我?”
“每天一元五,一月干满勤才四十五,哪来的五十?”
“我看你可以当大会计了!”
“到底多少?别贫觜了。”
“真没劲。十八元。”
“我的娘,怎么过年呀!买下你的三十斤口粮,五元;再买三十斤议价粮,最少十元。还剩三元。买肉不能买菜,买菜不能买肉。姐姐坐月子也得花钱呀。”
“往老家去信十多天了。粮食爹快送来了。议价粮先别买,反正得割二斤肉,买两棵白菜,吃顿饺子。”
盼弟以主妇身份,作出了购买年货的计划。
云英逗卜宁:“姐夫,咱们年都过不去,你爹娘不帮帮你,娘是后的,爹也是后的?”
“亲爹作不了后娘的主,老‘气管炎’。他们的日子也够呛,五个弟妹,一个待业,四人上学。两个挣钱七个花钱。他们是‘罗锅腰’上山——前(钱)紧,别指望人家”。
“靠他爹靠不住,还是靠咱爹吧。他送来粮食粮票咱就有吃的了。省点钱赶明去买肉买菜,没多有少,十八户都认为我们在省城享大福,谁知咱们正在受叫化子罪。”
生活的拮据,又一次打击着盼弟的优越感、虚荣心。上次回家,她不是夸耀在省城每天吃自馍馍、大米饭吗?若是人家知道自己的穷酸样子,还不笑话死!
云英想起了二姐,她说:
“二姐大学快毕业了,今年不知来不来咱们这里。她老说忙,一年只回一趟家。若是二姐毕业后能分到省城来,当上‘官’那就好了,咱们也好沾点光。”
盼弟羡慕地说:“咱姊妹五个,数她命好,跟了表叔,若不她怎能去北京上大学。人家一出校门就是商品粮,铁饭碗。将来还不找个顶顶好看的女婿!”
“二姐长得像个仙女,跟我们不像亲姐妹,你说怪不怪?”
卜宁看看天,忙说:“快做饭吧。”
云英捅开火炉子,熏得乌黑的小铝锅,装上几个玉米面窝窝头。那小炉子竟有使人想不到的活力。有时它似乎熄灭,但一打开火门,过不了多久,那蓝色的火苗就像怪物的舌头摇摇摆摆吐出来,不大会儿,小锅内便哧哧唱起了催眠曲。
腊月二十七。从早晨起,鞭炮、二踢脚,噼噼啪啪,此起彼伏,这种特殊的音乐旋律,给省城人带来了春节的欢乐。
卜宁一家也喜气洋洋。杆叔如期到来,送来了二十斤玉米面,十斤白面。杆叔和俏婶老俩口,昼夜惦记着在省城的闺女和女婿。两个女儿的户口都在家,又没有工作,可不能在那里摆穷,掀不开锅。多亏去年土地分包到户,一家人起早摸黑锄耪,怎奈土地底子太薄,灰管井又冒不出足够的水,虽然多收了些,可一年算下来,口粮还是紧巴巴的。在农村日子好混,城市生活难熬。农村掺糠掺菜,忙时吃干的,闲时吃稀的,凑凑和和能过。在城里只能干巴巴靠那一点粮食。闺女坐月了,要吃白面。新年眼看就来到,不能再迟延。杆叔采取了重大行动,他像给困在远方缺粮断炊的军队输送军粮的运输官,冒着北方严冬的酷寒,花了五十个鸡蛋的代价——四元钱,乘汽车急急忙忙奔省城来。
盼弟姐俩,看到年老消瘦的老爹,背着两个口袋,风尘仆仆,摇摇晃晃来到家。一脸憔粹,两腿尘土,累得快要倒下去,姐俩差点哭出来。
二十八日是好天气,卜宁和云英送走了杆叔便去买年货。
机关,学校,工厂放了假,人们都涌上街头。繁华的华新大街,中间汽车自行车一个接一个,嘀嘀铃铃,来往穿梭。两边人行道,挨挨挤挤,川流不息。卜宁、云英艰难地在人缝中挤着。云英是第一次逛大街,逛摆满年货的大街,她观看着省城各色各样的人物,看他们穿的漂亮的红色风雪衣,蓝色的喇叭裤,脖子围条大红花围巾。
你看这两口,女的蓬蓬松松的烫发头,白白晢晢的俊俏脸,漂漂亮亮的绿套服,说说笑笑多高兴。男的戴高高的栽绒帽,大大的黑眼睛,雄纠纠的宽肩膀,潇潇洒洒的细高个儿,抱着花枝招展的小姑娘,两人肩并肩,挤着、说着、笑着。
