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秋雨淅沥促人愁
淅淅沥沥的秋雨,紧一阵,慢一阵,一连下了三天。卜宁的小院积满了污浊的雨水。他昨天在屋门口垒起一道高高的土埝,防止雨水灌进屋里。屋地比院子低半尺,水要进去,小屋便成了养鱼池了。
外面下,屋里也陪着下。墨染般的屋顶,被调皮的雨滴穿透变成黑色的“珍珠” 一串接一串地跳下来,敲得下面的盆碗叮叮当当响,简直是“大珠小珠落玉盘。”
维持一家生活的神圣职业,卜宁的维修工作被下雨耽误。矮小的卜宁愁眉苦脸,显得个头越发矮小。
七个月的小女儿彦芳,拳头大的小脑袋顶着几根绒毛般的黄发,瘦弱得像一幼猴。她一副厌世的样子,老是咧着小嘴嘤嘤地哭。
省城有钱人家坐月子,每天吃鸡、吃肉、喝牛奶、吃苹果、吃鸡蛋。人家的奶水整天啧啧像喷泉;盼弟坐月子吃了三天馒头,十个鸡蛋,一斤芝麻盐。每天总是靠半斤玉米面制造奶水。母亲的瘦骨嶙峋,造成了女儿的骨瘦如柴。
云英每顿饭给自己定量。玉米面窝窝不超过一个,稀粥不超过一碗。或许这对她倒是适宜的。足以保持窈窕身姿。
几个月实践证明,卜队长指教的“饭店拾遗” 并不是脱贫良策。卜队长的煤菜赒济也只是杯水车薪。
云英为甥女小彦芳细心做着小褂子,这又是用盼弟的旧衣改做的。她曾用心看过商店的童装,记住了不少童装的样式。云英姐妹对女红是灵通的,她们看两眼,就可模仿做成。她决心在这小褂上施展本领,拿出看家本事,尽量做得样式新颖美观,一旦小甥女穿出去,人们一定会大吃一惊:这件衣服比买的还好。
云英一门子心事,就是伺候好姐姐、姐夫和小彦芳。姐姐坐月子出血过多,营养不良,不是腰酸就是腿疼,整天膀眼皮肿脸儿,病恹恹的。每天三顿饭、洗衣服、洗尿布、里里外外杂活儿,都是云英干。整个家全管了起来,这给了盼弟很大安慰。
可是爹的来信,姐俩不得不认真考虑。要过秋了,今年承包的十亩责任地,农活很多,五妹和爹干不过来。彦芳七个月了。她应该回去,老住亲家不是长久之计。
多半年没回老家,倒很想回家看看娘和五妹。这一回去,很可能就把她拴在那十亩承包地上,再也难进省城。熠熠有神的眼睛里,噗嗒噗嗒掉下泪来。她对小彦芳,对姐姐古老的小屋,对省城,对华新大饭店,对长长的华新大街,对好心卜队长,都有无限的眷恋之情。
十八户她呆够了。它没给予她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除了村南那老杜梨树,村内连株树也没有。冬春两季到处是白花花的盐硌巴,清寂得像座坟墓。夏天庄稼动不动就被旱死,碱死。耕地离村那么远,一去二三里,要带着干粮下地。队长像个闫王爷,他骂骂咧咧,像赶羊群把社员们往地里轰。每天最多八分工,每个工最多八分钱,干一年分不到红,她家年年是欠账户。队长为了保住官,虚报产量,八两粮食分到社员手里,往往减成半斤。有人说:“吃的鸡食,干的牛活。”
今年土地承包了,叫什么联产承包责任制。可是地还是原来的地,天还是原来的天,人还是原来的人,没牲口人拉犁拉耙;没有水井,庄稼还会旱死,碱死。这个三省县都不管的十八户,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富起来呀。
一只羊站在青青的草地边,纵然它吃不上草,然而,它总不愿离开这块诱人的宝地。
凡女一旦走进“天堂” , 总不愿再返回人间。自然除了七仙女和织女,想汉子想傻了愿在农村受穷,天女谁也不愿屈身于凡间受罪。
然而云英的思想还是务实的。三姐姐的古屋不是她的归宿,离开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嫁进省城,犹如凡女上天,而她早晚还要回到那荒僻穷困的十八户!
