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  情感  关爱  创伤  童年

　　“恐怕我不得不请你坐下了。”
　　别动，只是保持……非常……安静。
　　安静。
　　
　　第 49 章
　　
　　柯尔顿打开了玻璃门，和往常一样，土豆泥的味道，明显击中了他的鼻孔。
　　为什么是土豆泥呢？柯尔顿在每次来都会想到这一点。
　　他得到过承诺，湖景老人之家的住户，可以享用多种多样的餐点。甚至每天都有个主题，美国的，意大利的，中国的，法国的。可柯尔顿每次到这里闻到的，都是土豆泥加上淡淡的漂白水的味道。
　　他走进大厅，门在他身后关上了，挡住了远处进城火车的隆隆声。周围的寂静，像猫一样在他身上摩擦着。
　　“早上好，柯尔顿。” 一位身材矮胖的女人，摇摇晃晃地，从护理人员办公室走出来，她那蓬松的头发围在她脸周围，就像密布的乌云。“你今天来早了。”
　　他在访客登记簿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向她点头致意。“是，我不想迟到，对吧？”
　　那女人咯咯笑了。“是没迟到，柯兰妮肯定有话要对你说。来吧，我带你过去。”
　　他们穿过几道双开门，又刷卡走进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里挂满了镶框的水彩画，和桃花心木的边桌。
　　“你会很高兴地看到，她的表现很好，她现在还会弹弹钢琴。”
　　“真的？”柯尔顿扬起眉毛，想象着那些不和谐的弹奏声回荡在走廊里。他的胃里有点难受，但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呕吐的了。他从一大早开始，就连一滴水也没喝过。
　　
　　昨天晚上，虽然最后的结局有些令人失望，但总的来说还是一个愉快的夜晚。
　　柯尔顿平时对什么获奖典礼从没有多大的胃口，但昨晚他却为自己感到骄傲，在多个奖项上都大获全胜，从未落入他手。
　　当晚的最后颁奖时刻到来的时候，他身处欢呼海洋的中心，周围都是高举着的交叉手指。
　　他所犯的错误，是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
　　就在超级名模的主持人，从金色信封里掏出获奖名卡的那一时刻，柯尔顿摸了摸上衣口袋，本想看看他预先准备的感言稿，是否还在那儿，可却摸到了自己的手机。
　　他掏出手机将其切换为静音模式，他不希望在上台领奖的时候手机铃声响了。
　　当台上的名模主持人举起名卡时，柯尔顿瞥了一眼手机屏幕，看到了一条通知：新到一封电子邮件。他情不自禁地轻轻地点了一下屏幕，打开了电子邮件。
　　主持人在宣布获奖人：该奖项颁给了……柯尔顿和派罗姆公司！
　　柯尔顿抬头环望他周围团队欢呼的狂喜场面，却只看到了火焰和焦木。
　　柯萝琳又想把游戏室烧了。
　　他还是坚持上台领了奖，并完成了他的获奖感言，然后就被大伙儿给拉到了旁边的酒吧里，干了一杯又一杯酒。
　　
　　他们在走廊的尽头停了下来，离一个宽阔的拱门很近。柯尔顿可以通过拱门，听到茶匙在茶杯和茶碟上发出的忧郁叮当声。
　　那矮胖女人转过身来面对他。“我得说，她说话最近说得好多了，”她说着，脸上堆满了笑容。“另外，她现在波动的情绪也比较稳定了。”柯尔顿点点头，不断加重的胆汁刺痛感平息了一些。
　　“不管怎样，你还是过去吧。有什么问题，就来找我。”她拍了拍柯尔顿的上臂，回身又摇摇晃晃地沿走廊回去。
　　柯尔顿穿过拱门，进入一个咖啡厅。
　　咖啡厅看起来，很像一家英国的传统咖啡馆，里面有红色桌布、彩色旗子和黑板菜单。
　　在柜台上，在一玻璃圆顶下面放着一排蛋糕，其中几块切好的蛋糕，原封不动地摆在几位银发“顾客”的面前。
　　柯尔顿走进一个房间，来到靠近窗户的一张桌子。
