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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2025/2/21
14章 家庭,军事,历史 小说
《史家绝唱》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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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全部
- 故事梗概
- 作品卖点
- 作品正文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为党国和委员长效力乃是他的职责。”吴浩淼有些兴奋了,自己的女婿终于有了施展抱负的机会,这是他盼望的一天,因此没等史成杰答应,吴浩淼便抢先回答了。
蒋介石又吸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是这样,我准备在庐山办一个军官培训团,像当年先总理创办黄埔军校一样。黄埔军校培养了国民革命军的中坚力量,正是这些中坚力量,北伐才获得了成功。现在正值剿匪大计之时,需要培养懂得共军战略战术法的军事人才。以前我们蔑视共军,以为那是乌合之众,只要我大军一到,便可迅速剿灭。可共军非常狡猾,他们凭借着穷山僻壤的掩护,和我们打起了游击战。因此我们要培养大批的懂得共军战法的军官队伍,做到‘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你是研究过共军战术的人,我觉得你适合当军官培训团的教官,按师级官级待遇,少将军衔。如何?”蒋介石说完平静地看着史成杰,他在等待着史成杰激动和谢恩。
吴浩淼非常兴奋,蒋介石将这样的重任交给自己的女婿,说明他已经想将史成杰纳入自己的嫡系,或正在将史成杰纳入自己的嫡系。因此吴浩淼也在注视着史成杰,他估计史成杰会高兴得跳起来。
然而,史成杰却没有立即做出反应,他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蒋介石和吴浩淼都感到有些不对头,蒋介石的眉头开始皱起来,面部表情顿时变得严肃起来。吴浩淼心里开始发慌,他碰了一下史成杰说:“委员长的话你听到没有,委员长让你来当军事教官,赶快感谢委员长啊。”史成杰依然低头在那里沉思着。
“你们不要催吗,让他回去好好想想,这么大的事,他一时还不知如何是好。成杰是不是还想亲自带兵到战场上和共产党真刀真枪地较量,以报这一枪之仇啊?”在一旁的宋美龄过来打圆场。
史成杰慢慢地站了起来,向蒋介石立正行军礼,然后严肃而又认真地说:“校长太高看学生了,学生不才,难当此重任。再说,学生刚受枪伤,行动不便,有损教官形象。学生想休养一段时期,以后再为党国效力。”
史成杰的话让在场的另外三个人感到惊讶,吴浩淼呆呆地看着史成杰,他简直无法相信面前站着的是自己的外甥史成杰,也无法相信刚才的话是从他的口中说出的,他知道自己说出此话的后果吗?吴浩淼是怀着兴奋的心情带着史成杰前来晋见委员长,却没想到会是如此结果,他的心顿时像掉进了冰窖里,一股寒气从他的后脊梁升起,他感觉要大难临头了。
蒋介石最先反应过来,他面无表情地说:“那好吧,你就好休养休养吧。我有些累,要休息了。送客。”说完,蒋介石起来离开,独自回自己的卧室去了。留下面如土色的吴浩淼和略显尴尬的史成杰。宋美龄依然面带笑容,落落大方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吴浩淼和史成杰这才慢慢地站起来,离开了这栋华丽的别墅。
八