命运,第一次使她那在十八户养成的单纯的头脑,感到人生的渺茫、愁苦、艰辛。
盼弟深感对不起妹妹。多半年来,没吃到好的,连件新衣也没买。家中做饭、洗衣、捡煤渣、找鸡食、抱孩子都是她干。她实在舍不得妹妹离去。不过经常断炊使她清醒过来:三张半嘴吃饭,每月必须几十斤粮食。卜宁一人薄薪哪能支付过来。云英不得不走。她看到妹妹的眼泪,自己的泪水也潸潸而下。
这一天,三人念叨了半夜,是走,是留,都一时难以抉择。
云英想,要留下来,必须能挣钱才行,不能光白吃饭。要挣钱就要找事干。然而她知道,没有城市户口和待业证,是找不到事干的。干临时工也必须有两级或三级证明信,可是她去哪里找证明信呢?
云英曾听说过。“要办事 ,开后门儿” 她不解,人有什么大事、急事要开人家后门,为什么不开前门儿呢?
现在云英朦胧地想到,在省城当临时工,或许托后门儿能办到。可是后门儿在哪里,怎么个开法?需要什么?她又感到茫茫然。
云英手中的小褂做起了。她用笤帚将上面的棉花毛,扫得干干净净,叠得齐齐整整,放在那旧箱子里。小彦芳大概哭累了,已经睡下。外边的雨仍然唦唦下着,屋内没有彦芳的哭声倒使人感到冷寂肃静。
云英到门口,仰头看看白濛濛的天,没有放晴的迹象;看看院里冒泡的污水越来越深。这样的天,她既不能捡煤渣,也不能去收鸡食。一但手中没活干,就感到心没着落。
寂静容易引人深思。她又想起了爹的来信。是去是留,越来越强烈地折磨她的心。
她坐在姐姐的床沿上,忽然想起卜队长:“姐姐,卜队长不是说有什么事找他帮忙吗?让他想法给我找个临时工行不行?”
盼弟抬起浮肿的眼晴,为难地说:“你没有城市户口,又是女孩子,咋行呢?那么多待业青年还找不到事干,咱还能找到?”
“让姐夫把他找来,咱托托他的门儿,万一行呢!”
“也好,反正下雨没事干。”
云英立刻央求姐夫:把卜队长找来。
卜宁躺在床上悠闲地养神。见小姨子让他冒雨找人,立刻拿捏起来。
“冒雨去,把我淋个落汤鸡儿,拿什么好吃的犒劳我!”
云英笑着说:“你的棉衣不是我做的,冬天冻不着你了,这不是我的功劳?快去吧,等我找到工作有了钱,一定在华新大饭店好好请你吃一顿。”
“好家伙,那就等得胡子白了。”
云英拿块塑料布披在他身上,又拽他的胳膊:“快去吧;你若不去,孩子的尿布都要你洗!”
“我去,我去。你们俩商量捉大头,玩傻小子!”
不到半个小时,矮小的卜宁完成了一件伟大的任务。他毫不费力把助人为乐大慈大悲的卜队长请来。在黑暗而狭小的屋里,卜宁一家像接待贵宾接待他。
卜队长一进省城市井,会立刻产生难以控制的自卑感,为他的独特相貌自惭形秽。但是一走进卜宁的小屋,好似一下变成国王。心底立刻窜出无比尊贵的自豪感。三人众星捧月围着他,用逢迎、感激、尊重、敬佩的笑脸对着他,用亲热的客气的言语,夸赞着他,感谢着他。
他坐在那古老的凳子上,眯着一大一小两只眼,微笑着,一副泰然练达的样子。他开恩地说:“你们都坐下,自己人,不客气。有什么事说吧,能办的一定帮忙。”
盼弟说:“卜队长,小妮儿她姨想当临时工,托你的门儿办一办,能成不?”
云英红着脸补充道:“干什么活都行,脏点儿,累点儿我不嫌;钱多,钱少,没关系,麻烦您跑腿费心。“
卜队长喜出望外,既然云英想当临时工,就要长期在小王庄住下去。甚至很可能将来成为小王庄村民。这一新动向,唤起了卜队长极大的兴趣。
卜队长原来看到盼弟姐妹陷在困厄中,他想凭送煤送菜买她们的心。进一步受他调遣,为他所用。但是后来盼弟生了孩子,姐俩屎一把尿一把,都成了保姆。家里脏得不能进脚,云英也很少出去,他估计盼弟的孩子稍大,云英完成了伺候月子的任务后,就要回老家去。他的煤和菜白白便宜了她们。
现在云英准备留在小王庄,心中立刻有一种希望萌生,精神猛然焕发,他威严持重地宣布:
“想在市里找个临时工干,事不大。我跑一跑,活动活动,还能办得到!”
