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  唯美  同性恋

　　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深沉，这种深沉感染了我幼小的心灵，可以说是他开启了我儿时的认知启蒙，这个启蒙一直贯穿在我之后的经历中。
　　农忙的时候他就在地里劳作，我坐在瓜地边望着他哼着小调地在里面忙忙碌碌。那时他所得的生活费少得可怜，但却时常给我买来一些糖块和小人书，可我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物质上的帮助，但他对我仍然如初。这一直到我八岁，可以说那是我儿时记忆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八岁那年秋天的一个黄昏，夕阳在杨树的梢头泻下金灿灿的光芒，铺满小棚前的空地。他像往常一样将我抱在怀里，轻轻抚着我额角浅浅的头发。我听见他心跳咚咚的强有力的声响，顿时有一种踏实，被呵护的舒服，这种舒服让我在他宽阔的胸膛沉醉。突然间他用手捏了捏我的脸蛋，然后爱抚地亲了一口。我天真地对着他笑。他将他尚有胡茬的脸贴在我的脸蛋上，轻轻地摩挲，然后又抓着我的小手贴在他的身上——从脸、脖子、胸膛、肚子最后忽然到了他的下体，我感觉到他那里硬挺有力。
　　在那个对性仍然很朦胧，甚至可以说很无知的年纪，他的这个举动无异于开启了我意识世界里的一扇窗。我惊呆了，睁着眼睛怔怔地就这样望着他。他没有说话，他的眼睛清澈明亮但眼神却深沉似海，那里有一种真切而深深渗入我灵魂的东西，让我的内心慢慢被感染，渐渐被浸湿。我静静地一动不动，任凭他最后将精液一股一股射在我的皮肤上……”
　　华总突然顿了顿，他的喉咙深处传来一丝沙哑，就像有东西堵在了喉。
　　“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纯洁，远离村民甚至我父母身上存有的功名势利，远离市井喧嚣。那种纯洁是源自本性，原生自然的内心境界，他使我丝毫没有感觉到肮脏。
　　后来我渐渐明白，在那个年代以他的身份和出身注定他是不可能有美好的婚姻和广阔的事业的，生活中和精神上他受到了越来越多的鄙夷和冷眼。他受到了别人难以想象的苦难和压力，可是他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在那种黑暗绝望的日子里，谁都难以想象是什么支撑着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岁月。我的父母也屡次三番教育我不要去找他，免得界限不清沾上关系，可他们不知道他早已在我幼时的生命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迹，再也抹不去。
　　十岁那年，由于父母工作调动我们举家搬到了市里。这个消息对我犹如冰霜剑戟，狠狠割裂我对美好的希冀和留恋。他也很痛苦，眼神变得越来越空漠，一下子失去了往昔的神采。临走前，我偷偷地去看他。我第一次见到他哭。当我转身的刹那，他用力地抓着棚前的木杆，手指甲深深陷入木质里面，牙齿紧紧地咬着嘴唇，因为用力而发出硬物摩擦的声音。
　　我第一次看见他哭，也是生命中唯一的一次！他的眼泪顺着脸颊淌过胡茬，砸在冰冷坚硬的地上，将他自寻的仅有的那点精神慰藉砸得粉碎。虽然没有声音，但我却听到滴答作响。冷酷的风刮过他的脸颊，扬动他额前的乱发，露出干枯的皱纹。他肩膀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仿佛一下子突然变得苍老和柔弱。我再也控制不住地回过身，再次扑在他的怀里，任他的泪打湿我的头发和衣襟。我感觉到世界攸地变得虚空，万事诸物皆在阴霾中消失殆尽，只剩下一望无际的荒漠……
　　我们谁也没有说什么，就这样沉默着任凭冷风呜呜地掠过。泪落无声才是最痛，相视无言方显情真。久承，你不会明白那种感觉的……”
　　华总有些哽咽，他的眼泪染湿了久承的后背。
　　“当我终于要离开时，他送给我几本书。这几本书我至今完好地保存在我的书柜里，就像我的信仰与生命。谁也不曾料到，那次竟然成了我们最后一面。
　　在几个月后的一个礼拜六，我没有回家，对他的思念让我度日如年，可是这在我父母和学校都是不允许，不放心的。一种强烈的欲望让我决定冲破学校的规定和父母的命令，我鼓足勇气偷偷跑了整整三十里路来到我曾经生活的村庄。我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体力和如何找到的归路，这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让我自己都难以置信。