回来的路上,两人都沉默着,整个山林显得像死一般的沉寂。吴浩淼极度失望和沮丧,他的心还在剧烈地跳动着,带动他的整个身躯都在颤动,但他努力控制着,尽量保持着镇定。幸好有夜色的掩护,他才没有在女婿面前现出狼狈之相。他不能不感到害怕,他越和蒋介石接近,越能了解蒋介石的反复无常。俗话说: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将带来灭顶之灾。今天的史成杰简直让他不可理喻,多年奋斗的目标在快要实现之时,却又这样轻易地放弃了,而且可能给吴史两家带来不可预测的灾难。史成杰也沉默着,但他的感觉却是别样的,他此时非常轻松,他觉得自己终于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了一回决策,终于有勇气摆脱那种整天杀戮的生活。然而他的内心也非常复杂,自己今天肯定伤害了舅舅,从舅舅刚才的近乎绝望的表情,以及此时透过凉爽的空气传来的舅舅沉重的呼吸,他感受到了舅舅对自己的失望,这是自己自从跟随舅舅出来以后,第一次违反了舅舅的意志。他想对舅舅说声对不起,但他没有开口,他知道,这时只能保持沉默,等待舅舅的暴发。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发现自己和舅舅是如此的隔膜,曾经如此亲近、情同父子的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却是这样的遥远,而变得陌生了。是谁变了,是自己还是舅舅,也许两人都变了。是的,舅舅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他曾经拥有热情,那热情感染过自己,正是这热情的感染,使自己走上了追随孙中山的革命之路。舅舅也曾经有正义感,明知不可为,却依然走上了反蒋的道路,他对蒋介石在党内玩弄权术,排除异己,是那样的不满。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他终于被迫认可了蒋介石在党内乃至国家的领导地位,最终臣服于蒋介石的威严之下了。从此,他变得明哲保身了。
回来的路显得相当漫长,但他们终于到家了。当他们走进家门,方淑贤亲切地微笑着前来迎候,但当她看见吴浩淼阴沉的脸时,吓了一跳,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因为丈夫走的时候是精神焕发、喜气洋洋的。“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她轻声而又关切地问吴浩淼。
沉闷了很久的吴浩淼终于忍不住了,他压抑在内心的怒火终于暴发了:“什么事?你去问他,问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他是怎样让我难堪的?又是怎样要毁了我,毁了我们这个家。”吴浩淼愤怒的声音把方淑贤给震惊了,她和吴浩淼相好起来,从未见过他发过如此大的火,而且这火又是冲着史成杰发的。原来他发怒是如此地吓人,如此恐怖。
她忙走上前去,扶持吴浩淼到椅子上坐下,同时安慰地说:“有事好好说嘛,发那么大火干吗?成杰不是很听你的话吗?肯定是你没说明白。”
“他现在翅膀硬了,我这个舅舅说的话不中用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今天我带他去见了蒋委员长,蒋委员长的别墅不是谁都能进的。自从我跟随了蒋委员长,一直小心翼翼,不敢有半点疏忽。蒋委员长正是看到我对他忠心耿耿,没有二心,才对我产生了信任。今天才让我将成杰带去见他,他想委以重任,让成杰成为他的人,为他效力。我知道,前几年他跟随我参与反蒋,耽误了他的前程,使他没有得到蒋的重用,我心里有愧。可这次机会来了,我可以弥补了。委员长让他任庐山军官培训团的军事教官,如果干好了,他将进入委员长的核心圈子,成为委员长的心腹,将来前途无量啊。可他竟然拒绝了,他拒绝的是蒋委员长,他让蒋委员长下不了台。你知道不知道,得罪了委员长,会有什么后果吗?轻则前途尽毁,重则可能会家毁人亡,会给吴史两家带来灭顶之灾。我这几年好不容易和蒋建立起来的联系,会让他毁于一旦。我知道,你可能对委员长有看法,有些事看不惯。可党内党外对委员长有看法的人多了去了,党内那么多有实力的大人物都想扳倒他,冯玉祥冯大帅还和他称兄道弟呢,可一个个不都败在他的手下了?他已经成为当今中国无可替代的人物,因此你必须服从他,才能在党内、在军中立住脚,不然,你一生的努力都将会随之东流。你知道吗?你的这个祸闯大了,我不知道等待着我们的会是什么后果。”吴浩淼已经由愤怒转为忧虑,他似乎已经感到有大祸将临,他的目光变得呆滞而又绝望。
“那该怎么办呢?再去向蒋委员长说说情,让他原谅成杰吧。”方淑贤也变得焦虑不安了,他不想失去自己的丈夫,不想失去这安定而又高贵的生活。
“只能听天由命吧。”吴浩淼长叹一声,将身子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他整个人就像一只漏气的气球。
