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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2025/2/20
14章 家庭,军事,历史 小说
《史家绝唱》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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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全部
- 故事梗概
- 作品卖点
- 作品正文
“你知道吗?在那天晚上,你守了我一夜,我就知道你是我终生可以托付的人,我从你的话中和行动中感觉到了你是一个充满爱心的人。我决定活下去,就是为了你,我已经没有亲人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能成为我的亲人,我要你做我的亲人。在这几天里,我还感觉到了你对我真挚的情感,你是一个善良的人,你的眼睛告诉了我你内心的一切。你在压制你的情感,不让她流露出来,但你是压制不了的。我的生命是你救过来的,我生命也因此要和你联系在一起,永不分开,我要用我的一生来陪伴你,伺候你,让你幸福和快乐,如果做不到这些,我的生命就不会存在了。你的目光中充满孤独和忧郁,说明你并不快乐,我要你快乐起来”。林洁流利地说着,也许是激动,也许是幸福,她的脸儿有些绯红,呼吸有些急促。她说完了,目光中充满着闪闪发亮的泪花。
史世清像在梦中一样,他不敢相信所发生的一切。林洁说完了,他还在呆呆地注视她,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一阵,他才确信刚才所听到的一切是出自她的口中。“不,不不,你错了,你完全错了。任何人在那种情况下都会像我一样救你的。你完全不能以这种形式来报答恩情。我可以成为你的亲人,如果你不嫌弃,你可以认我做你的叔叔、干爹等。你完全不了解我和我的生活,我有家庭,有孩子,我的孩子比你小不了多少。我的家庭是一个有着非常严格传统家规的家庭,我的太太也是出身于一个显赫的名门望族。再说你这么年轻,你的一切才刚刚开始,你前面有一条非常宽阔的路,我可以认你做女儿,我可以帮助你实现你的未来。但不能有其他的想法。”在史世清说的时候,林洁一直在紧盯着他。他避开了,他无法迎接这样的似乎能透视他心灵的眼神,这是一双多么清澈透明而又富有活力的眼睛啊。他被她看得有些慌乱了。他转身离开,来到船边,望着奔腾不息的江面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林洁走过来,从后面抱住了史世清的腰,史世清一惊,想挣脱,但她抱得更紧。“世清,我相信缘分,上天不让我死,就是让我们在一起。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这不是报恩,而是要了却自己的心愿。走吧,我们进去吧,夜很深了。”
“不,不……”他喃喃地说着,想摆脱林洁。但他感觉到了她青春躯体的温暖和柔和,那雕塑般的身躯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内心被压抑很久的渴望开始沸腾,再也无法阻挡了。他还想挣扎,他的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但理智是这样的脆弱,在这充满激情长江之上,又是在这静谧的夜色之中,他完全成了情感的俘虏,他无法逃脱上天安排的爱情。他没有再挣脱下去,他顺从地走向了船舱。
这是一个脱胎换骨的夜晚,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夜晚,是一个灵与肉完美融合的夜晚。史世清对一切都感到惊叹,他体验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愉悦,他甚至做梦都想象不到这样美好的幸福会降临在自己的身上。他完全陶醉了。第二天清晨,他走出船舱,面对着这宽阔雄浑的长江,面对着冉冉升起的太阳,面对着江堤两岸苍茫的土地,他张开了双臂,想拥抱这一切。他想大声呼喊、大声歌唱,他要感谢赐予他新生命的苍天和大地。船工们都起来了,当他们来到船板上,惊奇地发现他们的老爷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他的脸上是那样的容光焕发,他的目光闪烁着欢欣的光芒。
