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  情感  关爱  创伤  童年

　　“她介意吗？”
　　“不介意。” 黛蓝儿用一只胳膊压着肚子。有什么东西在肚子里面，有点不愉快地翻腾着，像一条垂死的鱼。“也许吧。我也不知道。”
　　“只是问问，”斯嘉莱轻声说，“也许，你应该对她宽容一点。没有人是完美的。而且听起来，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比以前要好得多。”
　　“我知道。我是不会忘恩负义的。我知道我很幸运，只是……好像我对她来说，永远也不够似的。她总是想要更多。”
　　“你意思是什么？”
　　黛蓝儿想起了她曾见过朱荔娅哭过几次。总是在医院预约或给医生打电话之后，有时是在咖啡馆或超市之类的陌生地方，通常是在家里几乎紧闭的房门后面。
　　黛蓝儿记得自己是把脸贴在门缝上看到的。哭是哭，可决不爆发。更像是一个寂静的泪流满面，接着就是一场疯狂的虚假幸福旋风：去冰淇淋店大吃一场，或是去冒险游乐场里疯狂疾跑，朱荔娅带着颤抖的微笑和悲伤的眼神，陪着黛蓝儿爬上梯子穿过索桥。
　　黛蓝儿在她醉酒的昏迷中，用一根笨拙的木棍，在自己大脑的某个部位上，戳了一个洞。也许稍微检查一下，也不会发现哪儿不对劲。
　　“哦，没什么。算了吧，我只是有点怪怪的。” 她打了个哈欠，转过身来看着斯嘉莱。
　　斯嘉莱的眼睛旁边，有一道很细的白色疤痕，这是黛蓝儿以前从没有注意到的。从太阳穴到下巴，像是有一条银色的线。
　　“你呢？你的家人怎么样？”黛蓝儿问。
　　斯嘉莱轻声笑了。 “没什么可说的。” 她说：“在海边长大的。妈妈，爸爸，我，我弟弟。几个小狗。真的很无聊。”
　　黛蓝儿又闭上了眼睛，感觉自己好像在打瞌睡。
　　海边。她想象中可以俯瞰大海的大房子，爸爸在房前洗车，像斯嘉莱一样高个子的金发妈妈，在艳丽的阳光下亲吻着孩子们，全家人一起冲浪，在海浪中嬉戏，然后在沙滩上烧烤。她看得那么清楚，甚至能闻到香肠在烧烤架上的烟糊味。
　　她的眼睛猛地睁开了。她真的闻到了一种烟糊味。
　　“嘿……”她说着，坐了起来。她伸长脖子朝着厨房那边看去。“有东西在烧吗？”
　　“嗯？”
　　一阵微风吹过来，带来了木炭的干燥而刺鼻的烟味。
　　“斯嘉莱，我看有什么东西着火了。”
　　斯嘉莱也闻到了烟味。她跳了起来，打翻了玻璃杯，里面的东西洒了一地。
　　“该死的地狱，”她说着，冲了出去。
　　“又来了。”
　　
　　第 46 章
　　
　　当她们跑到游戏室的那一刻，火焰已经吞没了整个房间。
　　就在几米远的地方，柯萝琳盘腿坐在地上，嘴巴张开着，随着滚滚浓烟冲向上空，她用手指在地上画着圆圈。
　　斯嘉莱径直向她冲去。她将手钩在女儿的手臂下面，向后拖着。
　　斯嘉莱摇摇晃晃地把柯萝琳拽离火场，等她们到了安全的地方，才把女儿抬到门外的台阶上。
　　斯嘉莱越过在沙质车道上冲向主人楼，见到跑过来的黛蓝儿就大喊了一声：“待在那儿别动！”，随即又冲了进去。
　　黛蓝儿不知道这个命令是不是给她的，可她还是听从了没动。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想不出她能帮上什么忙。 大火会蔓延的， 她模模糊糊地想着，随着火焰的升高，在周围的干燥叶子上发出脆裂的噼啪声。
　　几秒钟后，斯嘉莱从房子里冒出来，挥舞着一个小型灭火器。“我叫了雷昂！”她边喊边跑过沙地。“他马上就来。”