“成杰,你怎么会拒绝委员长的重用呢?你不是一直想有所抱负吗?你舅舅好不容易争取来机会,你怎么就这样不珍惜呢?”方淑贤对史成杰也非常的不理解,她的话语中也因此带有抱怨和不满。
史成杰自始至终都在沉默着,他不想辩解,他知道自己的辩解会很苍白。而且他必须让舅舅将心中的怒火发泄出来。现在他看见舅舅沉重而又有些惶恐地靠在沙发上,内心有种说不出的滋味,确实是自己给舅舅带来了麻烦,他觉得应该向舅舅敞开自己的心扉,说出自己的理由和看法。即使舅舅无法理解和原谅,他也必须让舅舅知道,舅舅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之一,他对舅舅不能隐瞒。他缓步走向沙发,在舅舅的对面坐下。开始郑重说着:“舅舅,阿姨。我真没想到会给你们以及大家带来这样大的麻烦。实在是对不起,请你们原谅。我想,你们肯定想知道我为什么拒绝接受这项任命。还是让我慢慢地从头说起吧。你们只知道我受伤了,但不知道我是怎么受的伤,我又碰到了什么人。”
史成杰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这次我带领部队突围时,中了红军的埋伏,经过了一夜非常惨烈而又残酷的激战,双方的人员都伤亡惨重,我这边除了我,其他的人都战死了,那场面我永远都忘不了。而对方也只剩下一个人,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洪湖生,史家的一个放牛娃。舅舅不知道记得不,当年我父亲从外面带回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此前一直和父亲生活在一起,有半年多的时间。后来她来到史家,父亲害怕史家的家规,以及爷爷和母亲的责备,只说那女人是自己从水中救起的,因她无家可归,带回家让她伺候爷爷和奶奶。就这样那女人留在了史家。后来,那女人生下一个小孩。这小孩其实就是父亲的。史家不可能容忍这个小孩的存在,就把他给了爷爷从湖北带回的那个仆人洪老头,给洪老头当儿子,这个小孩就是洪湖生。他在史家受了不少的苦,去年洪老头带着他离开了史家,回湖北老家去。可不知怎么,这个小孩却去了南州的罗霄山区,当了红军。我和他拿着枪互相瞄准对方,只要一扣动扳机,就会有一个人,或者两个人同时倒下。但我放弃了,放下了举枪的手,我不可能去射杀我的亲弟弟。在我放弃的时候,他开枪了,子弹从我的头顶上飞了过去,但在他枪响的一刹那,我也本能地扣动了扳机,枪口是向下的,子弹打中了自己的脚背。这一枪,把我打清醒了。这段时期来,我一直在思索,如果我当时没认出他来,我肯定开枪了,那么他肯定会倒下的,我就将杀死自己的弟弟,而成为一个罪人。”
“这段养伤的时间,我一直被这种后怕的情绪所困惑,我对自己这些年所走过的路进行了认真的思考,我连年参加这样的征战,究竟是为了什么?意义何在?难道就是为了兄弟相残吗?我感到非常后怕,我本来已经开始厌倦这样血腥的生活,这件事的发生让我开始审视自己的人生道路。这几天我游览了庐山,看到如此美丽如画的山水,心中非常激动。特别是今天,我站在含鄱口,眺望宽广无边的鄱阳湖,我的心一下子开朗了,天地宇宙如此浩瀚,而人就是这个宇宙中唯一智慧的生命。我们不应该用这种智慧去制造残忍的违反人性的战争。我们这个民族应该去创造一种更美好的生活,来回报这壮丽而又丰富的大自然的馈赠。就在那一刻,我做出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离开军队,永远不去参加毁灭人的战争。我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干什么,但我坚决不会去拿枪。本来我要将我的决定向舅舅说的,但我一回来舅舅就让我去见一个人,我没想到见的是蒋委员长,给舅舅造成这样的困难绝不是我的本意。我现在向舅舅说明,也许晚了些,但我还是希望请舅舅能够理解我的决定。而且我不打算改变这样的决定。”
史成杰说完后,客厅内是沉静的。过了一会,方淑贤的眼眶中含有泪水,她被史成杰打动了,她今天才知道这个外甥的内心世界是如此的丰富,平时只看出他内向少语,彬彬有礼,没想到他会如此地复杂。她对吴浩淼说:“成杰想的是对的,打仗是确实太残酷的,太危险了,这次就差点让成杰丧命啊。我看这兵不当也好,你说呢?”
