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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任  情感  关爱  创伤  童年

　　第 1 章
　　
　　黛蓝儿，从香港来到多伦多留学，已经三年多了，却一直不知道，在市区的湖心岛上，竟然还有一座机场。
　　不是那种小型的私人机场或训练机场，而是具有国际航空运输协会（IATA）统一编码的正规国际机场。
　　此刻，她正在这座机场上。
　　一辆崭新的宝石蓝色凯迪拉克喀雷德越野车，把黛蓝儿从市中心高耸的建筑群中带到这里，让她也是第一次知道：登上湖心岛，还可以不用坐轮渡，直接开车过来就行。
　　穿过隧道。
　　在经历了短暂的昏暗后，重新回到光明之中。
　　刚出隧道时，黛蓝儿不由自主地眯上的眼睛，现在慢慢地睁开了，她开始逐渐适应，对她来讲多少还有点刺眼的光线。
　　湖心岛上的阳光，要比陆地上的，更为灿烂，更为明媚，更为温暖。
　　喀雷德越野车载着黛蓝儿，绕过主航站楼，停在了一幢精致的玻璃建筑前面。大门旁边的金属架上挂着一块铜牌，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一层炫光，上面写着：
　　私人候机厅。
　　黛蓝儿屏住了呼吸，望着眼前难以置信的一切。
　　“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黛蓝儿对着正在微笑地给她开车门的司机说。平生还是第一次，一位专职的司机，专为她一个人开车，专为她一个人打开车门。
　　以前那些出租车的司机都不算。
　　黛蓝儿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个灰姑娘似的，从车里面钻出来的时候。
　　安全通道的指示牌，引导她穿过门廊，来到候机厅。
　　优雅精美的候机厅，有点像五星级酒店的大堂，只是不像酒店大堂的客人那么多，一点都没有通常航站楼里面，那种人来人往的喧哗。
　　甚至没有安检门。没有人查看登机牌，没有人翻看旅行箱。只有一位服务人员，无声地指示着她，可以直接进入停机坪。
　　不远处的停机坪上，停着一架庞巴迪的理尔40。
　　两位飞行员和一位空姐，整齐地站在私人飞机的侧面，和他们脸上灿烂的职业微笑一道，迎接着从私人候机厅走出来的黛蓝儿。
　　那位甜美的空姐，上前取走了黛蓝儿的护照，并把她带到飞机侧门的小航梯前面。
　　黛蓝儿的眼前，是一架精巧的私人飞机，只有六个椭圆形的乘客小窗户，光滑的流线体就像一枚特大号的炮弹。
　　黛蓝儿跟着空姐，攀上小航梯，进入机舱，仿佛来到一个由皮革装饰的天堂，皮彩夺目，革碧辉煌。
　　突然间，黛蓝儿觉得自己的这一身穿戴，太土气了。她真有点后悔，不应该选择穿这一身旅行装：Zara暗红的T恤，Lululemon深灰的裤袜，New Balance半新的运动鞋。
　　早晨自以为是的所谓精心的挑选，与眼前的环境相比，还是不得不承认，明显是格格不入的败笔。
　　黛蓝儿站在机舱的过道上，注视着舱内宽大舒适的扶手皮椅，还有一侧白色的长全皮沙发，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可能，那位空姐会上来提醒自己，上错了飞机，然后，把她带回到候机厅里。
　　或者是，她在自己那张破旧的单人床上睡醒了，望着合租公寓的屋顶，发现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没有人要求她离开飞机，反而是那位空姐殷勤地扶她坐好，帮她系好安全带。
　　理尔40腾空而起，真像炮弹一样射向天空。
　　在他们的脚下，是美丽的安大略湖，海一样的湖水波光粼粼，蓝绿起伏，无边无垠。
　　
　　第 2 章
　　
　　跳动的音符，如电脑屏幕上跳动的字节，一串接一串地，从舞台的那架雅马哈三角钢琴里飞舞过来。
　　“对不起，对不起，就弹到这儿吧！”坐在台下第一排中央的那位高个子金发女人，按下了录音机的停止键，向台上弹着钢琴的黛蓝儿喊着。