这群小子真妖气,穿的真时髦,皮加克,爬山服,小棉袄,运动服,个个都是紧屁股裤。紧得云英为他们担心。他们连蹦带跳,乱挤乱闯,嘻嘻哈哈,像群没王子蜂……
门市好多呀,一个挨一个。卖服装的,卖鞋帽的,卖百货的,卖点心的,卖水果的,卖家俱的,卖电视机的,卖手表的,卖菜的……饭店,理发店,旅店,电影院;三层楼,五层楼,七层楼;灰色的,青色的,淡红色的……
“云英,你见过这么大的商场吗?走,让你开开眼。”卜宁以省城老市民的口吻说。
华新大商场一眼看不到边。人挤得不透风,一排排货架子上放着这么多商品。她眼花缭乱,新奇迷离,不知两眼往哪里看。
床上用品柜台,各种颜色,各种图案的毛毯、被单、炕单、床单、浴巾、枕巾、合枕……云英五年级文化,充分发挥了作用。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在十八户一样也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她靠近柜台,看看卡片:“上海霞光床单,单价:32元”她的眼好似被烫了一下,立刻离开。“新疆纯毛毯,单价:108元”她的眼又碰上电烙铁,扭头就走。
啊,毛衣,各色各样的毛衣。那一件真好看,葱尖绿,大翻领,胸前绣花。多少钱?38元?你看,有人买得起。这个小媳妇掏出一卷票子交给售货员。小媳妇脱下棉袄,穿上新毛衣。身旁的小伙子替她扯扯前边,拉拉后边,歪着脑袋,左看看,右看看。小媳妇的腰显得更细,胸鼓得更高,小伙子露出快慰、自豪的神情:“嘿,不大不小,正合适。”
云英看呆了,卜宁喊她,“走吧,你又不买。”
她多想买一件!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穿上这种毛衣。
“到二楼看看服装布料。买不买开开眼界。”云英边说边麻利地上二楼。卜宁像个瘦小而邋遢的孩子紧跟在后头。
呀!布的海洋:灰的、蓝的、青的、绿的、黑的……大纹尼,每米27元;毛尼每米32元;凡尔丁每米18元;海军尼每米39元……人们排着队,抢着买。
啊,衣服!皮大衣、军大衣、灰大衣、绿大衣、尼子大衣,化纤装、毛料装、儿童装、冬装、夏装、男装、女装……呀!针织褂,18元!裤,16元!买不起!买不起!在十八户干一年活挣不了一条裤子钱;家中两只鸡下一年蛋才刚够买件针织褂。这辈子不知能不能穿上针织裤,唉,都是人,为什么都该省城人穿,自己就穿不上?命苦哇!
确实,云英看到她最羡慕的针织服装,不但没有提神,反而引起了悲伤与烦恼。
下楼去。
这边柜台里面,摆着各色各样的小瓶子,小塑料袋。卜宁领云英转半天大百货,不买件东西,觉着对不起伺候一家的小姨子。“过年哩,别的东西买不起,给你买瓶雪花膏吧。”
云英早愿买了,她看到省城人细皮嫩肉红润光彩,还不是抹雪花膏抹的?可是买一瓶不知要花几个鸡蛋钱。
卜宁用他黑黑的小手,指了指货架上红盖小圆瓶。售货员不屑地看看他,慢吞吞地拿来放在柜台上,她用她那秀丽的眼睛冷冷审视着两个土顾客。
卜宁把漂亮的小瓶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凉乎乎的,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元钱,十分大方地说:“找钱吧。”
售货员瞅着他灰不留秋、胡子拉喳的小脸,气冲冲通知他:“三元七角五一瓶!”