吴浩淼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在那里抽着烟。史成杰和方淑贤都在等待着他说话,然而两人都没有催他,他们知道他在沉思默想。终于吴浩淼说话了,他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怒火,他变得平静了。
“杰儿,”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你太天真了,也太轻率了。舅舅能理解你的想法,但不赞成你的做法。有多少人想改变世界,多少人怀着理想和梦想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但又有多少人能做成功呢?你的行为看上去很勇敢,但也很鲁莽。你知道在当今的中国要做成一件改变社会的事有多难吗?我也有过你这样的想法,这么年过去了,还不是改变不了现实。杰儿,我不逼你去接受这个任命,你可以先休养一段时间,回老家调整一段时间,以后再作安排吧。但我不得不提醒你,退出不是说退就能退的,退有时比进更难,我还不知道你离开军界会有什么打算。你虽然能打仗,但你真的不适合在政治圈内,可你又很难离开政治,特别是像你这样的家庭,你会发现,你今后会有很多困难。如果你真有难处,还是来找我吧。蒋委员长那里我来周旋,就由我来处理,但愿他不会因此为难我。今天就这样吧,都早点休息。”
史成杰在庐山又住了几天,但已经没有了游览风景的心情了,他在等待着蒋委员长可能给予的惩处。然而,过去五天了,蒋介石依然没有要惩处他的意思。舅舅每次回来都告诉史成杰,蒋委员长依然信任自己,好像忘了那天晚上的事,慢慢地大家都有些放松了,也许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也许蒋委员长在忙着规划他的剿匪大计,没时间来计较这件小事了。在确信没有麻烦的情况下,史成杰向舅舅告别,他要回家好好休养一段时期,或者他就留在家乡。这么多年来,自己成了家里的过客,家里的很多事,自己都想去改造,总是没有时间,现在应该关注一下自己的家乡了。就这样,他回到江阳,又从江阳乘船回家乡双阳县史镇去。
蒋介石又吸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是这样,我准备在庐山办一个军官培训团,像当年先总理创办黄埔军校一样。黄埔军校培养了国民革命军的中坚力量,正是这些中坚力量,北伐才获得了成功。现在正值剿匪大计之时,需要培养懂得共军战略战术法的军事人才。以前我们蔑视共军,以为那是乌合之众,只要我大军一到,便可迅速剿灭。可共军非常狡猾,他们凭借着穷山僻壤的掩护,和我们打起了游击战。因此我们要培养大批的懂得共军战法的军官队伍,做到‘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你是研究过共军战术的人,我觉得你适合当军官培训团的教官,按师级官级待遇,少将军衔。如何?”蒋介石说完平静地看着史成杰,他在等待着史成杰激动和谢恩。
吴浩淼非常兴奋,蒋介石将这样的重任交给自己的女婿,说明他已经想将史成杰纳入自己的嫡系,或正在将史成杰纳入自己的嫡系。因此吴浩淼也在注视着史成杰,他估计史成杰会高兴得跳起来。
然而,史成杰却没有立即做出反应,他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蒋介石和吴浩淼都感到有些不对头,蒋介石的眉头开始皱起来,面部表情顿时变得严肃起来。吴浩淼心里开始发慌,他碰了一下史成杰说:“委员长的话你听到没有,委员长让你来当军事教官,赶快感谢委员长啊。”史成杰依然低头在那里沉思着。
“你们不要催吗,让他回去好好想想,这么大的事,他一时还不知如何是好。成杰是不是还想亲自带兵到战场上和共产党真刀真枪地较量,以报这一枪之仇啊?”在一旁的宋美龄过来打圆场。
史成杰慢慢地站了起来,向蒋介石立正行军礼,然后严肃而又认真地说:“校长太高看学生了,学生不才,难当此重任。再说,学生刚受枪伤,行动不便,有损教官形象。学生想休养一段时期,以后再为党国效力。”