“伙计们,你们听着,今天你们给我加紧划,我们要在天黑前赶到青石镇,我请大家到最好的酒店喝最好的酒,庆祝你们有了一位新的主人――就是她,林洁,你们的少太太,她以后就是这船的主人。”史世清兴奋地向大家宣布他的决定。
船工们先是一愣,接着爆发出一阵叫好声和欢呼声。其实他们都预感到了,但他们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他们都高兴在以后的日子里,在他们的船上有这么一位美丽的主人。只有憨叔没有欢呼,他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事后他对老爷说,老爷的决定太仓促了,这个决定也许是老爷终生的麻烦,因为只有他清楚地知道史家的家规,史家不可能接纳林姑娘的。史世清说他知道史家不会接纳她,他不会让她去史家的,没有人能将她从自己身边夺走,除了死亡。忠诚的憨叔长叹一声,他预感到了在不久的将来将有大祸降临自己的老爷身上。
以后的日子里,史世清带着林洁在上海和苏杭游玩一段时期。在那段时期里,生意上的事交给了憨叔,憨叔的诚实和经验足够应付。后来又带着林洁随船队畅游江河湖泊,领略各地的风俗人情,那段日子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候,连过年史世清都没有回家,他和林洁一起在南京度过的。他让憨叔带着船工们回史镇。但他特地告诉憨叔和船工们,不能将他和林洁的事在史镇传扬,只是说自己有生意上的事要处理,不能回去,请老太爷和太太谅解,等处理完了,再回家去看他们。年后,史世清托人在省城洪城购置了一栋小楼,他要将林洁安排在洪城,因为一个女人不可能长期和他在船上闯荡。他经常会去洪城的,因此他们仍然可以经常见面。这次装运的货物就是运到洪城的,他将林洁带上,她从此就定居在洪城,那里将有他们的小家。
六
船一路顺风顺水,由长江进入了鄱阳湖。这一天上午,天气格外的好,晴朗的天空只是飘浮着几朵白云。林洁是第一次来到鄱阳湖,她没有想到这湖会如此宽广,和大海一样无边无际,放眼望去,水天一色。微风吹来,一股清新的只属于鄱阳湖的特殊的气味扑鼻而来,令人陶醉而又神往。
“这么美的湖,你怎么今天才带我来,你就是在这个湖边长大的吗?”林洁有些痴迷地望着辽阔的鄱阳湖对史世清说。
“我是在湖边长大的,也在这湖上行船多年了。小时候我就喜欢站在湖边傻傻望湖面,想它还有岸吗?”史世清也深有感触地说。
“你的家乡一定很美,你的童年一定充满快乐。”林洁望着史世清说。
史世清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一提到家,他就有些心事重重。他已经度过最初的激动时期,那时他不计一切后果,只想和林洁在一起。经过半年多的时间,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和她有种与生俱来的联系,他离不开她,更加珍惜她和她带来的幸福和安宁。然而他隐约地觉得自己会失去她。他一直在想如何永远和她在一起,然而他又无法回避自己的家庭,他不可能永远不回家,史家和吴家任何一个家庭都有能力随时找到他。
船行至中午时分,西边的天空聚集了不少的乌云,那乌云迅速膨胀着,生长着,一会儿便窜上了天空,遮盖了太阳。随后便是一阵凉飕飕的风扑面吹来。开始林洁还迎着风儿欢呼,但过了一会儿,风越刮越大。史世清忙叫她至船舱里去,多年的行船经验告诉他,有一场风暴要来临了。憨叔也感觉到了,便忙吩咐船工们调转风帆,赶紧靠岸,同时他也招呼另一条船的舵手和自己一同靠岸。今天风暴来得特别的急,有些出乎憨叔的意外。但他还是不慌不忙,他有足够的自信使船及时地平安地靠岸。一切都按预想的一样,船借着风势一步一步地向岸边驶去,现在离岸不到四十丈的距离,不一会的工夫就可能靠岸避风了。然而,憨叔行船以来从未出现过的情况发生了。船离岸还有二十丈的距离时,一阵旋风吹来,船顿时像喝醉了酒似的,东摇西晃。“赶紧降落帆篷。”憨叔大声地喊道。船工们纷纷冲向桅杆,松开帆篷的绳索。两只船都是双桅杆木船,一根是主帆,另一根是头帆。主桅杆在船的中部,头桅杆在船的前部,今天发生了奇怪的事情,不知是解头帆篷绳索的船工动作慢了,还是那绳索系得太紧,或是船工被那旋风吓得有些惊慌而手忙脚乱,事后人们都搞不清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主桅杆上的帆篷一下子便落下来了,可头桅杆上的帆篷却怎么都落不下来。又是一阵旋风吹来,风力巨大无比,落下主帆篷的船,只有前部的头帆篷兜着这旋风,船头被这风按了下去,船尾整个翘了起来,悬空了,那掌握船行驶方向的舵自然也离开了水面。船顿时完全失去了控制,人无法操纵。所有的人束手无策,惊呼不已,连行船三十多年的憨叔都没了主意,他从未遇到如此的情景。