“啊!”四只眼瞪直了,两张嘴张开合不上。
“不买了”。卜宁十分尴尬地用手摸摸梆子脑袋,羞愧而又慌惑。他抓起那一元钱塞进口袋。云英耷拉着眼皮,羞红着脸,额上浸出了一层汗珠。
那位好看又高傲的售货员,以嘲讽的冷笑揶揄着他俩的窘态!
两个人像小偷急急忙忙走出商场,云英捂嘴笑起来:“你也不看看价钱,就拿一元钱叫人找钱,丢死人了。”
“坑人,大大地坑人!鸡蛋大的小瓶子,三块多钱,值四十多个鸡蛋?看看谁买,非放霉了不可!”
前边小广场,噼噼啪啪响成一片。鞭炮烟火摆了很多摊摊。卜宁捅捅这,摸摸那。什么样的都好玩,你听卖炮的说得多好:
“闪光雷,我国最新产品,一根八响,能窜一百米高。音响大,开红花,优惠价格,每只三元;还有玉树开花,今年获国家一级奖,升高一百五十米,音响能听八公里,红橙黄绿青蓝紫,朵朵彩花,天上飘。快买呀,现货不多,卖完为止,莫失良机。为欢度新春佳节,优惠供应,谁不买谁后悔!”
闺女爱花,小子爱炮。云英不爱看,卜宁却走不动。他问一种价格,唏溜唏溜嘴,嫌贵。干脆问掌柜的哪种炮最便宜。
“好,这位同志会节约,要最便宜的,好说,二百头的机制炮又响又灵,每包才两毛,要几包?”
卜宁哼哼唧唧掏摸了半天,拿出两毛钱,将一包小红炮,小心翼翼地掖进口袋里。
云英不满地说:“买这干啥?不顶吃,不顶喝,白扔三个鸡蛋钱,姐姐看见要吵你的。”
“过大年,若不崩崩穷气,明年会更穷。没关系,我少理一次发就省出来。”
“卖肉的,卖菜的在哪里?咱去看看吧。”
卜宁以S市老市民的神气告诉云英:“前边就是蔬菜门市部,国营的,不坑人。”
这四季青蔬菜门市部,跟华新饭店大餐厅一样大。东边一溜是鲜菜,鹅黄色的韭菜,绿油油的菠菜,鲜红的水萝卜,红润润的西红柿,青翠的黄瓜,圆圆的菜花,高高的芹菜……
中间是鸡鸭鱼蛋。鱼在水里游,鸡在笼里叫,活的、死的、褪毛的、冻的、鲜的……
北边是点心、豆制品,油盐酱醋,大料、小茴香、虾米仁、酒、烟、糖、茶……
西边是肉。大铁钩吊着的猪肉、羊肉、牛肉,放在大案上的兔肉,啊!这么多肉,卜宁第一次看见,云英更是第一次看见。能买十斤八斤,拿回家去,切上二斤,做锅肉菜,喝两大碗多好!还是省城人会享福。
云英看到小黑板上的价目表嘟囔念道:
“猪肉一元三,羊肉一元五,牛肉一元八,韭菜一元二,西红柿一元二,黄瓜九毛,白菜两毛,芹菜六毛……”
云英念一句,卜宁心里吓一跳,嘴里说一声“好家伙!”
云英问卜宁买什么,卜宁心中早有数,按老传统办事:二斤猪肉,两棵白菜。
卜宁加入买肉的长队。长长的队伍由省城各种人物组成,挎篮的、拿网兜的、掂提包的。有的人可真舍得吃,一下就买十多斤,准是绝户头。
他们商量了一通,咬牙买了二斤猪肉,两棵白菜。
天快黑了,肚里咕咕叫,饭店的大门都开着,但,他们不能去,那些饭菜和他俩无缘。正像商场那花花绿绿、看不完数不尽的各种商品和他们无缘一样。这里的一切都是为“天堂”人准备的,为那些吃商品粮挣工资的人准备的。他们是“另册”的人,好像被命运之神带到大草原上捆着绳索的绵羊,只能望着蓠笆外的萋萋芳草兴叹。
但他们无心也没有智能考究命运不平的原因。十八户与省城的差异似乎本应这样。并不过于计较和抱怨。他们很容易满足。在省城,像在“天堂“,他们感到有很多快慰骄傲的地方。S市的自来水他们不是随便吃吗?S市的大商店不是随便逛吗?S市的煤渣不是随便捡吗?华新大饭店的剩饭剩菜不是随便收拾吗?十八户的人有这样的福份吗?现在他俩不是和S市所有市民一样,提着肉,带着大白菜回家过年吗?