史成杰的话让在场的另外三个人感到惊讶,吴浩淼呆呆地看着史成杰,他简直无法相信面前站着的是自己的外甥史成杰,也无法相信刚才的话是从他的口中说出的,他知道自己说出此话的后果吗?吴浩淼是怀着兴奋的心情带着史成杰前来晋见委员长,却没想到会是如此结果,他的心顿时像掉进了冰窖里,一股寒气从他的后脊梁升起,他感觉要大难临头了。
蒋介石最先反应过来,他面无表情地说:“那好吧,你就好休养休养吧。我有些累,要休息了。送客。”说完,蒋介石起来离开,独自回自己的卧室去了。留下面如土色的吴浩淼和略显尴尬的史成杰。宋美龄依然面带笑容,落落大方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吴浩淼和史成杰这才慢慢地站起来,离开了这栋华丽的别墅。
八
回来的路上,两人都沉默着,整个山林显得像死一般的沉寂。吴浩淼极度失望和沮丧,他的心还在剧烈地跳动着,带动他的整个身躯都在颤动,但他努力控制着,尽量保持着镇定。幸好有夜色的掩护,他才没有在女婿面前现出狼狈之相。他不能不感到害怕,他越和蒋介石接近,越能了解蒋介石的反复无常。俗话说: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将带来灭顶之灾。今天的史成杰简直让他不可理喻,多年奋斗的目标在快要实现之时,却又这样轻易地放弃了,而且可能给吴史两家带来不可预测的灾难。史成杰也沉默着,但他的感觉却是别样的,他此时非常轻松,他觉得自己终于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了一回决策,终于有勇气摆脱那种整天杀戮的生活。然而他的内心也非常复杂,自己今天肯定伤害了舅舅,从舅舅刚才的近乎绝望的表情,以及此时透过凉爽的空气传来的舅舅沉重的呼吸,他感受到了舅舅对自己的失望,这是自己自从跟随舅舅出来以后,第一次违反了舅舅的意志。他想对舅舅说声对不起,但他没有开口,他知道,这时只能保持沉默,等待舅舅的暴发。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发现自己和舅舅是如此的隔膜,曾经如此亲近、情同父子的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却是这样的遥远,而变得陌生了。是谁变了,是自己还是舅舅,也许两人都变了。是的,舅舅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他曾经拥有热情,那热情感染过自己,正是这热情的感染,使自己走上了追随孙中山的革命之路。舅舅也曾经有正义感,明知不可为,却依然走上了反蒋的道路,他对蒋介石在党内玩弄权术,排除异己,是那样的不满。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他终于被迫认可了蒋介石在党内乃至国家的领导地位,最终臣服于蒋介石的威严之下了。从此,他变得明哲保身了。
回来的路显得相当漫长,但他们终于到家了。当他们走进家门,方淑贤亲切地微笑着前来迎候,但当她看见吴浩淼阴沉的脸时,吓了一跳,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因为丈夫走的时候是精神焕发、喜气洋洋的。“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她轻声而又关切地问吴浩淼。
沉闷了很久的吴浩淼终于忍不住了,他压抑在内心的怒火终于暴发了:“什么事?你去问他,问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他是怎样让我难堪的?又是怎样要毁了我,毁了我们这个家。”吴浩淼愤怒的声音把方淑贤给震惊了,她和吴浩淼相好起来,从未见过他发过如此大的火,而且这火又是冲着史成杰发的。原来他发怒是如此地吓人,如此恐怖。
她忙走上前去,扶持吴浩淼到椅子上坐下,同时安慰地说:“有事好好说嘛,发那么大火干吗?成杰不是很听你的话吗?肯定是你没说明白。”