“砍断绳索,快,砍断那绳索。”史世清大声呼喊着,这时可能只有他还能保持着镇静。风儿卷起波浪,涌向船板,大雨从天上倾注下来,船工们的眼睛一片模糊,他们听到了老爷的呼喊,但他们全都蒙了,不知到哪里找斧子和砍刀。还是憨叔在这关键时刻能够稳定下来,经过短暂的慌乱后,他镇定了,老爷的喊声提醒了他,船上的一切他都非常熟悉。他放开已经失去掌控作用的舵把,抓紧船舱的边缘,摸索着往船的头部走去,他很熟练地找到砍刀,走向桅杆,对着帆篷的绳索使劲地砍去,绳索断了,帆篷终于掉了下来,船尾也随之重重地摔向水面。一声巨响,溅起了巨大的浪花,船身猛烈地震动,像要散架似的。另一条船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那船还在那儿打转。“快喊,叫他们砍断绳索。”史世清透过厚厚的雨雾,看见了那船在不远处的湖中打转,便命这条船上的船工们齐声呼喊。船工们开始齐声呼喊,但他们的喊声被狂风吞没了,很难传得过去,他们依然拼命地在呼喊着,他们不能放弃。终于那条船的头帆篷也落了下来。然而重归水面的船只依然无法掌握,因为船又被风吹离了岸边,回到了湖的中央。这里的水相当深,撑船的竹篙是无法触到水底的,船帆又落了下来,因此此时的船只能任由风浪吹打了。史世清这时才想起在船舱内的林洁,他吩咐憨叔,照料外面的一切,自己到船舱内看林洁怎么样了。
史世清进了船舱,只见林洁卷成了一团,躲在船舱的一个角落里,无助地颤抖着。史世清走上前去,将她抱在怀中。她顿时大哭起来,紧紧地抱住史世清,害怕再失去他。“我以为我要死了,我以为我活不了。”她哭着,像个没找到母亲的孩子,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猛烈的风暴。她经历洪水时的感觉又出现了,可那次经历是短暂的、瞬间的,不容人多想,只有一种求生的本能。但风暴中的经历更加惊心动魄,对她完全被死亡的恐惧所覆盖,她完全被吓坏了,有一瞬间她已经完全绝望了。
史世清一边拍打着一边宽慰着林洁说:“好了,好了,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我再也不离开你了,别多想了。行船总会遇着风暴的,如果这样的风暴有危险的话,那我不知要死多少回了。”
“我不许你说‘死’字,我要你永远不离开我。”林洁按住史世清的嘴唇,不让他说下去。史世清笑了,点点头。林洁慢慢地安静了,只要有史世清在身边,她就会踏实,就会感觉安全。
然而憨叔心里却不踏实了,他的心中在暗暗地叫苦。“不好,遇到孽龙了,又遇到王爷了。”他想,“孽龙不可怕,自己每次都能凭经验战胜孽龙卷起的风暴,但如果是王爷,那你就只能认命了。”这片湖面就是王爷所在的湖面,不远处岸边的山上高高耸立着的就是王爷庙,所有经过这片水域的人都能望见。在鄱阳湖上行船的人没有不知道这片神秘的水域危险性,没有人不对这片水域充满着崇敬和畏惧。多少的船只在这个地方莫名其妙地沉没了,沉没的船只连踪影都找不到,更不要说是人的尸首了。这片水域是鄱阳湖进出长江的必经之路,这里湖面上的风就连最有经验的舵手和船工都无法掌握,它是那样毫无规则而又变幻莫测。有人说这是湖中妖魔出没的地方,在这里掠夺人的生命和财产,只有王爷庙的王爷才能够镇住这湖中的妖魔。王爷在这里和妖魔较量着,保护着行船的人们。也有人说是王爷管辖着这片水域,那些心地不纯、作恶多端、亵渎神灵的人经过此地,王爷就会惩罚他。因此,行船的人们经过此地总要在船头跪拜王爷,并烧纸焚香、鸣放爆竹祈求王爷保佑平安。憨叔每次经过这里,都要将船靠岸,到庙里去祭拜王爷,他认为自己行船三十多年都能逢凶化吉和自己虔诚地祭拜王爷有关。憨叔这时的心情是悲哀的,他认为王爷在惩罚自己,在惩罚这两条船上的人们,只要王爷决定惩罚,任何努力都是无济其事的。他想到了老爷,想到了林洁姑娘,自己永远不会称她为少奶奶。他忠诚于老爷,但他同样忠诚于老太爷和吴太太,没经过明媒正娶的人,他永远不会认她为史家的人,也就不是自己的主人。自己虽然是个行船的舵手,但也是史镇的人,是史姓家族的一员,他要遵循史氏家族的族规。一切都是有定数的,违反了祖宗的规矩是要遭报应的。老爷是个好老爷,但做了不该做的事,同样要受到王爷的惩罚。他没有将这些想法告诉老爷和船工们,但他的心中知道,死亡就在前面等着这两条船上所有的人,谁也逃不了。
