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  情感  关爱  创伤  童年

　　柯尔顿想岔开话头，试了两次都没有奏效。他打算再试第三次，指向酒吧上方的电视。“这是你听过的最令人沮丧的狗屁新闻吧？” 他说。
　　柯尔顿不知道这次是否会好使，可那个男人还是抬起了头。
　　电视上正在播放一个新闻报道，是说在森林里发现的一具尸体。照片上有一道泥泞的河岸，一个用黄色胶带封住的犯罪现场，还有一辆白色面包车。
　　“嘿，服务生。把声音调大点？” 那个人叫着，他转向柯尔顿。“那一定是他妈的最糟糕的，我说的对吧？”
　　音量被调大了。从里面的一个记者的嘴里，蹦出来的都是些悲剧的词。死了。埋了。树丛。
　　“我就说了，对了吧？” 那个人坚持着自己的观点。
　　“你说对了，”柯尔顿说，看着电视屏幕。“发生了什么事儿？”
　　“一个背包客。失踪了好几个星期。他们才找到她。”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年轻女人的照片。咧嘴笑着，沙质头发，棕色眼睛。照片上的她，站在一块石铺的车道上，手里握着一个篮球。
　　“想象一下接到那样一个电话吧。” 那个人低下头，令柯尔顿惊异的是，他竟然哭了起来。他宽大的肩膀颤抖着，嘴里发出那种潮湿的声音。
　　柯尔顿转头看向电视屏幕。图片中那个年轻女人，好像在回视着他的目光。
　　“把狗屁也放到正确的角度上，你知道吗？” 那个男人哭着说。
　　柯尔顿从眼角看着他。然后他在吧台上放了几张纸币，从凳子上滑了下来，朝着门口光亮的地方走去。
　　走到外面，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斯嘉莱在电话响了第七声后才回答。“柯尔顿，现在不是时候。”
　　“我能一会儿再打吗？” 他说。
　　有一阵微弱的静电声，可线路还是清晰的。她一定在屋里面的一个什么地方。
　　“不用了。那好吧。但是不能说太长。正在晚餐时间。”
　　在背景中，柯尔顿听到了厨房的一些声音：一股自来水的流水声和锅碗的叮当声。“事情进展的怎么样了？” 他问道。
　　“挺好的。”
　　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是不会让他感到轻松的，她什么时候让他轻松过？“有没有问题？”
　　“没有。”
　　他叹了口气。“听着，对不起。我知道上一次回家后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五个星期。”电话里说。
　　柯尔顿自己知道，已经有多久没回家了。他本想回去的。他每个周末都订了机票，但总是在最后一刻取消了。
　　他打过无数次电话，但那还远远不够。“听着，”他说，他的喉咙有点紧。“我只是想说……嗯，我在新闻中看到了一些东西。”
　　自来水的声音停了。
　　柯尔顿曾在水池旁拍下过了他妻子的照片，肥皂水从她的手上滴落下来。像往常一样，她的头发可能掉在脸前。如果他和她在一起，他会把她的头发拢起来，然后塞在她的耳朵后面。
　　“你看见什么了？”
　　死了。埋了。树丛。
　　“这并不重要。只是让我多想了。我可以对时间表做一些更改，多花些时间陪你，争取每个月都能回去一趟。”
　　斯嘉莱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好吧。”
　　又出现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停顿。
　　柯尔顿仰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那么，这个星期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一点都没有。一切都很顺利。”
　　柯尔顿的心绪有所好转。“那太好了。那柯萝琳怎么样？”
　　又一次停顿。“好一点了。这个星期每天都能下床到花园里玩。”
　　柯尔顿犹豫了一下。“你说是每天？这是个好主意吗？”
　　斯嘉莱的沉默中充满着某种力量。
　　“好吧，好吧。对不起。” 柯尔顿知道，一谈到柯萝琳，最好不要硬推。
　　流水声又开始了。“我得走了。”斯嘉莱的声音低沉了下来。他猜她是把电话夹在了耳朵和肩膀之间，这样可以腾出双手。
　　“好吧。就让你自己去做吧。”
　　“再见。”
　　他真的应该放她走。“斯嘉莱？”
　　有一阵微弱的静电声。“什么？”