“他现在翅膀硬了,我这个舅舅说的话不中用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今天我带他去见了蒋委员长,蒋委员长的别墅不是谁都能进的。自从我跟随了蒋委员长,一直小心翼翼,不敢有半点疏忽。蒋委员长正是看到我对他忠心耿耿,没有二心,才对我产生了信任。今天才让我将成杰带去见他,他想委以重任,让成杰成为他的人,为他效力。我知道,前几年他跟随我参与反蒋,耽误了他的前程,使他没有得到蒋的重用,我心里有愧。可这次机会来了,我可以弥补了。委员长让他任庐山军官培训团的军事教官,如果干好了,他将进入委员长的核心圈子,成为委员长的心腹,将来前途无量啊。可他竟然拒绝了,他拒绝的是蒋委员长,他让蒋委员长下不了台。你知道不知道,得罪了委员长,会有什么后果吗?轻则前途尽毁,重则可能会家毁人亡,会给吴史两家带来灭顶之灾。我这几年好不容易和蒋建立起来的联系,会让他毁于一旦。我知道,你可能对委员长有看法,有些事看不惯。可党内党外对委员长有看法的人多了去了,党内那么多有实力的大人物都想扳倒他,冯玉祥冯大帅还和他称兄道弟呢,可一个个不都败在他的手下了?他已经成为当今中国无可替代的人物,因此你必须服从他,才能在党内、在军中立住脚,不然,你一生的努力都将会随之东流。你知道吗?你的这个祸闯大了,我不知道等待着我们的会是什么后果。”吴浩淼已经由愤怒转为忧虑,他似乎已经感到有大祸将临,他的目光变得呆滞而又绝望。
“那该怎么办呢?再去向蒋委员长说说情,让他原谅成杰吧。”方淑贤也变得焦虑不安了,他不想失去自己的丈夫,不想失去这安定而又高贵的生活。
“只能听天由命吧。”吴浩淼长叹一声,将身子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他整个人就像一只漏气的气球。
“成杰,你怎么会拒绝委员长的重用呢?你不是一直想有所抱负吗?你舅舅好不容易争取来机会,你怎么就这样不珍惜呢?”方淑贤对史成杰也非常的不理解,她的话语中也因此带有抱怨和不满。
史成杰自始至终都在沉默着,他不想辩解,他知道自己的辩解会很苍白。而且他必须让舅舅将心中的怒火发泄出来。现在他看见舅舅沉重而又有些惶恐地靠在沙发上,内心有种说不出的滋味,确实是自己给舅舅带来了麻烦,他觉得应该向舅舅敞开自己的心扉,说出自己的理由和看法。即使舅舅无法理解和原谅,他也必须让舅舅知道,舅舅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之一,他对舅舅不能隐瞒。他缓步走向沙发,在舅舅的对面坐下。开始郑重说着:“舅舅,阿姨。我真没想到会给你们以及大家带来这样大的麻烦。实在是对不起,请你们原谅。我想,你们肯定想知道我为什么拒绝接受这项任命。还是让我慢慢地从头说起吧。你们只知道我受伤了,但不知道我是怎么受的伤,我又碰到了什么人。”
史成杰停顿了一下,接着说:“这次我带领部队突围时,中了红军的埋伏,经过了一夜非常惨烈而又残酷的激战,双方的人员都伤亡惨重,我这边除了我,其他的人都战死了,那场面我永远都忘不了。而对方也只剩下一个人,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洪湖生,史家的一个放牛娃。舅舅不知道记得不,当年我父亲从外面带回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此前一直和父亲生活在一起,有半年多的时间。后来她来到史家,父亲害怕史家的家规,以及爷爷和母亲的责备,只说那女人是自己从水中救起的,因她无家可归,带回家让她伺候爷爷和奶奶。就这样那女人留在了史家。后来,那女人生下一个小孩。这小孩其实就是父亲的。史家不可能容忍这个小孩的存在,就把他给了爷爷从湖北带回的那个仆人洪老头,给洪老头当儿子,这个小孩就是洪湖生。他在史家受了不少的苦,去年洪老头带着他离开了史家,回湖北老家去。可不知怎么,这个小孩却去了南州的罗霄山区,当了红军。我和他拿着枪互相瞄准对方,只要一扣动扳机,就会有一个人,或者两个人同时倒下。但我放弃了,放下了举枪的手,我不可能去射杀我的亲弟弟。在我放弃的时候,他开枪了,子弹从我的头顶上飞了过去,但在他枪响的一刹那,我也本能地扣动了扳机,枪口是向下的,子弹打中了自己的脚背。这一枪,把我打清醒了。这段时期来,我一直在思索,如果我当时没认出他来,我肯定开枪了,那么他肯定会倒下的,我就将杀死自己的弟弟,而成为一个罪人。”