卜队长的话音,简直不啻官迷听到宣读任命书。云英心里发抖,两腮发红,不相信这是真的。我是三辈子出了好心,遇到了贵人,赶上好运气。云英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她拍着手,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我早想了,卜队长你一定能办成。看怎样?当那么多年干部,还能没几个后门儿?”
盼弟不知是感谢,还是诉苦:“一家人四张嘴,一个人挣钱,吃了上顿,看不到下顿。老家的土地又薄又碱,收粮不够吃,云英不想回老家了。在这里找点活干,一月挣三十四十的,总比老家强。”
卜队长高瞻远瞩地说:“你家上班的人太少了。一个人哪带得动三人吃穿?云英能上班问题就全解决了。千万别回老家去。你们那个穷地方有啥奔头!现在给云英先找个临时工干着,慢慢再对付着在市里找个婆家。把户口迁来,再转正式工,要彻底脱离你们那穷得冒碱硌巴的十八户。”
一席话,把云英说得简直要飘起来。她满脸菲红,低头笑着。不知说什么才好。
云英强烈地意识到,这是她命运的转折点,新生活的开始。但她不得不担心“找”临时工的艰巨性,怀疑办成的可能性。
“卜队长,我知道要办成这事很不容易。要跑好多腿,求很多人,说很多好话。我们怎样报答你呢?别的咱办不到,你有什么针线活,拿来,我和姐姐包了。将来能挣钱的时候,到华新大饭店好好请请你。”
“不客气,那样说咱们就远了。我这个人嘛,就是这样的脾气,一看见别人有困难就愿帮忙,不帮心里不得劲儿。”
“卜队长,这事你心里大概有谱了。你说说怎么办,我愿早知道。”
“这事难不难,要看谁办。你找我办这事,真是会找人,也是你运气好。我有个表哥和在华荣药厂修建队头头陈建营是最好的朋友。表哥问过我,有人当建筑临时工没有,可以介绍进去。雨停了我就去找表哥。让他给姓陈的说,一定成。至于户口证明信嘛,也好办!我找这村支书,就说我有一个亲戚要在市内上临时班,让他开个证明,他能不开?不是我吹大话,云英呀,你就准备上班吧。”
哎呀,我那天,谁敢想,在省城当临时工这样难办的事,一说卜队长就能办成。谢天谢地,爹娘知道了不知多么高兴哩!
云英只觉脑瓜子嗡嗡响,心儿噗通噗通跳,简直有些心迷神荡了。
盼弟和卜宁痴呆呆地笑着,实在想不起该说什么感谢话。
云英忙去倒杯水,她笑嘻嘻地恭恭敬敬双手捧给卜队长。
这时三人同时意识到,应该留卜队吃顿饭,喝点酒,表示表示谢意,可哪有钱买酒买肉!唉,人穷,礼短,真对不起好心的卜队长。
卜队长自然不会吃饭喝酒,他来帮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卜队长要走了,三个人冒雨送出大门远远的。等卜队长摆了三次手,他们才返回屋。
第12章 天哪,当上省城临时工!
古人说,人生有四大高兴:久旱逢甘雨,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他乡遇故知。
可这四大高兴全比不上云英的高兴。云英的高兴超越古今“四大高兴”
她真的成为省城一名临时工了。临时工不但可以每月收入几十元钱,而且可决定她平生的命运。不但可以摆脱十八户的穷困,而且可能成为省城真正的市民,升入幸福的“天堂”
古人说的四大高兴,算得了什么!
天下不下雨有啥关系,多少年来,不管收成怎样,口粮不都是八两吗?工分挣多挣少又怎样,不是都没分红吗?
金榜题名有啥用,就是考上初中高中,掏不起学费,耽误不起工分,还是白费劲,白白招来一通苦恼,有啥高兴!
结婚有啥高兴可言,连套嫁衣都买不起,还不是婚前要彩礼,婚后分“窟窿”,越发吃不饱,一辈子做牛马!?