　　“我下个周末回来。我保证。”
　　“当然了。你说什么都行。”
　　我爱你，他差一点就要说了，可是电话已经挂断了。
　　
　　第 38 章
　　
　　黛蓝儿睁开眼睛。
　　在她的周围，一束束的光闪烁着，移动着，当它们升到水面时，微小的气泡，让她的皮肤感到有点痒痒。
　　她像海星一样伸展着四肢，让自己的身体，随着四肢一起上升，直到她静静回到傍晚的空气中。
　　她从游泳池爬出来，走到室外淋浴间的时候，云朵变成了粉红色。洗发水的气味与水藻味的微风混合在一起。
　　在泳池的另一侧，大湖伸展着自己蓝绿色的阴影，融进了远方的天空之中。
　　“黛蓝儿，”一个声音传来。“晚餐准备好了！”
　　她拧着头发上的水滴。“来了！”
　　“小猪宝安定下来了，你不觉得吗？” 斯嘉莱对着走过来的黛蓝儿说着。
　　“我看是。” 黛蓝儿点点头说，她弯下腰从车道上捡起一些散落的杯子和碟子。这些杯子和碟子大概哪次户外小茶会后被遗落的残余。“小猪宝看起来很高兴。”
　　她们把小动物们，都塞回到过夜的棚子里后，正往回走着。柯萝琳通常都喜欢帮着忙乎，但今天已经是个漫长的一天了，尽管有很多不愿意，斯嘉莱还是坚持要她早点睡。
　　小鸡们都回到了鸡笼里，兔子们都回到了兔笼里，山羊们都回到了羊棚里，门紧紧地锁着，还用螺栓固定好几次。虽然它们看起来挺温顺的，可山羊们还策划了一次秘密的越狱行动。黛蓝儿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做到的，可能就像酒店的安保措施，好像很严密，可还是有些漏洞。
　　小猪宝，是不断扩大的小动物院儿的最新成员，前几天才来的。它看起来很喜欢它的新房子，它能不喜欢吗？雷昂把所有小动物的棚子都盖好了，其中新马厩做得特别好。
　　黛蓝儿的工作清单上，又添了一份新工作，就是清理马粪，尽管她不大喜欢干，可她今天做得非常好，连小猪宝也看起来很干净也很漂亮。她以前，从来就不是一个什么动物爱好者，但斯嘉莱正在改变着她。
　　她们往回走的时候，黛蓝儿在脸前来回挥舞着手，想要搞出一点微风。这一天真是一直都又粘又酸的，到了晚上也没什么缓解。他们吃的那些面包和沙拉什么的，让她的胃肠里感到不大舒服。里面的食物，好像和外面的空气一样，仿佛停滞了下来。
　　她们在主人房的前面分道而行，斯嘉莱消失在屋子里面，去拿一瓶冰镇的什么东西。黛蓝儿朝着后院露台那边走去。按照她们的新习惯，他们会戴着太阳镜，蜷曲在吊椅上，看着夜幕的降临。
　　“怎么样？”斯嘉莱说着走出露台门，手里拿着一个冰桶。“你怎么样啦？是不是还感到有些孤单？”
　　黛蓝儿忍着没有笑出来。斯嘉莱的口音虽然很柔和，但还是让她感到有些好笑，那种懒洋洋的拖腔与她精致的外表格格不入。
　　“不，恰恰相反，”她说。“这很奇怪，我以为会很难，但实际上，摆脱一切可能是件好事。”
　　“你不会想念脸书或别的什么吧？”
　　“天哪，不想。”
　　“我也是。缺乏对隐私的保护，让我感到某种恐惧。实际上，我宁愿不在社交媒体上，留下任何关于庄园的照片，即便没有太大的问题。我很相信柯尔顿所说的，谨慎小心，对我们来说确实非常重要。”
　　“哦，那当然了。反正我什么都不会发的。我从来都不是那些社交媒体的粉丝。有时太压抑人了。”严格来说，这不是真的。
　　其实，如果黛蓝儿认为什么东西对自己能有所帮助的话，她会很乐意在自己的账号网页上花一些时间和精力的。只是她从来没有什么要特别展示或想说的，而她那些好像成功了的同学们，其爆棚般的网上表现，也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话虽这么说，但是一开始，当网络完全失联时，并不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情。
　　作为加美边境地带，昆兰西亚处于网络的盲区。
　　在最初的几天里，她曾本能地检查了自己的手机，因为找不到任何信号而感到无比沮丧。她甚至跑在大门口，在林子里面来来回回走了好几次，看看是否有所帮助，但还是没用。
　　不过，当她第一次开车出去，前往最近的一个市场时，她发现有了一点信号。为了得到哪怕一点点移动电信服务，她甚至不得不往前面又开了三十或四十分钟。即使那样，她也只看到了有一格，也许是两格的无线网络。
　　按照斯嘉莱给她的密码，可她的手机还是上不了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斯嘉莱曾说过，她会让雷昂帮助看一眼，可后来也没有再提。天天都是忙着干活，还要准备吃的喝的，黛蓝儿也忘记了去提醒她。