船在湖中随风飘荡,船工们都在不安中等待着,等待着风暴的停止,等待着风平浪静的到来。然而在等待中,他们的不安慢慢变成了烦躁,继而是悲哀和绝望。这时,他们都预感到了死亡的威胁,他们在这种威胁面前显得那么软弱,他们第一次觉得生命是这样的脆弱,这样的不堪一击。大雨笼罩了一切,也笼罩了每个人的脸部表情,但他们的心都是相连的,在感受同样的命运。然而没有人说话,湖面上除了风声和雨声,便是死一般的沉寂。在沉寂中,每个人都在想着如果自己死亡以后的事情,有人想到了妻子,有人想到了孩子,也有人想到了父母。这时候,这些亲人们都是那样的亲切,他们觉得自己平时为他们做得太少了,留下了那么多的遗憾,如果自己还能活下去的话,一定会珍惜自己的亲人们,一定会珍惜宝贵的生命。想着,想着,他们的眼泪流了下来,和雨水混合一起从脸上往下流。但他们每个人都强行压抑着,不让哭声从自己的口中挤出来。他们要保持男人的尊严和坚强,他们知道任何一点哭声冒出来,都会击垮所有的人,击垮还尚存一线希望的船儿。
然而,在船舱内的史世清和林洁,却是另一种感觉。他们同样感到了死亡的威胁,他们似乎对死亡并不害怕,他们认为如果能这样和自己心爱的人相拥而死,也是一件快乐的事,只是他们觉得他们的一切才刚刚开始,还有许多的情感没有表达,还有漫长的未来等他们创造。史世清从这风声和雨声中感觉到了另一种预感,这暴风雨似乎要将他们分开,他们害怕的是失去对方。因此,他们相拥的更紧了,他们都在感受着对方的体温、感受着对方的心跳,他们似乎想融化为一体,一起来抵御外面强大的风暴和不可预知的未来。两人谁也没有说话,这时的语言是多余的,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给对方传递着信息,传递着情感,在得到这种信息和情感后,他们都似乎变得自信而又幸福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这两个时辰对船上的人来说都像是度过了两百年。在这两个时辰里所有的人都经历了生和死的煎熬,他们的灵魂都经过了炼狱的洗礼而变得释然了。就在他们释然的时候,也就是他们对死亡能够勇敢面对的时候,风暴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云开雾散了,风停了,雨住了,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他们高兴地欢呼起来,相互拥抱在一起,为自己能够躲过这场劫难而激动,所有的人都像是死而复生。就在他们忘情地欢呼雀跃的时候,有人发现船所面对的湖岸是这样的熟悉和亲切,他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的船飘回了家乡,飘回了史镇。“你看,你看,史镇,那是史镇,我们到家了,到家了。”有船工喊了起来,所有的人都惊讶不已,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王爷庙距离史镇,少说也有三百里的路程,顺风行船也要近一天的时间。然而他们不想去追问缘由,经过劫后余生的人们,都急切地想见到那万分思念的亲人们。“回家了,我们到家了。”又是一片欢呼。
“不能靠岸,重新起帆,离开这里。先到洪城将货卸了,我们再回家去。这批货不能耽搁。”史世清的喊声像一盆凉水顿时浇灭了沸腾的欢呼,风暴过去以后,他和林洁一起走出船舱,他一眼就发现了船回到了史镇前的那片湖面,他没有做声,他想趁船工们没有反应过来,便让船工们驾驶船离开。但还是有人发现了,因此他赶紧命令船工们起帆离开。所有的人都一下子痴了,他们的目光全部集中在老爷的身上,他们都不理解平时那样通情达理的老爷怎么这样不近人情,在他们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劫难后,竟然不让他们回家探视亲人。
“老爷!”有一个船工走到史世清面前,双膝跪下哀求着,“刚才我们都以为自己活不了,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我们的父母兄弟和妻儿了,老天没让我们死,让我们回家了,我们怎能不上岸看看我们的家人啊。”所有的船工都应声跪下,他们一起在向老爷哀求着。
史世清震惊了,这是他行船以来,船工们第一次违背他的意志。“你们这是怎么了?你们不要这样,都起来,站起来说话。”他忙招呼着大家站起来,他不能承受大家对他的下跪。但所有的人都纹丝不动,依然在那里跪着。史世清将目光移向憨叔,憨叔是船工们中最有权威的,只有他能够说服船工们。但憨叔没有迎接他的目光,憨叔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睛似乎在望着遥远的地方,脸部也没有任何表情。
“憨叔。”史世清叫了一声,憨叔没有回答。史世清发现了一个陌生的憨叔,一个让自己琢磨不透的憨叔。
