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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
　　“因为恐惧他们说的预言是真的，所以不敢不说那是假的？”
　　“不，预言是真是假都无所谓，反正无法验证，但恐惧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我们必须让恐惧坐牢。”
　　“令人恐惧是罪？”
　　“佛教，喝酒，既不杀生、不偷盗、不淫邪、也不妄语，为何名列五戒之一？酒驾，同样不杀不偷不抢不骗，怎么也犯法？就是恐惧。喝酒的人令人恐惧。恐惧他失去常性，不再是原来的他。红灯看成绿灯，杀人以为在梦中，甚至，以为杀人是在救人，是在──拯救世界末日。”
　　玩逻辑的两眼直盯着如老僧的，像是要看他如何拯救“拯救世界末日的”。
　　只见如老僧的缓缓地说：
　　“十六世纪，说地动说的人恐怕也被认为喝醉酒了吧？就怕他们说动别人，从此天动说得冲进厕所马桶了。这些‘喝酒的人’，该拿他们怎么办？活活烧死？依法活活烧死？是的，烧死他们的就是法律。或许他们真犯了法了，但，有谁能说他们活该受罪？
　　“法律，就和你说的政府一样，会更正。更正未尝不是好事，却也代表了它原来不够好。
　　“十九世纪，美国出了〈逃亡奴隶法〉，视奴隶为长了两只脚、会走、会跑、会逃亡的私人财产，就怕‘财产’逃走不见，消失无踪。请问，如果你逮到了一个逃亡中的奴隶，你会选择：
　　“一、触犯法律，帮他逃亡，使‘物主’丢失一笔可贵的‘财产’？
　　“二、遵守法律，将他归还‘物主’，使他丧失可贵的自由，甚至可贵的生命？
　　“这听起来像是电车难题，但答案应该满简单的。”
　　玩逻辑的听得沉了脸：“不觉得你说偏了？现在不是十六世纪，也不是十九世纪，而是二十一世纪。”
　　“十六世纪的人也不觉得他们在‘十六世纪’。我们二十一世纪的人又知道自己在怎么样的‘二十一世纪’？法律说，他该死，但我不觉得他该死。只要我不觉得他该死，我就会尽一切努力，救他。因为，我始终无法忽视预言的可能。”
　　玩逻辑的撇了头，不知在嘟嚷什么。大概也就是：真该死！坐被告席的，一不是好欺压的奴隶，二不是好说嘴的科学家。真该死！
　　玩逻辑的回过头：“你相信他们说的，一场过早的开脑手术？是的，没错，他们可能预知，可能有超前技术，可能真的无辜，但更可能的是：他们就只是单纯在玩弄人命。因为，我始终无法忽视一件事：他们只是打着宗教旗号、好谋权夺位的叛乱团体。”
　　“但也可能是信仰。”
　　玩逻辑的两手一摊，仰天一叹，无可奈何。
　　陪审制的问题就在，即使凑齐了一十一张有罪票，还是会碰上一个如老僧的投无罪票。只能流审了？
　　像是想起了什么，玩逻辑的又把头摆正，问：“敢问你的信仰？”
　　“有一种宗教，让经文背人……”
　　“背人教？官方宗教呀！还真让人无从批评呢。”
　　老佛教讲究“头足顶礼”，以“人之至尊者头”顶礼“佛之至卑者足”，说是礼敬智慧，却似畏惧权威。背人教就宣言不该是人背经文、经文压人，该是经文背人、渡人过河。满地经文任人踏行，使人阔步行道、通达自在，方才是经文本意。背人教的教义大概是这样。
　　如老僧的说，他就信背人教的“大概是这样”。
　　“大概是这样，也就大概不是这样。背人教恐怕会说你信的和他们信的不是一回事。”
　　“你看见的天空，不见得有别人看见的颜色。那么，你感受的上帝，为什么非得跟别人一样？”