第9章 欢度春节
除夕之夜,省城千家万户,阖家团聚,高高兴兴。有的坐在电视机旁看新春晚会;有的围在一起打麻将;有的喝五吆六,猜拳行令,饮酒说笑……
小王庄虽没有市里“商品粮”那么多排场,但也摆设酒菜,三五聚首,或轻酌慢饮,畅谈一年之收获、市内之新闻、古今之轶事;或大呼大叫,大吃猛喝,酩酊大醉……
卜宁家既没饮酒,也不打牌,既不出门赴宴,也没请人喝酒。三人在15度电灯光下,围坐火炉旁,没有题目地瞎聊。
云英说她小时候,天天盼过年。过年吃饺子、穿花鞋、找小伙伴、打扑克、打四角、跳皮筋,玩得真痛快。可是十八户大人都怕过年,当家人发愁买年货没有钱。小伙子更怕过年,三过两过就长成了大光棍,大光棍又升为老光棍。女孩子怕长大,长大了就要嫁人,接着就要背着孩子挣工分,似牛又似马,是人又是奴。
卜宁不讲他的童年。一想童年他就想哭。二十多个新年过去了,他不记得穿过新衣,更没吃过饱饭。每过一个年,他娘便在他的旧衣服上打一次新补丁。每个新年,他的脚手都冻烂。穷困又赐给他小儿麻痹症,使他的形貌瘦小丑陋,神经麻木,十分自卑。
云英“游击”式地念到五年级,盼弟却连学校的门都没进过。自七八岁就跟娘学纺线、织布、喂猪、做饭。十三岁升级为半劳力,开始拼命挣工分。他们拉犁拉耙,干的是牛马活,吃的是一只鸡的口粮。
干一年活分不到红,还掏钱买口粮。俏婶只能率领几个女儿奋力纺织,赚零钱花。可是“红卫兵”、“工商局”常常来割“尾巴” 逼得俏婶只能将土布“穿”在身上,偷偷跑到山西去卖。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作贼似的担惊害怕受大罪。卜宁家的除夕“晚会”几乎变成“忆苦会” 。他们贫乏的生活历史和拮据的生活现状,没有给他们提供丰富美好的回忆内容和值得留恋的乐趣。但他们感到能在S市郊的小屋里,平静而高兴的“谈古论今”就是一种享受,一种安慰,一种对摆脱十八户苦难岁月的庆祝。
至于过去的命运为何那样苦,今后的命运又将如何?三人并没有认真研究,也无意用心展望。他们根本没有对人生前途的预判能力,也没有对命运延伸方向的掌控资本和手段。历史早就为他们安排定了生存轨迹与生命结局。
混饨自有混饨的好处。可以溺在平静恬淡的“天堂”里自得其乐。糊涂也是一种美妙高超的境界,也是一种幸福。尽管卜宁一家不懂“难得糊涂”永远是最珍贵最清醒最能安抚浮躁心灵的醒世恒言,更不懂:看破红尘吓破胆,视透人情寒透心。不懂最好。
炮竹烟火是新年的象征。卜宁最喜欢放鞭炮。密集的炮竹的响声,把他引到院里去。仰望夜空,远远近近、高高低低,一道道火线哧哧冲上天,啪啪啪;一个个闪光雷,崩出一团团玉树银花,一声声炮仗呼啸着划破夜空,嘎、嘎,爆出五彩缤纷星花。周围的小鞭小炮,噼哩啪啦,不绝于耳。他孩子般兴奋,忙喊:“云英,盼弟,快,快出来看!”
谁知振奋人心炮竹声,奇光异彩的空中火花,对姐妹俩却没有吸引力。他们觉着这是傻小子玩艺,对人生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穿着单薄的卜宁,招架不住酷寒的袭击,捂着耳朵,跺着两脚跑回屋去:“耳朵快冻掉了。这一年就这样让它过去吧。发财,当官、放炮,不如躺倒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