“天意,这都是天意。”过了一会儿,憨叔轻轻地说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
但史世清听清楚了,他也懂得了憨叔的意思,在这船上也只有他听懂了憨叔的意思。他是不能将林洁带到史镇的,史家不可能接受林洁的,这就是他要离开的原因,可上天以这种方式让他们回到了史镇。面对着那些急切想见到自己家人的、给他跪下的船工们,他意识到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在经历刚才的生死历程,无法阻止船工们靠岸回家的意志,无法说服他们放弃这种愿望了。这确实是天意。
史世清像在梦中一样,他不敢相信所发生的一切。林洁说完了,他还在呆呆地注视她,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一阵,他才确信刚才所听到的一切是出自她的口中。“不,不不,你错了,你完全错了。任何人在那种情况下都会像我一样救你的。你完全不能以这种形式来报答恩情。我可以成为你的亲人,如果你不嫌弃,你可以认我做你的叔叔、干爹等。你完全不了解我和我的生活,我有家庭,有孩子,我的孩子比你小不了多少。我的家庭是一个有着非常严格传统家规的家庭,我的太太也是出身于一个显赫的名门望族。再说你这么年轻,你的一切才刚刚开始,你前面有一条非常宽阔的路,我可以认你做女儿,我可以帮助你实现你的未来。但不能有其他的想法。”在史世清说的时候,林洁一直在紧盯着他。他避开了,他无法迎接这样的似乎能透视他心灵的眼神,这是一双多么清澈透明而又富有活力的眼睛啊。他被她看得有些慌乱了。他转身离开,来到船边,望着奔腾不息的江面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林洁走过来,从后面抱住了史世清的腰,史世清一惊,想挣脱,但她抱得更紧。“世清,我相信缘分,上天不让我死,就是让我们在一起。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这不是报恩,而是要了却自己的心愿。走吧,我们进去吧,夜很深了。”
“不,不……”他喃喃地说着,想摆脱林洁。但他感觉到了她青春躯体的温暖和柔和,那雕塑般的身躯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内心被压抑很久的渴望开始沸腾,再也无法阻挡了。他还想挣扎,他的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但理智是这样的脆弱,在这充满激情长江之上,又是在这静谧的夜色之中,他完全成了情感的俘虏,他无法逃脱上天安排的爱情。他没有再挣脱下去,他顺从地走向了船舱。
这是一个脱胎换骨的夜晚,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夜晚,是一个灵与肉完美融合的夜晚。史世清对一切都感到惊叹,他体验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愉悦,他甚至做梦都想象不到这样美好的幸福会降临在自己的身上。他完全陶醉了。第二天清晨,他走出船舱,面对着这宽阔雄浑的长江,面对着冉冉升起的太阳,面对着江堤两岸苍茫的土地,他张开了双臂,想拥抱这一切。他想大声呼喊、大声歌唱,他要感谢赐予他新生命的苍天和大地。船工们都起来了,当他们来到船板上,惊奇地发现他们的老爷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他的脸上是那样的容光焕发,他的目光闪烁着欢欣的光芒。
“伙计们,你们听着,今天你们给我加紧划,我们要在天黑前赶到青石镇,我请大家到最好的酒店喝最好的酒,庆祝你们有了一位新的主人――就是她,林洁,你们的少太太,她以后就是这船的主人。”史世清兴奋地向大家宣布他的决定。
船工们先是一愣,接着爆发出一阵叫好声和欢呼声。其实他们都预感到了,但他们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他们都高兴在以后的日子里,在他们的船上有这么一位美丽的主人。只有憨叔没有欢呼,他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事后他对老爷说,老爷的决定太仓促了,这个决定也许是老爷终生的麻烦,因为只有他清楚地知道史家的家规,史家不可能接纳林姑娘的。史世清说他知道史家不会接纳她,他不会让她去史家的,没有人能将她从自己身边夺走,除了死亡。忠诚的憨叔长叹一声,他预感到了在不久的将来将有大祸降临自己的老爷身上。
