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  原版剧本  改编  冯小刚  刘恒  朝鲜战争  中国大陆

　　105外景 林间公路 日
　　
　　军用吉普车在石子路上疾驰。它驶过谷地的溪水；驶过高耸的水泥桥；从牲口群中穿过；在灌木林中时隐时现；最后，它开行在一条有无数弯道的盘山公路上。
　　
　　106外景 烈士陵园大门/墓道 日
　　
　　高大庄重的门楼下面站着七八个等候的人，有佩戴军衔的现役军官，也有转业军人，还有地方干部。吉普车沿着之字型道路开上来，停在台阶前。
　　警卫员跳下，打开车门，赵二斗、谷子地和孙桂琴下车。谷子地打扮得整整齐齐，佩戴了他的全部奖章。
　　赵二斗：秦主任，让你们久等了！
　　秦主任：赵团长，一路辛苦！
　　赵二斗和一个举止稳重的军官敬礼寒暄，对方的军阶比他低一些。
　　赵二斗：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谷子地，我们团的战斗英雄，志愿军二等功臣……
　　谷子地：大烙饼，你能不能换个说法儿？
　　众人愕然。赵二斗有些尴尬。谷子地一字一顿地表达着内心的意思。
　　谷子地：我是中原野战军独二师139团3营9连连长谷子地，前来向团长刘泽水报到。
　　鸦雀无声。秦主任有点儿不知所措。赵二斗连忙解围。
　　赵二斗：老谷，这位是军区防化团政治部的秦主任，139团的部分档案在他们手里。
　　秦主任（敬礼）：谷子地同志，我代表全团指战员问候您！
　　谷子地：你们团就是以前的139团？
　　秦主任：不完全是。我们部队的前身有豫西六分区教导团一部分，还有139团的一部分。
　　赵二斗：走！边走边说……
　　众人簇拥着谷子地沿着漫长的台阶往上走。秦主任一路恳切地介绍着情况。
　　秦主任：……淮海战役以后，独二师的番号撤销了，一部分并入了淮南矿区警备旅，一部分并入了皖西军分区，还有一部分归了十五军的建制……139团的档案我们掌握的不全，我们查阅了汶河阻击战失踪者名单，里面确实有您的名字……
　　他们拐入了横向的墓道。秦主任侧身行走，认真地打着手势。
　　秦主任：……刘泽水团长调到军政干校六分校当副校长，培养南下干部……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以后，他又转入了作战部队，在280师任副师长……
　　一行人在墓道的十字路口站住了。一个断臂的转业军人站在道路中央，表情激动地看着谷子地。谷子地看不清这个人是谁。
　　小梁子：谷连长……老谷！
　　谷子地：你是……
　　小梁子：我是这个烈士陵园的管理处主任。我姓梁……你还听不出我是谁？
　　谷子地：……
　　小梁子：我是团部的司号员小梁子呀！
　　谷子地（嘟囔）：小兔崽子……
　　小梁子上前抓住了谷子地的胳膊。谷子地无意中触到了对方的空袖筒。
　　谷子地：你小子还活着？
　　小梁子：……活着！
　　谷子地：团长呢？
　　小梁子：在紧上边儿，我领你去……
　　俩人彼此搀扶着拐入了另一条岔道。众人紧跟着他们走向墓地深处。
　　
　　107外景 碑林 日
　　
　　朴素的石碑上铭刻着以下字迹——中国人民志愿军280师副师长/刘泽水烈士之墓/1913年－1951年。碑前的石座上摆着鲜花。众人围在墓碑四周，看着谷子地慢吞吞地忙活。他显然不愿意让别人帮忙，一切都自己来。他先摆好了五包香烟，一瓶白酒。然后为死者点燃了烟卷，摆在碑顶上。他向各位让烟，给自己点了一支，挨着石碑蹲下来，凑近了碑文一一辨认上面的字迹。他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小梁子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诉说往事。谷子地默默倾听，很少打断对方。