　　雷昂？ 黛蓝儿惊讶地想。她们肯定不仅仅是需要雷昂。“那消防队呢？”她大喊大叫着，但灭火器的喷喉声打断了她的话。
　　斯嘉莱把灭火器指向游戏室，喷出一股白色的泡沫，直到圆筒空了为止。
　　地上的泡沫汇集在一起，但火焰似乎着得更高了，烧破了花窗帘，烧坏了窗户框，微型门环砰的一声掉了下来，然后门就塌了下来。空气因高热度而变得浓稠起来。
　　“再去拿一个！” 斯嘉莱大喊着。
　　另一个？还有吗？黛蓝儿的脑子僵住了。
　　“黛蓝儿，你到底在干什么？去客人楼，在地下室楼梯的顶部。快去！”
　　终于，黛蓝儿的肾上腺素开始分泌了，她急忙冲出去拿第二个灭火器，而斯嘉莱则跑去拿水管。
　　在她们来回跑着，设法扑灭了这场惨烈的大火，直到雷昂从他那辆白色卡车的车门里冲出来。
　　雷昂漫画般的出现，为扑灭这些舞动的火怪，带来了攻击活力。
　　他的车甚至还没停稳，他就从车上跳了下来，提着一条巨大的灰色毯子和自己的一个灭火器，冲了过来。 “喔哈！喔哈！” 他大叫着，把毯子扔到燃烧的烂摊子上。然后他端着灭火器四周走着，一边喷着泡沫，一边吼叫着。
　　后来，他们全都站在烧焦的泡沫水里，肥皂味和焦糊味混在一起。他们的皮肤因汗水而闪亮，灭火器像枪一样挂在身上。
　　“谁需要消防队？” 黛蓝儿自豪地笑了。“我们就是消防队。” 她转身去看斯嘉莱的眼睛，但自己的傻笑很快就从脸上消失了。
　　斯嘉莱脸色苍白，嘴唇干裂。
　　黛蓝儿移开了目光，但她本能地发现，就在一瞬间，斯嘉莱和雷昂之间好像有什么一闪而过。
　　一个眼神，晦涩而短暂的什么东西，就像来自未知光源的反射光。
　　斯嘉莱转过身来，走向柯萝琳，她还在安静地坐在房前台阶上。
　　斯嘉莱边走边喊着，气得四肢颤抖。“你做了什么？” 她吐了一口吐沫，抓住女儿的肩膀。“告诉我！看着我！你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 她怒气冲冲地举起了手，连黛蓝儿都屏住了呼吸。
　　但是在最后一刻，斯嘉莱似乎克制住了自己。她放下手，哭了起来。
　　“哦，小草莓，对不起。你没事吧？” 她紧紧抱住了柯萝琳。“你受伤了吗？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会……？” 斯嘉莱松开了手，再次盯着柯萝琳的眼睛，手指在女儿的身外舞动着，就像蝴蝶一样，不知道该落在哪里。
　　“我已经告诉你多少次了，孩子？你不能玩火！别再这样吓唬我了，好吗？”。
　　黛蓝儿看着柯萝琳拥进了母亲的怀抱，啜泣着。眼泪从她的脸上滑落下来，斯嘉莱用手指把泪水扫开。
　　当她们的头抱在一起的时候，她们迷失在自己的私人世界里，黛蓝儿也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同情感，她几乎都要哭了。
　　柯萝琳的病情，对她本人当然很难，可对母亲甚至更难。不断的努力、计划和预想，所有的情感斗争，斯嘉莱竟然还没有最后的崩溃，这简直是个奇迹。她所以一直坚持着走下去，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女儿更重要的了。
　　突然间，黛蓝儿感到很难过，自己还没有给家里打电话呢。不知道朱荔娅又骂自己什么啦。
　　当大家的眼泪都消退了之后，黛蓝儿跑了过去。“嘿，斯嘉莱？” 她说。“我能用用你的电话吗？”
　　
　　第 47 章
　　
　　斯嘉莱带着柯萝琳进屋去了，几分钟后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台纤细的无绳座机电话。