以后的日子里,史世清带着林洁在上海和苏杭游玩一段时期。在那段时期里,生意上的事交给了憨叔,憨叔的诚实和经验足够应付。后来又带着林洁随船队畅游江河湖泊,领略各地的风俗人情,那段日子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候,连过年史世清都没有回家,他和林洁一起在南京度过的。他让憨叔带着船工们回史镇。但他特地告诉憨叔和船工们,不能将他和林洁的事在史镇传扬,只是说自己有生意上的事要处理,不能回去,请老太爷和太太谅解,等处理完了,再回家去看他们。年后,史世清托人在省城洪城购置了一栋小楼,他要将林洁安排在洪城,因为一个女人不可能长期和他在船上闯荡。他经常会去洪城的,因此他们仍然可以经常见面。这次装运的货物就是运到洪城的,他将林洁带上,她从此就定居在洪城,那里将有他们的小家。
六
船一路顺风顺水,由长江进入了鄱阳湖。这一天上午,天气格外的好,晴朗的天空只是飘浮着几朵白云。林洁是第一次来到鄱阳湖,她没有想到这湖会如此宽广,和大海一样无边无际,放眼望去,水天一色。微风吹来,一股清新的只属于鄱阳湖的特殊的气味扑鼻而来,令人陶醉而又神往。
“这么美的湖,你怎么今天才带我来,你就是在这个湖边长大的吗?”林洁有些痴迷地望着辽阔的鄱阳湖对史世清说。
“我是在湖边长大的,也在这湖上行船多年了。小时候我就喜欢站在湖边傻傻望湖面,想它还有岸吗?”史世清也深有感触地说。
“你的家乡一定很美,你的童年一定充满快乐。”林洁望着史世清说。
史世清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一提到家,他就有些心事重重。他已经度过最初的激动时期,那时他不计一切后果,只想和林洁在一起。经过半年多的时间,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和她有种与生俱来的联系,他离不开她,更加珍惜她和她带来的幸福和安宁。然而他隐约地觉得自己会失去她。他一直在想如何永远和她在一起,然而他又无法回避自己的家庭,他不可能永远不回家,史家和吴家任何一个家庭都有能力随时找到他。
船行至中午时分,西边的天空聚集了不少的乌云,那乌云迅速膨胀着,生长着,一会儿便窜上了天空,遮盖了太阳。随后便是一阵凉飕飕的风扑面吹来。开始林洁还迎着风儿欢呼,但过了一会儿,风越刮越大。史世清忙叫她至船舱里去,多年的行船经验告诉他,有一场风暴要来临了。憨叔也感觉到了,便忙吩咐船工们调转风帆,赶紧靠岸,同时他也招呼另一条船的舵手和自己一同靠岸。今天风暴来得特别的急,有些出乎憨叔的意外。但他还是不慌不忙,他有足够的自信使船及时地平安地靠岸。一切都按预想的一样,船借着风势一步一步地向岸边驶去,现在离岸不到四十丈的距离,不一会的工夫就可能靠岸避风了。然而,憨叔行船以来从未出现过的情况发生了。船离岸还有二十丈的距离时,一阵旋风吹来,船顿时像喝醉了酒似的,东摇西晃。“赶紧降落帆篷。”憨叔大声地喊道。船工们纷纷冲向桅杆,松开帆篷的绳索。两只船都是双桅杆木船,一根是主帆,另一根是头帆。主桅杆在船的中部,头桅杆在船的前部,今天发生了奇怪的事情,不知是解头帆篷绳索的船工动作慢了,还是那绳索系得太紧,或是船工被那旋风吓得有些惊慌而手忙脚乱,事后人们都搞不清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主桅杆上的帆篷一下子便落下来了,可头桅杆上的帆篷却怎么都落不下来。又是一阵旋风吹来,风力巨大无比,落下主帆篷的船,只有前部的头帆篷兜着这旋风,船头被这风按了下去,船尾整个翘了起来,悬空了,那掌握船行驶方向的舵自然也离开了水面。船顿时完全失去了控制,人无法操纵。所有的人束手无策,惊呼不已,连行船三十多年的憨叔都没了主意,他从未遇到如此的情景。
“砍断绳索,快,砍断那绳索。”史世清大声呼喊着,这时可能只有他还能保持着镇静。风儿卷起波浪,涌向船板,大雨从天上倾注下来,船工们的眼睛一片模糊,他们听到了老爷的呼喊,但他们全都蒙了,不知到哪里找斧子和砍刀。还是憨叔在这关键时刻能够稳定下来,经过短暂的慌乱后,他镇定了,老爷的喊声提醒了他,船上的一切他都非常熟悉。他放开已经失去掌控作用的舵把,抓紧船舱的边缘,摸索着往船的头部走去,他很熟练地找到砍刀,走向桅杆,对着帆篷的绳索使劲地砍去,绳索断了,帆篷终于掉了下来,船尾也随之重重地摔向水面。一声巨响,溅起了巨大的浪花,船身猛烈地震动,像要散架似的。另一条船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那船还在那儿打转。“快喊,叫他们砍断绳索。”史世清透过厚厚的雨雾,看见了那船在不远处的湖中打转,便命这条船上的船工们齐声呼喊。船工们开始齐声呼喊,但他们的喊声被狂风吞没了,很难传得过去,他们依然拼命地在呼喊着,他们不能放弃。终于那条船的头帆篷也落了下来。然而重归水面的船只依然无法掌握,因为船又被风吹离了岸边,回到了湖的中央。这里的水相当深,撑船的竹篙是无法触到水底的,船帆又落了下来,因此此时的船只能任由风浪吹打了。史世清这时才想起在船舱内的林洁,他吩咐憨叔,照料外面的一切,自己到船舱内看林洁怎么样了。