　　小梁子：……五次战役的时候，他领着两个营打阻击，掩护全师撤退……轮到自己往下撤的时候，撤不下来了……阵亡五百多口子，活着突围的只有三十几个人……他的腰被打穿了，是我把他背回来的……在后方医院耗了半个多月，没抢救过来……
　　谷子地：为什么不早点儿撤？
　　小梁子：电台打烂了，接不到撤退的命令……只能硬着头皮往上顶。
　　谷子地（嘟囔）：老八区教导队出来的，有一个算一个……全是他妈死心眼子。
　　赵二斗打开酒瓶递过来。谷子地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把白酒一口一口地浇在墓座周围的草地上。
　　谷子地：小梁子，我们守旧窑场的人一个也没回去，团里是怎么处置的？
　　小梁子：打完仗张政委亲自勘验过，死的活的都见不着，全都按失踪处理了。
　　沉默。
　　谷子地：他们全都战死了，就剩了我一个人……你知道么？
　　小梁子：你的事我已经听说了。
　　谷子地：我是猪耳朵，我没听见你吹的集结号。阵地上好几个人都听见了……可是我没听见！我一直都觉得对不起他们……我们要早点儿撤下来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小梁子一脸茫然。
　　小梁子：老谷……你说谁听见我的集结号了？
　　谷子地：指导员，还有四五个人，他们都听见了。
　　沉默。小梁子的声音压得很低，怕吓着谁似的。
　　小梁子：老谷，我根本没有吹过集结号。
　　谷子地呆呆地看着对方，完全没听懂。
　　谷子地：他们……他们听见了。
　　小梁子：我没吹。
　　谷子地脸色煞白，身体僵硬，手臂瑟瑟发抖。其他人站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窃窃私语。赵二斗两手插在兜里，身子来回晃悠，忧心忡忡地看着谷子地，不时跟妻子嘀嘀咕咕。
　　小梁子：老谷，我得明明白白告诉你……我根本没有给你们吹过集结号。
　　谷子地（心碎）：……为什么？
　　小梁子犹豫片刻，决定坦言相告。
　　小梁子：团里也是突然接到的撤退命令……你们刚好在旧窑场牵制了大量敌人，如果按原计划让你们撤下来，全团的撤退很可能遇到大麻烦，弄不好让敌人咬死……刘团长……他没有下达吹集结号的命令。
　　谷子地：你们怕咬死？我们呢？我们九连呢！？
　　赵二斗：老谷……
　　谷子地的泪水夺眶而出，怒视着石碑。
　　谷子地：刘泽水！好你个刘泽水！你听着……你怕咬死？我的九连全给咬死啦！剩他妈我一个，我早想自己把自己给咬死啦……姓刘的！我他妈一直等你的号……我的兄弟们一直等你的号……一个一个到死都在等你的号啊……
　　谷子地嚎叫着哭泣，朝墓碑举起了酒瓶，被赵二斗死死地拽住了胳膊。小梁子也落泪了，愧疚地看着谷子地，不知道如何才能安慰他。
　　小梁子：老谷……团长一直觉得对不起你！他死以前还跟我念叨，他一直惦记你，让我别忘了打听你……我跟了团长十几年，他是好人！你要怪就怪我吧……我没给你吹号，我对不起你们！老谷，团长不在了……我替他给九连陪个不是……刘团长给你们陪不是了……
　　小梁子说着说着泣不成声。谷子地恢复了理智，却浑身发软，有气无力地看着天上，看着树木，似乎在寻找逝者的目光。他无法挣脱赵二斗的手臂，用乞求和自嘲的目光看着他。
　　谷子地：二斗，后悔没听你的。你说的对，不是集结号缠着我，是我老缠着集结号！我缠了它这么多年……我遭了报应啦！
　　赵二斗（含泪）：不提它了……咱谁也不提它了！