　　黛蓝儿不得不停下自己的面试演奏，从坐着的黑色琴凳上，站了起来，转身向台下，礼貌地鞠了一躬，并微笑地说：“谢谢！”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大清楚。
　　琴声的最后一点点回音，从四周的墙壁上反弹过来，好像知道最后的聚焦点似的，一起冲击着黛蓝儿忍着泪水的眼睛。
　　从留学的大四上学期开始，为了获得专业工作经验，从而有资格获得工作签证，黛蓝儿不知道有过过多少次这样的经历。
　　写简历，改了一遍又一遍，找推荐人，签经纪人，参加培训，练对话，准备了十几页的问题回答，还要练习应试的曲谱，那些煎熬的漫长的等待，等待经纪人的电话或电邮通知，好容易得到了一个面试机会，胆战心惊地赴约，屁股一样的冷面孔，虚伪的感谢，委婉的拒绝。
　　最后接到的，全都是，失败。
　　尽管这样，她还是一直都没有放弃，只是越来越瘪的钱包，给她带来了越来越大的压力。
　　现在，刚刚放暑假，黛蓝儿正在全力以赴，争取能够找到一份稍微稳定的业余兼职工作。
　　在面试的过程中，像这样，在舞台上或大厅里的三角钢琴或立式钢琴上弹呀弹的，被打断，被拒绝，尽管是家常便饭，她已经习以为常了，可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折磨着她的自信与意志。
　　短暂的静默，让黛蓝儿不禁抬起头来向台下望去。黛蓝儿的目光越过那个金发女人的腰部，落在她身后的那个小胡子男人身上。
　　黛蓝儿知道，她的命运就掌握在那个男人的手上。从进门面试的一开始，她就认准了他，他才是这里说了算的那个人，尽管整个面试过程中，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此时，那个小胡子男人依然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双臂交叉在胸前，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哈欠，一条细腿弯曲着，搭在另一条细腿上，微微地颤动了一下，不知道这是他的一个习惯动作，还是他下达指示的独有方式。
　　“好了，我们今天就到这里。”高个子金发女人对着黛蓝儿说道。
　　黛蓝儿默默地点点头。已经做好一切思想准备的她，还是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在不停地流汗。
　　“谢谢你的演奏，弹得不错！我们录音了，会仔细欣赏的。”金发女人接着说着。
　　黛蓝儿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了出来。
　　金发女人瞥了一眼手表，最后对黛蓝儿说：“面试结果，我们会很快通知你的经纪人的。再一次感谢你的光临！感谢你的演奏，非常好！谢谢！”
　　黛蓝儿抬眼望向不远处的大门，仿佛看到了门外边，等着面试的一长排女孩儿。
　　
　　第 3 章
　　
　　“对不起，对不起，借个光。”黛蓝儿对着前面的路人匆匆地说着。
　　一早的面试，几乎和上中班的时间咬得严丝合缝。黛蓝儿不想放弃每一个面试的机会，可还要照顾到自己现在正在做着的一份工，因为这毕竟是目前唯一的生活费来源，总不能老是向家里要钱吧。
　　想起来，或许还要感谢那个金发女人，打断了自己的演奏，让面试提前了几分钟结束，可以早一点出来赶去上中班。另外，好在面试的地点，和自己现在打工的公司距离不远，小跑几步就赶到了。不像前几次面试，要乘公交车再换地铁才能赶到公司来，害得自己迟到了好几次。
　　黛蓝儿用自己的肘部，推开了挡在前面的行人，他们走得都那么慢，难道不需要去工作吗？他们的生活节奏，怎么那么悠闲，不像自己这样，像上了发条似的时钟，不停地转呀转的，却还一直站在了原地。
　　一对正在自拍的小情侣，不仅不往前走，反而倒退着，黛蓝儿不得不用手掌去挡了一下，可还是被撞到了路边的灯杆上。