史世清进了船舱,只见林洁卷成了一团,躲在船舱的一个角落里,无助地颤抖着。史世清走上前去,将她抱在怀中。她顿时大哭起来,紧紧地抱住史世清,害怕再失去他。“我以为我要死了,我以为我活不了。”她哭着,像个没找到母亲的孩子,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猛烈的风暴。她经历洪水时的感觉又出现了,可那次经历是短暂的、瞬间的,不容人多想,只有一种求生的本能。但风暴中的经历更加惊心动魄,对她完全被死亡的恐惧所覆盖,她完全被吓坏了,有一瞬间她已经完全绝望了。
史世清一边拍打着一边宽慰着林洁说:“好了,好了,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我再也不离开你了,别多想了。行船总会遇着风暴的,如果这样的风暴有危险的话,那我不知要死多少回了。”
“我不许你说‘死’字,我要你永远不离开我。”林洁按住史世清的嘴唇,不让他说下去。史世清笑了,点点头。林洁慢慢地安静了,只要有史世清在身边,她就会踏实,就会感觉安全。
然而憨叔心里却不踏实了,他的心中在暗暗地叫苦。“不好,遇到孽龙了,又遇到王爷了。”他想,“孽龙不可怕,自己每次都能凭经验战胜孽龙卷起的风暴,但如果是王爷,那你就只能认命了。”这片湖面就是王爷所在的湖面,不远处岸边的山上高高耸立着的就是王爷庙,所有经过这片水域的人都能望见。在鄱阳湖上行船的人没有不知道这片神秘的水域危险性,没有人不对这片水域充满着崇敬和畏惧。多少的船只在这个地方莫名其妙地沉没了,沉没的船只连踪影都找不到,更不要说是人的尸首了。这片水域是鄱阳湖进出长江的必经之路,这里湖面上的风就连最有经验的舵手和船工都无法掌握,它是那样毫无规则而又变幻莫测。有人说这是湖中妖魔出没的地方,在这里掠夺人的生命和财产,只有王爷庙的王爷才能够镇住这湖中的妖魔。王爷在这里和妖魔较量着,保护着行船的人们。也有人说是王爷管辖着这片水域,那些心地不纯、作恶多端、亵渎神灵的人经过此地,王爷就会惩罚他。因此,行船的人们经过此地总要在船头跪拜王爷,并烧纸焚香、鸣放爆竹祈求王爷保佑平安。憨叔每次经过这里,都要将船靠岸,到庙里去祭拜王爷,他认为自己行船三十多年都能逢凶化吉和自己虔诚地祭拜王爷有关。憨叔这时的心情是悲哀的,他认为王爷在惩罚自己,在惩罚这两条船上的人们,只要王爷决定惩罚,任何努力都是无济其事的。他想到了老爷,想到了林洁姑娘,自己永远不会称她为少奶奶。他忠诚于老爷,但他同样忠诚于老太爷和吴太太,没经过明媒正娶的人,他永远不会认她为史家的人,也就不是自己的主人。自己虽然是个行船的舵手,但也是史镇的人,是史姓家族的一员,他要遵循史氏家族的族规。一切都是有定数的,违反了祖宗的规矩是要遭报应的。老爷是个好老爷,但做了不该做的事,同样要受到王爷的惩罚。他没有将这些想法告诉老爷和船工们,但他的心中知道,死亡就在前面等着这两条船上所有的人,谁也逃不了。
船在湖中随风飘荡,船工们都在不安中等待着,等待着风暴的停止,等待着风平浪静的到来。然而在等待中,他们的不安慢慢变成了烦躁,继而是悲哀和绝望。这时,他们都预感到了死亡的威胁,他们在这种威胁面前显得那么软弱,他们第一次觉得生命是这样的脆弱,这样的不堪一击。大雨笼罩了一切,也笼罩了每个人的脸部表情,但他们的心都是相连的,在感受同样的命运。然而没有人说话,湖面上除了风声和雨声,便是死一般的沉寂。在沉寂中,每个人都在想着如果自己死亡以后的事情,有人想到了妻子,有人想到了孩子,也有人想到了父母。这时候,这些亲人们都是那样的亲切,他们觉得自己平时为他们做得太少了,留下了那么多的遗憾,如果自己还能活下去的话,一定会珍惜自己的亲人们,一定会珍惜宝贵的生命。想着,想着,他们的眼泪流了下来,和雨水混合一起从脸上往下流。但他们每个人都强行压抑着,不让哭声从自己的口中挤出来。他们要保持男人的尊严和坚强,他们知道任何一点哭声冒出来,都会击垮所有的人,击垮还尚存一线希望的船儿。