　　谷子地再一次把眼睛凑近墓碑，在“刘泽水”三个字上仔久久凝视，仿佛要与对方设定新的契约，准备来日重逢的时候辨明是非。他举起酒瓶子，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瓶口朝下，把剩下的酒全都浇在碑顶上。碑身酒水淋漓。众人默默地看着他。
　　秦主任：谷子地同志。
　　谷子地：嗯？
　　秦主任：欢迎您到我们部队去看一看。上级正在研究，准备向您追授二级解放奖章……
　　谷子地：别人有吗？
　　秦主任：您指的是……
　　谷子地：我们47个脑袋，人人都有份儿么？
　　赵二斗（打圆场）：老谷，这又不是给小孩子分水果糖。
　　谷子地：谁给死孩子分水果糖？
　　气氛再度尴尬。谷子地眼睛红肿，口吻平静，话锋却咄咄逼人。
　　谷子地：我没别的意思，就算真的发水果糖，有我的就得有他们的……谁也别含糊。
　　秦主任：失踪者转为烈士的问题，正在加速申请解决。至于颁发高规格的奖章……情况比较复杂，按规定需要提供更有说服力的证明
　　谷子地：怎么证明？等着我把他们从地底下一个一个挖出来给你们看？
　　赵二斗：老谷！
　　秦主任感到极为难堪，用目光向赵二斗求助。赵二斗却把脸扭到一边去了。
　　谷子地：奖章不要给我，我的胸脯子已经坠满了……请你们把奖章追授给我的指导员王金存……（指着孙桂琴）把奖章交给她保管。
　　秦主任：这根本不可能……
　　祭奠的气氛完全变了味道，紧张而又怪异，连一直客客气气的秦主任都带了情绪了。
　　秦主任：王金存是听候军法审判的人，档案里有非常明确的记载。
　　孙桂琴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后面，猛然听到这些话犹如五雷轰顶。她用乞求的目光看着谷子地和丈夫，嘴唇哆嗦着不知该不该插话。
　　孙桂琴：金存……金存他怎么了？
　　秦主任：他在前沿阵地屡次出现畏战行为，给部队的士气造成了严重的不良影响。
　　孙桂琴：可是他们……他们让他当了指导员。
　　沉默。一些人识趣地走到一边去了。
　　小梁子（长叹）：老谷死缠着团长要人，团长拗不过……私下把人放了。
　　谷子地不忍目睹孙桂琴可怜巴巴的目光，把空酒瓶随手丢在碑座上。瓶子当啷啷旋转着，从碑座上滚下来，沿着石头墓道的坡度滚了很远。赵二斗搂着妻子，轻轻抚摸她的肩膀。
　　谷子地：档案里还有什么好玩意儿？我的处分记录在不在？
　　秦主任：在。
　　谷子地：有对9连的处分记录么？
　　秦主任（毫不示弱）：当然有。
　　谷子地：那……那就把奖章塞在档案里吧，扔到茅坑儿里也可以。
　　谷子地笑了，看着小梁子。
　　谷子地：下次见面把你的家伙儿带来，我得好好听一回你的集结号。
　　他亲切地拍拍刘泽水的墓碑，算是最终的告别。
　　谷子地：老刘，好好睡你的觉。往后清明的烟酒，我年年替你供着……咱哥儿俩是一个命！你不欠我的，我也不欠你的……咱们谁都不欠谁的了！
　　他转身朝墓地下方走去，怕挨磕碰，不自然地微微抬着一只胳膊。众人沉默无语。
　　
　　108外景 操场/车库 日
　　
　　车库在操场的尽头，紧挨车库是一排平房，其中一间是谷子地的宿舍。宿舍的窗台上和台阶两边摆满了土造的花盆，盛开着秋天的花朵。谷子地和他的鞋摊置身在鲜花丛中，看上去非常别致。他全神贯注地给一双皮鞋钉掌，腰深深地弯着，整个人安静了许多，也苍老了许多。他基本是靠经验和触觉在工作，不时将鞋跟儿举到眼前吃力地验看。鞋摊前有军人来来往往，各种鞋底儿摩擦着水泥路面。他确实老了，说话的节奏比过去慢，口吻也比过去温和。
　　谷子地：伙计，后掌走偏了，换一副吧？
　　军官甲：谢谢！不急。
　　谷子地：伙计，你的鞋趿拉趿拉的，领大了一号。
　　军官乙：老谷，大鞋穿着舒服！
　　几个小战士打完篮球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