他乡遇故知有钱人高兴,请到饭店,或让进家里,喝着美酒,吃着佳肴,畅叙阔别之情,自然双方心欢意荡,富有诗意。但是,如果有几个老乡到卜宁家“遇故知”,那可就双方傻眼,窘态百出,就是玉米面窝窝也管不起吃。
所以,云英当上临时工的高兴,有一百个理由傲视世人。
人的需要和苦乐,随着时移人异而变。
卜队长就是给云英带来最大欢乐最大幸福的人。
卜队长的智慧这样卓绝,后门这样过硬,本领这样高超,心地这样善良。真使卜宁一家视为心地高洁的慈善家。
一个“农业粮”要在省城找工作,不是比登天还难吗?可是卜队长两天就办妥了。当然卜队长付出了很大很大的“辛劳和代价” 。他说,他为办这事,忙得饭都顾不得吃;给陈工头送了一条烟;请支书到饭店喝了一次酒,好话说了一大车,办成这事可真费了大劲。
卜队长呀,我们一定要好好报答你。我们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卜队长,你说生产队的土地都放在户里去了,你不愿当队长了。你也当临时工,咱们在一块,太好了;你说你有自行车,上下班带着我,干活互相照应,这可是我求之不得的呀!
我们是外来户,没官、没钱、没权、没势。谁看得起我们,谁肯帮我们,我们有什么用?姐姐的公婆都不愿搭理我们,只有你卜队长真心帮助我们,心疼我们,送煤、送菜,找工作,就是我爹我娘也办不了这些事!
云英高兴得光想笑。今天是她上班的日子。心里似有个活物在拱动,一夜几乎没合眼。她火急急盼天明。她比来省城那一夜更高兴,比做那个害羞梦更激动,比大年初一看节目更兴奋。
卜队长说,八点钟到工地,一去十里地,七点钟就要动身。
卜队长说七点在村口等她。
卜队长说,活儿累,要多带点干粮。
七点?我家没有钟表,怎么办?就听大公鸡打鸣吧。准不准,反正早些去,万万不能误上班。
深秋的早晨,小王庄被一层薄雾笼罩着。路旁高高的白杨,茂密的梧桐,田间片片茄子、云豆、辣椒、韭菜、西红柿,被露水浸得湿漉漉的。村头空气清新、静谧。只有田间蟋蟀唧唧的鸣声。
小王庄通市内有一条年久失修的公路。陶瓷厂就在公路西边,它高耸的大烟囱,一大早便吐着滚滚的浓烟。小王庄还在沉睡中,路旁只有两三人,眯瞪着惺忪的眼睛摘菜。两辆毛驴粪车从市内拉浠回来,老汉坐在粪车上,摇摇晃晃颇为自得。远处的汽车声,市内市外的机械声,借着潮湿的空气隐约传来。
小王庄村北口站着一位姑娘。一身半新学生蓝裤褂,梳两个小辫子,脚穿黑条绒家做布鞋。手拿小手绢,里边鼓囊囊包着什么东西,她脸色有点苍白,眼皮有点浮肿,但微竖的眼睛熠熠发光,精神焕发,朝气勃勃。她望望四周田野,看看北面的城市,又回头看看村内房舍街道。一会儿又仰望陶瓷厂大烟囱突突冒出的浓烟。她想起她曾多次在那里捡煤渣。想起那刁老婆的横蛮无理,两个小子如何欺负她,卜队长怎样打抱不平。
现在几点了?卜队长怎么还不来,她回头望望村内,不见一人出来,她感到孤独、冷凄、寂寞。
一个骑自行车的中年人过来,她忙客气地问:“同志,现在几点了?”
骑车人好奇地打量着她,抬起手脖,“差五分七点。”那人过去了,还扭着脑袋往回看。
她想,这时三姐该起床了吧,彦芳哭了没有?她今天要找我可找不见了。爹,娘他们万不会想到,我当上了临时工,今天去省城上班。在北京的二姐更不会想到我今天去大工厂干活。二姐呀,你还没参加工作,我便参加了。十八户人更不会想到我会当上省城临时工。如果他们听说了,看不把他们一个个艳奇死!他们种一年地能挣多少钱?我一个月就能挣五六十——买好几件衣服,买几百斤小麦,一年能买两头牛。半年就能买全套嫁妆。怪不得人都愿往城里跑,姑娘都愿往城里嫁。城里人就是能挣钱,会享福。
十八户,万年穷的十八户,叫我受大罪的十八户,去你的吧!