　　小情侣回过头，笑着脸赔着不是。除了那句对不起，他们俩说的什么，黛蓝儿一句也没有听清楚，不知道是从哪个国家跑来的游客。夏日的多伦多街头，外地的游客比本地人都多。
　　可自己不也是个外地人吗？
　　“笨蛋！”黛蓝儿心里骂着，她不知道是在骂他们，还是在骂自己。
　　眼睛里的泪水，一直在含着。黛蓝儿甚至都不敢眨动一下眼睛。她不想把眼泪流出来，至少不想在这样的公共场合里流。
　　面试演奏的曲子，不知练习多少遍了，算不上滚瓜烂熟，可也算是轻车熟路的。本以为所有的音符，都准确无误地铭记在脑子里了，可为什么偏偏在两次转调时，第一个高音都弹错了呢？你这个笨蛋！平时弹得都很顺，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呢？
　　自己的周围，也有人劝她，收几个学生也可以挣些钱的，养活自己没有问题。当然，自雇也是一条出路，可是去办工作签却很难。不如找一家正规一点的公司，他们的人力资源部会帮助你，出手续，出文件，比都自己去弄要容易得多。
　　前面一辆婴儿车缓缓而行，推车的是一位黑人女孩。年轻的妈妈，边推着婴儿车，边低头看着自己手机上的什么。
　　“对不起，借个光。”黛蓝儿伸手挡着婴儿车，想在对面行人到来之前，从婴儿车边上穿过去，可还是不小心被婴儿车的轮子绊了一下。
　　“笨蛋！”黛蓝儿又骂了自己一句，不过这一次，她骂出了声。
　　“你在说谁？” 推车的黑人小妈妈抬头问着，一只手挥着手机。
　　“对不起，我要晚了！”黛蓝儿歉意地回过头，并急忙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转身又加快了脚步。
　　前面已经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公司的大门了，黛蓝儿不禁小跑了起来。糟糕！可能又迟到了！
　　你这笨蛋！
　　
　　第 4 章
　　
　　气喘吁吁地推开旋转门，黛蓝儿匆匆走进公司大厅。对面的电梯上方的指示灯正在亮着，她急忙跑了过去，正好撞上了刚从银色电梯门里出来的一位高个子男人。
　　“对不起！”黛蓝儿低头喃喃地嘟囔着，脸色显得很苍白。
　　“没事儿。”那个男子说。
　　那个男人伸手为她把住了电梯门，她头也不抬地就冲了进去，直到站住了的最后一刻，才抬头看了一眼，这才意识到，她刚刚撞上的，是公司的总裁。
　　“笨蛋！”黛蓝儿小声地骂了自己一句，然后马上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我是说，中午好，总裁先生！”黛蓝儿一边小声地对着正在转身走开的那个男人说着，一边用手指不停地按下3楼的按钮，直到电梯门从两边滑到中央，关闭了。
　　对着电梯壁板上的镜面，黛蓝儿看着自己糟糕的样子：头发一缕一缕地散乱下来，额头上、鼻子两侧、嘴唇上方都是汗滴，脸上的淡妆被搞得一塌糊涂。
　　望着镜子里面的那个女孩，在电梯停下来之前，黛蓝儿暗暗鼓励自己：不管是谁，这样一路小跑过来，都会这个模样的，有的人可能还跑不动呢！
　　3楼很快就到了。电梯门再次滑开，黛蓝儿低着头从电梯里面溜出来，踮着脚匆匆跑在闪闪发光的地砖上，悄悄地闪进公司接待前台的后面。谢天谢地！她环顾一下四周，幸亏没有人看到我迟到了。
　　“汗流浃背，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偷偷摸摸，你这大中午的去哪儿啦？”
　　黛蓝儿应声转过身来，见到一个漆黑的圆脑袋，从一张报纸上面伸了出来，像密探，又像间谍，还像刺客。
　　他是公司人力资源部的总监，公司的合伙人，叫鲍罗，此刻正坐在前台侧面的矮沙发上，双腿交叉着，双眉紧锁，一脸的坏笑。
　　坏了！黛蓝儿暗自叫苦。
　　“你好！鲍总。”黛蓝儿觉得，还是应该脸皮厚点为好。“大中午的做什么都行，对吧？”她挤出来一丝笑容。
　　鲍罗脸上的坏笑，可是不用挤：“宝贝，你迟到了！”他用食指敲了敲手表。“而且是，又迟到了，又一次迟到了！”
　　“对不起！我没赶上地铁。”黛蓝儿急忙解释着。