　　
　　第 39 章
　　
　　过了一段时间后，开始时的紧迫感，逐渐消失了。
　　在过了短短的几天之后，黛蓝儿就明显感觉不一样了。多了些开心，少了点焦虑。几个星期之后，她甚至都不去想手机的事了。她知道必要时，她会去使用斯嘉莱的电脑。家里肯定有一台电脑，否则斯嘉莱怎么管理柯萝琳的家庭教育呢？
　　但界线已经划定得很清晰了：主人房那边，是你的房子；客人房这边，是我的房子。对黛蓝儿来讲，这也挺好。她觉得，夏天本就是个利于戒毒的日子，没准儿戒掉网络，也是件不错的事儿，反正她也没有什么人非要联系不可的。
　　“那你的朋友们呢？” 斯嘉莱问，好像在读着黛蓝儿内心的想法。“你的家人呢？你不想家吗？”
　　黛蓝儿把凉爽的酒杯压在脸颊上，皱了皱鼻子。
　　斯嘉莱笑了。“有点糟糕，是吧？”
　　“不，”黛蓝儿说，想到香港狭小的空间、窄窄的街道和潮湿的空气。“只是 …有一点点儿。无聊。就像这偏远的普通乡村。”
　　“听起来很有点田园诗般的感觉。”
　　“啊。” 黛蓝儿嘲笑着。“就试着住在那儿吧。” 长大后，这种惯性一直让人麻痹。世界已经逐渐逼近，巨大而令人兴奋，可她的父母却从来都不想，去任何新的地方或者去做任何新的事情。
　　“好吧，”斯嘉莱说。“我很高兴你还没想家。但在这里的生活也可能很无聊。” 她望着地面。“如果你觉得太难了的话，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哦，不。”黛蓝儿向后靠着，把头靠在垫子上。“我在这里永远不会感到无聊。这里真是太美了，而且有好多事情要做。”她想起了，她在一个房间里发现好多箱子的书，斯嘉莱解释说，“那是图书馆”，还在另一个房间里，看到有一台电影放映机。
　　“没错。”斯嘉莱说： “说到这儿，我们明天就要开始整理那些浴室。”
　　他们轻轻地在吊椅上晃来晃去，摇动着酒杯，讨论着刷油的刷子、飞檐口和踢脚板，然后安静下来。
　　头顶上，渐渐聚集着浓密的紫色云朵，慢慢地把星星都抹去了。当最后一道亮光离开天空的时候，蝙蝠在树林中飞来飞去。在远处的某个地方，一道闪电击中了地面。
　　黛蓝儿几乎数到了十，才听到雷声轻柔的轰鸣声。按照中学里学的，暴风雨离这儿应该不到两公里远。
　　她充满兴致地呼了口气，端详着远处的地平线，等待着更多的闪电。 她想，这可能就是一种完美的感觉。
　　可接下来，却是一声长长的、有些恐惧的嚎叫声，划破夜空地传了过来。其声音如此之大，让人迷惑不解，黛蓝儿竟花了几秒钟才做出反应。
　　“天那，那是什么？” 她大叫着，像崩出的螺栓，站了起来。
　　在她旁边，斯嘉莱也一跃而起，把酒洒在了衣服上。
　　尖叫声越来越大。这太可怕了，参差不齐，生硬而粗犷，充满了痛苦。突然，它中断了，留下了一片空洞洞的寂静，反而令黛蓝儿的耳朵嗡嗡作响。
　　“是什么……？”
　　接着，它又回来了，凶猛程度又增加了许多。
　　它是从房子那边传来的。
　　一个可怕的场景，像动画片一样，在她的脑海里闪现出来：有人闯入，柯萝琳被杀，她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摔断了脊椎，她被蛇咬了。
　　“真该死，这些该死的暴风雨，”斯嘉莱啧啧地说着，显然没有像黛蓝儿那么担忧。
　　斯嘉莱放下她的酒杯，转身朝房子那边走去。她打开一扇露台的门，消失在里面，几乎立刻又出来了，在她湿漉漉的裙子上压着一条毛巾。
　　“没关系，”她从门口喊道，竭力想让别人听到。“这只是个夜惊症，她已经有好几年了。”
　　“夜惊症？”
　　“很幸运我们没有邻居。她最近已经好多了，可一打雷就会产生一种奇怪的噪音，而她对这种声音非常敏感，会突然从睡觉中惊醒。”
　　不知怎么回事，屋里面的尖叫声似乎越来越强烈了。斯嘉莱退后了一步，毛巾掉在了地上，她向黛蓝儿露出一丝紧张的笑容。“别担心，她现在还好。就是听起来比实际情况糟得多。对不起，我最好还是去看看……”她朝着尖叫声的方向，冲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她又回来了，把头伸到门口。“别担心酒杯或别的什么东西，我以后再买。”然后她又再次消失了。
　　黛蓝儿站在那里，双手按在胸前。几分钟后，哭声渐渐平息了，一首摇篮曲，透过打开的窗户，轻轻地飘了出来。
　　
　　第 40 章
　　
　　雨，开始下了起来。
　　当最初几滴雨点开始落下时，黛蓝儿已经回到客人楼，她的心还在怦怦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