　　我来到他几个月前还在居住的草棚，但意外地发现他已经不在了。刹那间我有种内心被掏空的感觉，差点就跌倒在地上。草棚已然破碎倒塌，徒留一地狼藉的木杆和腐草，糟乱地陈在地上化作一团让人心碎的苍凉。那曾经熟悉的小土路长满了杂草，良莠高低不齐，一直蔓延到了那片留下他汗水和笑容的瓜地里。
　　我找到村里的支书，询问他的下落。村支书很诧异地望着我，眼神里布满了鄙夷和不屑。他说那人在几个月前很奇怪地患上了一种精神与肉体双栖的顽疾，这种顽疾村里从来没有出现过。他整日表情呆滞，眼神死寂，脸色暗黄，茶饭不思，于是身体急剧消瘦。他没有去别的地方医治，只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偶尔去看看他，不到三个礼拜他就病死了。没有人去看望他，也没有人去给他送行，即便在他病入膏肓的时候，他的身边仍然空空如也，野草甚至长到了他的跟前……
　　说到此处，村支书也不禁黯然神伤。当村支书说出他患病的具体日期来时，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地泪如雨下，心不停地痉挛起来……我疯了似的跑到他的坟头，声嘶力竭地叫着他的名字，然后把头狠狠地埋在那堆黄土里……”
　　华总哽噎着哭出声来！
　　这个历经风雨，游刃于祁连山区二十多年，曾经将无数人掌控于鼓掌之中的政治工作者，这个饱经世事，久经沙场，兴起在商海沉浮中的老男人，此时竟然伤心得像个孩子！
　　这绝不仅是普通对往事的缅怀，也绝不是平常因文艺和影视故事而引起的感动，这是彻彻底底嵌入骨质，深入脊髓，贯穿肺腑的痛。
　　久承清晰地记起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夜晚，华总告诉他的那些话。就是这个人告诉久承即便在再大的恩情面前也不要轻为所动，就是这个如此“冷静”“无情”“理性”的男人，到底是什么让他如现在这般痛哭流涕？
　　“他在那么苦，那么难的日子里都坚持了那么多年，从不曾低头，从不曾退却，可谁知在我离开的不久就一病不起……”华总的声音由于哽咽而变得断断续续。
　　一股强烈的震撼如电流贯穿久承的全身。
　　是啊，生活最艰难最绝望的日子并不是物质的低劣和环境的幽苦，而是前行的路上看不见光亮，没有了盼头。
　　“在那以后的日子里，他在我的脑海里定格成了一个形象符号，纯洁而伟岸。他的离去带给我无与伦比的悲伤与痛苦，分别时他的那个眼神始终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在深深的怀念中逐渐思考生活的内涵，在这种思考中促成了我评价事物的苛刻与尖锐。
　　很快，我迷上了哲学和艺术，并在高中选修了文科，大学选修了心理学。我的成绩不出意外地名列前茅，并屡次成为老师表扬褒奖的对象。可是很快我就发现自己有了心理问题，我无法摆脱此时已深深根植心中的那份对唯美的追求。
　　这份追求是疯狂的，苛刻的，是近乎丧失理智的。这让我在面对现实时痛苦不堪，而我自己也在搜寻唯美的过程中苦苦挣扎。我开始有了对精神，对行为，对思想的洁癖，我不能容忍生活和情感中的媚俗与浅薄。因此我最初的几个女朋友跟我几乎还没有开始就分道扬镳了。他们性格中的任何瑕疵都会在我的意识里无限放大而变得丑陋不堪。她们跟我心中的那个形象差距渐行渐远，这直接导致了我渐渐对女人的失望以及随之而来的对性的冷落。
　　在我三十一岁那年，我父母强行给我介绍了一个姑娘，她就是我现在的太太。这场婚姻完全是我忠于传统孝道的敷衍与无奈，我们之间完全没有感情可言。圆房那天，我几乎是痛哭流涕地完成了那项原被赋予神圣使命的结合。当我们身体接触的刹那，我的内心如撕裂般痛疼。这种感觉犹比穿肠毒药吞噬我灵魂深处对唯美的渴望，我感到自己苦苦维系和坚持的那份纯洁和守望就这样被玷污了，被击破了，被碾碎了，肢零散落。那片至高至美至纯的精神净土就这样涂上了我最厌恶的色彩。
　　在她怀上我们的孩子后，我们再也没有过身体接触了，我无法再次践踏心中那份对唯美的崇敬与追求。我知道我伤害了她，我知道这对她不公平，我曾经想令她重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但是我作为一个政治工作者我没有办法，我必须继续披着这套痛苦而煎熬的伪装。
　　在过去的那些年里，我在面对这些时始终惶惶不可终日，在现实与理想之间苦苦挣扎。我习惯了用苛刻的眼光去看待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物。在后来的十几年中，可以说再没有什么样的好与坏能真正触动我的内心。这也让我在险象环生的职业环境中屹立不倒，笑到最后。
　　这份对唯美的苛求使我能很轻易地抓住别人人性中的弱点，必要时给他致命一击。这也让我能很轻易地洞穿事物浮华背后的本质，掌握当事人行为的真实目的和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