　　“不用解释了。” 鲍罗不慌不忙地，把手中的报纸整齐地折叠好，放在沙发旁边的茶几上。然后，双手按着沙发的扶手，站了起来，并掸了掸身上那件昂贵衬衫的皱纹，用眼睛盯着黛蓝儿，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
　　最后，鲍罗的嘴角露出来一丝诡异的微笑。“啥也不用说了，这样吧，你现在来我办公室一趟，和你说一句话，好吗？”
　　黛蓝儿从来没有见过鲍罗这样的微笑，甚至都很少见到他笑过。鲍罗这种微笑时的眼神与表情，好像只在什么电影电视里面看到过，有傲慢，有狡诈，有冷漠，有虚伪，叫她举足无措，叫她惶恐不安，叫她胆战心惊。
　　“好吧。”黛蓝儿没有选择，只能应答。
　　她跟着鲍罗，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她知道，不会是“一句话”那么简单，但也不会比“一句话”更为复杂。
　　
　　第 5 章
　　
　　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你被解雇了！”
　　鲍罗冷冷地对着她，抛出了这句话。
　　黛蓝儿的内心一下子就崩溃了，尽管以前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但好像从来都没有像现在丢脸过。因为经常迟到，而丢掉了工作，实在是说不出口。
　　“可，可是……。” 她有点结结巴巴地说。 不，不，不，我不能丢掉这份工作。 黛蓝儿几乎冰冻的意念，又突然开始融化了，一股细流从她的嘴角边涌了出来。
　　“我真的很抱歉。我保证，再也不会发生类似的事情了。其实，我是个很守时的人。我可以证明自己。我保证，我可以做得更好。请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机会。”
　　鲍罗无辜地耸耸肩，虚伪的同情感，像地沟油一样蔓延在他那张铁青的脸上。“你知道我很喜欢你，黛蓝儿，但我也得听头儿的。如果是我自己决定的话，也许不会让你走，会让你留住这份工作的。”
　　“如果这么说，不是你的决定，那是谁的决定？我可以找他谈谈吗？”
　　黛蓝儿暗暗告诫自己，千万别乞求， 但也不要放弃。 不就是一份临时工作吗？而且很烂，很破。但至少还要再最后争取一下。
　　黛蓝儿接着说：“也许我可以为公司做点别的什么事情，不必负那么重要责任的。这么大的公司，一定会有适合我的事情可以做的。”
　　“好啦，好啦。反正在我们这儿，你也干不长，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儿。”鲍罗探过肩膀，伸出手来，好像想去揉搓她的头发。但谢天谢地，似乎在最后一刻，他改变了主意。“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儿，到哪儿还不会找到一份好工作？”
　　黛蓝儿感到自己的脸颊开始微微发热。尽管这份临时工作又烂又破，但毕竟是自己目前唯一的生活来源，租房子、付信用卡，全靠它了。而且，目前的经济形势和就业市场都不大好，就连找到一份临时工作也很不容易，而且报酬都不高。
　　再痛苦的折磨，也有结束的时候。
　　“把今天的工作做完后，明天就不用来了，我们会多付你两天工资的。” 鲍罗说。
　　黛蓝儿像一个犯了过错的学生，而鲍罗像校长一样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着，将她送出教室。
　　黛蓝儿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到接待前台的。前台四周空荡荡的，刚才还用过的办公桌椅，此时已经不再属于她了。
　　她身后不远处，鲍罗走出他的办公室，咔嚓一下关上了门，转身匆匆走向公司的另一端，逐渐消失在走廊的深处。
　　公司的前台和走廊，又恢复了寂静。深夜一般的寂静，仿佛都能听到雪花落地的声音。
　　他妈的，现在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