　　“你好，妈妈。”
　　柯兰妮转过身来，看着他。她看上去确实比上一个星期好多了。她的脸颊有点泛红，乳蓝色的眼睛更加专注了。
　　“你迟到了，”她说，声音颤抖着。
　　“没迟到，妈妈。现在才十点。我来早了。”
　　“你不和我一起玩游戏。” 柯兰妮朝他摇了摇有些卷曲的手指。“我在这里都等了一个多小时了。”
　　柯尔顿搬过一把椅子，重重地坐下了下来。“好吧好吧。我迟到了。对不起。”
　　他点了一杯咖啡，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柯兰妮把一块烤面包片压在嘴唇上。她的手指颤抖着，面包屑从舌头上掉到了她的膝盖上。
　　
　　第 50 章
　　
　　他和她随意闲聊着，以消磨时间。柯兰妮喃喃自语地说着话，她的头在她布满乌龟皱皱褶的脖子上轻轻摇晃，柯尔顿开始感到了希望，他们今天也许可以避免发生那种情况。
　　但是只过了几分钟，她就停了下来，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你是谁？” 她说，声音像铃一样清晰。
　　柯尔顿叹了口气，放下了咖啡杯。“我是柯尔顿。我是你的儿子。”
　　“儿子？我没有儿子。”
　　“有，妈妈，你有儿子。”
　　“没有。柯尔顿，我没有孩子。”
　　“你有。”
　　“你是说我在撒谎吗？” 柯兰妮棕色的卷发，在她太阳穴上跳动着。
　　柯尔顿翻了翻眼睛。他有点讨厌她这样做。
　　“柯尔森在哪儿？” 她问，朝着房间里的人。坐在对面角落的一位老人畏缩着，小声地咕哝着什么。
　　“我都等了他一个多小时了。”她又说了一次。
　　“柯尔森不会来了，”柯尔顿尖锐地说。往常他都会陪着她一起玩，可今天他心情不大好。“柯尔森走了。”
　　“走了？去哪？”
　　“他离开了我们。还记得吗，妈妈？他和另一个女人一起搬到香港去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 柯兰妮在发抖，她布满皱褶的手，在桌布上颤抖着。
　　柯尔顿压低了声音，发出嘶嘶声，俯身伸手跨过桌子，抓住了母亲瘦骨嶙峋的手腕。“柯尔森。是。跑了。明白了吧？”
　　他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在缩成一个冷笑，他好像无法控制住它。“柯尔森骗了我们。他把我们所有的钱都糟蹋掉了，还弄丢了我们的房子、汽车、家具。他让我们住在了小镇边上的一个小脏屋子里。让你失去了所有的朋友，我们还不得不离开学校。后来，可能他也感到太羞耻了，就带着女朋友去了香港。”
　　“女朋友？” 柯兰妮的眼睛似乎在颤抖，眼球来回着从一侧移到另一侧，透露出内心的混乱。
　　柯尔顿把手从她的手腕移到她的下巴上。“柯尔森，” 他停了下来，让她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脸，“是个混蛋。”
　　眼泪顺着柯兰妮鼻子的两侧流了下来，她颤抖的目光落在桌子上。柯尔顿放开了她，坐回到椅子上，望着窗外。他等待着。
　　过了一小段时间，他再次感觉到她的目光在盯着自己。
　　“柯尔顿，亲爱的，”她兴高采烈地说。“你选一块蛋糕了吗？”
　　柯尔顿慢慢地摇摇头。“还没。”
　　“让我来看看。” 她看着柜台。“他们有维多利亚海绵、柠檬细雨，还有苹果蛋糕。如果你是个好孩子，我也给你拿杯奶昔。”
　　“嗯。艰难的选择。”
　　“我推荐苹果蛋糕，很好吃。你知道吗，我的朋友开玩笑说，如果这里没有苹果蛋糕，那你们根本不会来看我们的。” 她对他眨了眨眼。“至少，我希望这是个玩笑。”
　　柯尔顿的胸膛里，弥漫着一股温暖。他说：“我一直最喜欢这里的巧克力蛋糕。”
　　记得他曾经在星期五的晚上，从寄宿学校回到家里，闻到烤鸡的味道，听到洗衣机在懒洋洋地叮当作响。他会把包随手丢在门口，直接奔向厨房。