　　斯嘉莱笑着对黛蓝儿说。“你没事儿吧？”
　　“是的，没事儿。” 黛蓝儿把手指按在额头上，感觉到一股泥土和灰烬的光泽。她需要洗个澡，洗个冷水澡。可能是在熊熊烈火旁站了这么久的缘故，在她看来，午饭后太阳的热度一直在增加，直到燃点。
　　“ 柯萝琳怎么样？没事儿吧？”
　　“她没事儿。没有受伤，感谢上帝。”
　　她们面对面站了好一会儿，斯嘉莱若有所思地用电话敲着自己的下巴。在她们背后，雷昂用铁锹铲着焦土上的什么东西。
　　“看，”斯嘉莱压低了声音说。“关于刚才发生的事情。在你刚来时我就应该已经说过什么了，但是，我不知道说没说，我想我希望没有必要说。可问题是，柯萝琳是……”她停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又接着说。“记得我告诉过你，她小时候生过病了吗？”
　　黛蓝儿点点头。
　　“嗯，会有一些……后遗症。除了她的病之外，我是说。”斯嘉莱闭上了眼睛，呆了一会儿。等她再次睁开眼睛时，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有时候，她做的一些事情，会不大合乎常理。似乎是……”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黛蓝儿等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斯嘉莱用手指擦了擦眼睛下面，笑了笑。“她让我非常生气，但随后，她用那双眼睛抬头看着我的时候，我的心又碎了。你注意到她的眼睛了吗，很像她父亲的眼睛，蓝蓝的，很像，你不觉得吗？”
　　“她从来不抬头看我，”黛蓝儿说。
　　“是吗？” 斯嘉莱的表情很难辨认。“不管怎样，她是个好孩子。一个好孩子。你都看到了，对吗？”
　　黛蓝儿点点头，被斯嘉莱的深情打动了。
　　在她突然想家的时候，她注意到了一丝怨恨：要是她父母对她的爱，也能如此强烈就好了。这仅仅是生物学或遗传学的问题吗？黛蓝儿的亲生母亲，会感到这种与生俱来的骄傲吗？不，当然不是。她的亲生母亲是个酗酒成性的人，把她当成了一种传染的疾病。
　　斯嘉莱吸了一口气，好像要换话题了。她说：“听着，我希望不要说，我有点不太礼貌，但我能问你想给谁打电话吗？”
　　黛蓝儿耸了耸肩。“就是打给我母亲。”
　　“你母亲。” 斯嘉莱笑了笑，微微摇了摇头，仿佛要打消一个愚蠢的念头。
　　她拿过电话给黛蓝儿。“当然。能帮我个忙吗？如果你不提起刚才的火灾，我将不胜感激。我不想让她以为你是和一帮野蛮人住在一起。”
　　“哦。那当然，我不会提的。” 黛蓝儿接过来电话。
　　“谢谢。” 斯嘉莱转身回去了。“哦，顺便说一下，电话只能在一定距离内工作。如果你离房子太远，可能会发现电话可能会断线的。”
　　“好的。 不用担心， ”黛蓝儿说。
　　斯嘉莱笑了。“啊，对了，别忘了时差。”
　　黛蓝儿咧嘴笑着转过身，边走边拨她父母的电话号。他们会在家吗？那边是星期几？在昆兰西亚过得，都忘记了时光的流逝，好像每天都像周末一样。
　　她把电话举到耳边，等着铃声响起，但电话一直没响。她按下绿色的通话按钮，又听了一遍。还是没声。她走回到房子，又试着再拨一次，但电话里仍然是没动静。
　　斯嘉莱还在门前附近，弯着腰坐在几树玫瑰花丛的旁边。
　　“呃，斯嘉莱？”
　　“他们不在家，是吗？” 斯嘉莱问，手指着一片带有深色斑点的叶子。
　　“不，嗯，我也不知道。我觉得电话不好使。”