“云英,叫你久等了,上车吧。”
云英扭头一看,卜队长已来到跟前,他骑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凡布小提包,身穿一套多半新的灰的卡制服,脸刮得溜光。虽然两眼不一般大,虽然脸太长又有斑雀,可是今天一打扮,却减少了五分丑气,增加了五分英爽气魄。
卜队长来到云英跟前放慢速度,云英第一次坐男人的“二等” 有点不好意思。她脸红了,将身子一纵,坐在卜三身后。两旁的树木,一棵棵往后退去,耳边刮起了溜溜的晨风。
小王庄越来越远了,省城的高楼越来越近了。
进入市区了。汽车、自行车、行人渐渐多起来。
毛驴车颠颠走着,小拖拉机嘣嘣地跑着。
华新大街被穿过。
每个公共车牌下面都有一堆人等车。宽广的大马路上,自行车逐渐汇成“河流”
市内声浪使人心醉:汽车喇叭,自行车铃铛,拖拉机的嘣嘣,人们的说话声、笑声……越来越密集,高昂。
卜队长驾驶的自行车,已被汇入自行车河流之中。看,这疾驶的洪流,五光十色,什么人都有。
省城人不但爱放炮竹,爱吃好的,而且很讲究穿戴。烫头发,运动头,波浪式,独根辫,大披肩;灰色套服,棕色套服,蓝色套服,米色套服,筒裤,喇叭裤;黑皮鞋,棕皮鞋,高根鞋,紧身秋衣,朝气蓬勃,精神振奋。
云英今天已加入上班大军,虽然是坐人家的“二等” , 但和市民、工人平起平坐了。
你们上班,我也上班,你们是工人,我也是工人。临时工?临时工怎样,每月也挣五六十,不比你们少。若是能遇上十八户的人就好了。他们看见我和省城的工人一样上班,不知会多么艳奇呢!
别看我现在没有自行车,过不了几个月,我就能买一辆。没后门买“飞鸽” 、“永久”燕山牌、蝴蝶牌的不是一样骑吗?
卜队长骑自行车技术真好,又快又稳,谁也碰不着他。以后我敢在那么多人中骑自行车上班吗?敢!你们是人,我也是人。都是工人,我不缺胳膊少腿,骑得不会比你们慢。
过路口真烦人,街角小岗楼里戴大帽的“兵” 呜呜哇哇喊,路上也有“兵” ,挡着路,比比划划,不让骑自行车带人。
看,那个女的驮着老太太,在路口被拦住,那“兵”气势汹汹地推走她的车子,她一股劲说好话,追在后边……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要下车自己走。省城这么多人都是从哪里蹿出来的?满街筒子都是人,都是干什么的?
啊!五一广场那么多人。穿裤衩背心,绕圈跑,好卖力气呀!图啥?吃撑的!你跑得再快,还能追上兔子?还不如下地多干点活哩。
你看,那老头儿、老婆儿,挓挲着胳膊,弯着腰,眯着眼,比比划划,都像撒呓症。真是闲得难受,不下地,不纺线,不织布,不干活。那么大岁数了,一大清早跑到大广场来穷闹腾!练身体?多干活,干大活,出大汗,更能练身体,你们为什么不去练?
城里人“尖头”多,你看看,上汽车拼死挤,那两个穿抽腚裤的小子硬挤那姑娘的胸脯,那是你们挤的地方吗?安的什么心?
城里人真是败家子,大街两旁那么好的地,不种庄稼,不种菜,不种果树,倒种草,种花。顶吃还是顶喝?农民整天锄草还锄不完,你们还种草,种小松树,小冬青。种上又不让它们长高,剪得秃秃的。长高有啥不好?当梁当檩不好?十八户想种树都不长,你们还怕长高。真是不知柴米贵。
种草种花就种吧,还用花花绿绿的铁篱笆护着。这要用多少铁呀,十八户使个钉子都找不到,这么多铁篱笆,够作多少钉子?城里人真不会过日子。
城里人真好吃,一早起来,不忙着干点活,头不梳,脸不洗,端着盆子,提着篮子,站长队买“果子” 、“豆浆” ,这要花多少钱?一买就是一篮,一盆,不过日子啦?自己家没锅?早早起来捅开火,蒸蒸干粮,打点糊糊,切点咸菜,热热乎乎一吃不是很好吗?哪能天天买“果子” 家里生气啦!吵架啦!十八户看病人,走亲戚,才舍得买几个。庄户人哪能随便吃“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