　　“巧克力蛋糕？你知道什么？” 柯兰妮调皮地笑着。“你总是忙于自己的项目，反正吃什么都行。这个星期在忙什么项目？一个望远镜？一条地下隧道？哦，请告诉我不是另一家鸟医院。我可受不了那乱七八糟的。屋子里到处都是毛毛，鞋盒子死了的小鸟直到几个星期后才发现。” 她深情地摇了摇头。“老实说，柯尔顿，你真的认为你能让它们活过来吗？”
　　柯尔顿笑了。这是痴呆症的唯一优点。
　　他想起了自己那个临时的手术室。隔壁的猫，总是在门口留下半死不活的麻雀和山鸟，柯尔顿会悄悄地溜出来，在别人看到之前把它们捡回来。
　　他会用纸巾把它们娇小的身体包起来，放在盒子里，然后他就可以用厨房里面的任何刀具去做外科手术了。
　　当然，毫无疑问，这些小鸟从来没活过来。
　　此时，在对面，柯兰妮颤抖地，把目光移开了。
　　“你冷吗，妈妈？” 柯尔顿问道。
　　当他抬头看时，柯兰妮又变了。此时她的眼睛变得又冰冷又多疑。“柯尔顿？” 她说。
　　“是，妈妈。”
　　“你到这里做什么？”
　　“那好，我来说说。”
　　“你都去了哪儿？” 她的声音颤抖着。“你去哪儿了？”
　　柯尔顿伸出手来。“没事了，妈妈。”
　　柯兰妮环顾着四周，她的手又开始颤抖了。
　　“她们在哪？你把她们带来了吗？”
　　“妈妈！”
　　“你把她们带来了吗？” 她又说了一遍。
　　柯尔顿向门口看着，想找一名护理人员过来。事情可能会，而且通常确实会，迅速升级的。
　　柯兰妮吸了一口气，像动物一样把光秃秃的牙齿露了出来。“回答我！” 她用拳头猛砸桌子，上面的餐具都跳了起来。“你今天把她们带来吗？”
　　“没有。”
　　“为什么没带？”
　　“她们”
　　“我说，为什么没带？”
　　“好吧，让我们先冷静一下。”
　　“她们在哪？” 柯兰妮大喊着。被她的喊声所吸引，门口围过来几位老人。
　　“你对她们做了什么？你的老婆在哪儿？我的孙女在哪儿？”
　　柯尔顿站了起来，汗水刺着他的额头。他的脸突然胀得通红。好像有一堵墙压在他身上。他挣扎地呼吸着。他向后退去，眼睛盯着房间远角的一个消防出口。
　　突然，他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来到是另一个护理人员，这次是一个男的，站在他身边。
　　“你对她做了什么？” 柯兰妮尖叫着，手指着柯尔顿。“我为什么看不到她？”
　　“好吧，柯兰妮，好吧，放松。” 男护理员向两个躲在后面的护工做了个手势。他们向前走了两步点，靠近了柯兰妮。
　　“我想见我的孙女，我要见柯萝琳。”她恳求着。护工们抓住柯兰妮的胳膊，把她架了起来，轻轻而坚定地把她架走，穿过摆满蛋糕的柜台，走进一个门里。
　　柯尔顿盯着他们。当护理人员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时，他吓了一跳。“你还好吗？”
　　“还好。” 他扶着身旁的椅子让自己站稳点。
　　“当他们失去亲人的时候，都非常难过。”当他们走回到接待处时，那个护理人员同情地说。“他们不明白到底为什么。”
　　柯尔顿点点头，母亲痛苦的哭喊声，在他耳边回荡着。
　　和往常一样，那声音像流浪狗一样，跟着他，沿着走廊，回到前厅，走出大门，一路回到城里。
　　
　　第 51 章
　　
　　火灾发生几天后的一天，黛蓝儿开车去了市场。
　　最近的小镇位于昆兰西亚以北开车要四十分钟的地方。
　　每个星期六一早，一个小小的中央广场焕发出生命力，当地的农民都带着自己的农产品，来到这里，广场中的小摊位，如雨后春笋般地搭建起来。
　　去那个小市场，是黛蓝儿最喜欢的一项工作。逛逛摊位，和当地人聊聊天、买他们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