　　斯嘉莱一边站起来，一边摘下带有斑点的叶子。“真的吗？那真是怪了。我看看。”
　　黛蓝儿把电话递过去。斯嘉莱接过来，把电话按到耳边。她按了几下按钮，又听了听。“该死的地狱。” 她叹了口气。“看来电话又断了。我们遇到了一些问题，但我以为都解决了。对不起，亲爱的，我得再把雷昂拉过来看看。”
　　黛蓝儿耸了耸肩，想要掩饰自己的失望。“没关系。”
　　“我会告诉他的。也许他可以在离开之前看一下电话。” 斯嘉莱伸过来那片叶子。“对了，你不介意给这些灌木丛，喷点杀虫剂吧？把病叶枯叶都清理掉？我们最担心的，就是这种黑斑的扩散。”
　　黛蓝儿点点头。当她绕着房子，走到后面的盆栽植物棚子时，她忍不住觉得有些奇怪：如果电话线已经断了，那斯嘉莱是怎么打的电话给雷昂，喊他来救火的呢？
　　
　　第 48 章
　　
　　抽搐。感染。昏迷。
　　接下来，又是。
　　抽搐。感染。昏迷。
　　你们说的那些，它们只是文字而已。它们无法接触我。它们并不存在，只是声波的简短形式。它们怎么能如此有效、如此残酷地刺穿我的心？一颗母亲的心，一颗疼爱孩子的母亲的心。
　　一位医生说：“原因尚不清楚。”年轻，金发，外带一丝性感，外表上和医生的身份并不相称。“我们正在进行测试。”我能相信她说的这些话吗？
　　在我旁边，我丈夫正在点着头，他的手指放在下巴上。
　　“癫痫发作与心颤发作相似。我们已经使用抗生素和麻醉剂来阻止它们，但与此同时，我们需要考虑所有的可能性。心脏疾病，神经系统疾病，颅内发育异常。当然，最有可能的解释是一种脑膜炎。”
　　我感到胸口一阵紧绷，头也胀得不行。我想说，她说的都是，撒谎，愚蠢，犯了一个明显的错误。“脑膜炎？” 我说。“这是不可能的。她接种的疫苗都是最新最可靠的。”
　　“我确定她是。疫苗中的十分之九能提供有效的防护。”
　　十分之九，难道打疫苗不就是为了得到有效的防护吗？我不明白 “但是我一直非常谨慎小心。我总是密切关注着她，她身体上的每一处反应。”
　　“当然，”医生说。“但是这些细菌，实际上非常普遍。很多人自然地，并不注意地，让它们进入到自己的鼻子和喉咙里，实际上呢，可能也不会生病。可是，婴幼儿的免疫系统，是最为脆弱的了。柯萝琳最近感冒了吗？有流感症状吗？”
　　头已经冷了，是我，还是她的。打喷嚏、流鼻涕、头痛和颤抖。孩子的头放在我的腿上，扎的针在我的手臂上跳动，好像扎在了我的身上。
　　“我们该怎样做呢？” 我丈夫说着，看着我，就像答案写在了我的脸上似的。
　　“哦，嗯，我觉得这好像没有什么用。”
　　“告诉我。理论上呢？”
　　“听着，很明显，如果没有检查，我们就无法确认任何东西，但是，只是有可能，”医生说。“这种细菌，通常是通过与鼻子和喉咙分泌物的密切和长时间接触而传播的。因此，打喷嚏，咳嗽，接吻，都有可能。”
　　我丈夫在看着我。我的喉咙快闭上了。
　　“但别忘了这还不是诊断。这只是有一些异常。我也只是在解释最有可能致病的原因。”
　　他们俩都在看着我。他们正在寻找，正在检查，进而制定解决方案。
　　“也许你太太想坐下来？”
　　不，我不会坐下的。我会保持安静。我不相信自己会动。如果我动了，我考试就不及格了。我会跺脚，会吐口水，会打碎东西。我要控告医生，把她那些可恶的金发一根一根地拔下来。
　　我记得我丈夫什么都没做就开车走了。我跑向汽车。我大喊着。你做了什么，你为她做了什么？我怎么办？如果我让她病了怎么办？如果，怎么办，如果，怎么办，如果，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