然而,在船舱内的史世清和林洁,却是另一种感觉。他们同样感到了死亡的威胁,他们似乎对死亡并不害怕,他们认为如果能这样和自己心爱的人相拥而死,也是一件快乐的事,只是他们觉得他们的一切才刚刚开始,还有许多的情感没有表达,还有漫长的未来等他们创造。史世清从这风声和雨声中感觉到了另一种预感,这暴风雨似乎要将他们分开,他们害怕的是失去对方。因此,他们相拥的更紧了,他们都在感受着对方的体温、感受着对方的心跳,他们似乎想融化为一体,一起来抵御外面强大的风暴和不可预知的未来。两人谁也没有说话,这时的语言是多余的,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给对方传递着信息,传递着情感,在得到这种信息和情感后,他们都似乎变得自信而又幸福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这两个时辰对船上的人来说都像是度过了两百年。在这两个时辰里所有的人都经历了生和死的煎熬,他们的灵魂都经过了炼狱的洗礼而变得释然了。就在他们释然的时候,也就是他们对死亡能够勇敢面对的时候,风暴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云开雾散了,风停了,雨住了,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他们高兴地欢呼起来,相互拥抱在一起,为自己能够躲过这场劫难而激动,所有的人都像是死而复生。就在他们忘情地欢呼雀跃的时候,有人发现船所面对的湖岸是这样的熟悉和亲切,他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的船飘回了家乡,飘回了史镇。“你看,你看,史镇,那是史镇,我们到家了,到家了。”有船工喊了起来,所有的人都惊讶不已,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王爷庙距离史镇,少说也有三百里的路程,顺风行船也要近一天的时间。然而他们不想去追问缘由,经过劫后余生的人们,都急切地想见到那万分思念的亲人们。“回家了,我们到家了。”又是一片欢呼。
“不能靠岸,重新起帆,离开这里。先到洪城将货卸了,我们再回家去。这批货不能耽搁。”史世清的喊声像一盆凉水顿时浇灭了沸腾的欢呼,风暴过去以后,他和林洁一起走出船舱,他一眼就发现了船回到了史镇前的那片湖面,他没有做声,他想趁船工们没有反应过来,便让船工们驾驶船离开。但还是有人发现了,因此他赶紧命令船工们起帆离开。所有的人都一下子痴了,他们的目光全部集中在老爷的身上,他们都不理解平时那样通情达理的老爷怎么这样不近人情,在他们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劫难后,竟然不让他们回家探视亲人。
“老爷!”有一个船工走到史世清面前,双膝跪下哀求着,“刚才我们都以为自己活不了,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我们的父母兄弟和妻儿了,老天没让我们死,让我们回家了,我们怎能不上岸看看我们的家人啊。”所有的船工都应声跪下,他们一起在向老爷哀求着。
史世清震惊了,这是他行船以来,船工们第一次违背他的意志。“你们这是怎么了?你们不要这样,都起来,站起来说话。”他忙招呼着大家站起来,他不能承受大家对他的下跪。但所有的人都纹丝不动,依然在那里跪着。史世清将目光移向憨叔,憨叔是船工们中最有权威的,只有他能够说服船工们。但憨叔没有迎接他的目光,憨叔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睛似乎在望着遥远的地方,脸部也没有任何表情。
“憨叔。”史世清叫了一声,憨叔没有回答。史世清发现了一个陌生的憨叔,一个让自己琢磨不透的憨叔。
“天意,这都是天意。”过了一会儿,憨叔轻轻地说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
但史世清听清楚了,他也懂得了憨叔的意思,在这船上也只有他听懂了憨叔的意思。他是不能将林洁带到史镇的,史家不可能接受林洁的,这就是他要离开的原因,可上天以这种方式让他们回到了史镇。面对着那些急切想见到自己家人的、给他跪下的船工们,他意识到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在经历刚才的生死历程,无法阻止船工们靠岸回家的意志,无法说服他们放弃这种愿望了。这确实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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