“这段养伤的时间,我一直被这种后怕的情绪所困惑,我对自己这些年所走过的路进行了认真的思考,我连年参加这样的征战,究竟是为了什么?意义何在?难道就是为了兄弟相残吗?我感到非常后怕,我本来已经开始厌倦这样血腥的生活,这件事的发生让我开始审视自己的人生道路。这几天我游览了庐山,看到如此美丽如画的山水,心中非常激动。特别是今天,我站在含鄱口,眺望宽广无边的鄱阳湖,我的心一下子开朗了,天地宇宙如此浩瀚,而人就是这个宇宙中唯一智慧的生命。我们不应该用这种智慧去制造残忍的违反人性的战争。我们这个民族应该去创造一种更美好的生活,来回报这壮丽而又丰富的大自然的馈赠。就在那一刻,我做出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离开军队,永远不去参加毁灭人的战争。我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干什么,但我坚决不会去拿枪。本来我要将我的决定向舅舅说的,但我一回来舅舅就让我去见一个人,我没想到见的是蒋委员长,给舅舅造成这样的困难绝不是我的本意。我现在向舅舅说明,也许晚了些,但我还是希望请舅舅能够理解我的决定。而且我不打算改变这样的决定。”
史成杰说完后,客厅内是沉静的。过了一会,方淑贤的眼眶中含有泪水,她被史成杰打动了,她今天才知道这个外甥的内心世界是如此的丰富,平时只看出他内向少语,彬彬有礼,没想到他会如此地复杂。她对吴浩淼说:“成杰想的是对的,打仗是确实太残酷的,太危险了,这次就差点让成杰丧命啊。我看这兵不当也好,你说呢?”
吴浩淼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在那里抽着烟。史成杰和方淑贤都在等待着他说话,然而两人都没有催他,他们知道他在沉思默想。终于吴浩淼说话了,他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怒火,他变得平静了。
“杰儿,”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你太天真了,也太轻率了。舅舅能理解你的想法,但不赞成你的做法。有多少人想改变世界,多少人怀着理想和梦想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但又有多少人能做成功呢?你的行为看上去很勇敢,但也很鲁莽。你知道在当今的中国要做成一件改变社会的事有多难吗?我也有过你这样的想法,这么年过去了,还不是改变不了现实。杰儿,我不逼你去接受这个任命,你可以先休养一段时间,回老家调整一段时间,以后再作安排吧。但我不得不提醒你,退出不是说退就能退的,退有时比进更难,我还不知道你离开军界会有什么打算。你虽然能打仗,但你真的不适合在政治圈内,可你又很难离开政治,特别是像你这样的家庭,你会发现,你今后会有很多困难。如果你真有难处,还是来找我吧。蒋委员长那里我来周旋,就由我来处理,但愿他不会因此为难我。今天就这样吧,都早点休息。”
史成杰在庐山又住了几天,但已经没有了游览风景的心情了,他在等待着蒋委员长可能给予的惩处。然而,过去五天了,蒋介石依然没有要惩处他的意思。舅舅每次回来都告诉史成杰,蒋委员长依然信任自己,好像忘了那天晚上的事,慢慢地大家都有些放松了,也许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也许蒋委员长在忙着规划他的剿匪大计,没时间来计较这件小事了。在确信没有麻烦的情况下,史成杰向舅舅告别,他要回家好好休养一段时期,或者他就留在家乡。这么多年来,自己成了家里的过客,家里的很多事,自己都想去改造,总是没有时间,现在应该关注一下自己的家乡了。就这样,他回到江阳,又从江阳乘船回家乡双阳县史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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