　　“呵，你要是七老八十了，必定是个老顽固。”
　　“何必七老八十？已经是了。”
　　玩逻辑的再次头一抬，手一摊，一脸苦笑：“神啊！我需要一点神迹！”
　　＊＊＊
　　陪审室里，一阵骚动。揉眼睛，累了，转脖子，捶肩膀，伸懒腰，一个低声咒骂：“我不信的他偏信。”两个笑得苦哈哈。
　　“一十一比一，流审。大概就这样吧。”
　　“流审？这么明显的案子还流审？留给下一批陪审团，再从头来过？外头的一定以为我们在打混。”
　　文生盯着戴尔文；戴尔文望着玩逻辑的；玩逻辑的眼睛眨了眨，像是看见了什么。
　　“神迹，是的，我需要一点神迹。”玩逻辑的正眼看向如老僧的：“现在问题卡在，我认为他们是魔鬼，你却认为他们可能是天使，对吧？也就是，只有在预言存在的情况下，末日会才能无罪；只要预言不存在，末日会就有罪，对吧？那么，上帝是不是该说点什么？毕竟，我们不知道末日会是天使，还是魔鬼，但祂一定知道。如果他们真有一点接近神的能力，那就给我们看一点和神相像的东西吧！一点神迹，一点预兆。”
　　“将审判，交还上帝决定？”如老僧的问。
　　不信神的乱丢一句：“那就掷骰子决定吧。”
　　“不，我们需要的是神迹，不是随随便便的东西。假设真如末日会所说，一切都是上帝的预言，那么，在我们交出有罪判决之前，祂是不是该给一点预兆，提醒我们？反过来，假设他们当真有罪，那就是亵渎了神，我们一十二张有罪票，显然公平公义，那么，祂就绝不会干涉我们的有罪判决。对吧？”
　　“也就是，只要没有任何预兆干涉，那就是百分之百的有罪？反之，就是无罪判决？”
　　“同意？”
　　“时限？”
　　“太阳下山前？呵，这里看见的太阳都是假的。就约八分二十秒吧。太阳光照到地球就花这样的时间。八分二十秒，上帝要这张桌子开花都有可能。同意？或者再多一点时间？”
　　“就八分二十秒。真正的神迹用不了那么久。”
　　“那就说定了。我相信末日会只不过在装神弄鬼，也就是亵渎神。亵渎神……”
　　玩逻辑的两眼看着如老僧的，像要他接话，说亵渎神该受什么天谴。如老僧的只淡淡地说：
　　“我相信神会给预兆。”
　　“我也相信。因为，不给预兆，也是一种预兆。”
　　两人相视一笑。
　　八分二十秒，开始。
　　＊＊＊
　　陪审室静似奏起了八分二十秒版的〈四分三十三秒〉。揉眼睛的，转脖子的，捶肩膀的，伸懒腰的，就这些声音了。也有闭上眼睛的。瞪着眼睛的看门上数字钟显示，午后五点过四分四十秒，八分二十秒后，是五点十三分。有点不祥。画吊小人的练习圈画下最后一笔，一笔一笔地在空中打转。文生望向窗外的虚拟影像，阳光一派悠闲，听不见人间争执的声音，也听不见时间流逝的声音。
　　时间，没有声音？
　　滴──答──
　　像是水滴堕落的声响，响在文生的脑海。
　　八分二十秒后，就一了百了？末日会，从此结束？
　　──逃不出吧？逃不出吧？永远逃不出末日会的掌控吧？
　　他无意间瞥见某位陪审员似乎在低喃这些，又似乎在瞪视他。是在恐惧？还是在恐吓？是在劝戒自己，不能背叛末日会？还是在警告他？
　　──能确定“放气球”后，所见的一切不是教团安排的？眼前就不会是教团给的考验？
　　文生心下一瞬间，仿佛被拉回到教团的禁闭室，侦讯灯下那张红嘴脣微微一笑，还有，面包车上雄性动物低沉的音嗓：
　　“永远休想离开教团，即使教团不要你了，外面的人依然会当你是死徒。会有自认是被害人的，甚至不是被害人的，不时冒出在你面前，拦住你，拉你、扯你、酸你、臭你、骂你、踩你。因为，你在他们的心中，永远是末日死徒。”
　　所以……所以很简单的数学。陪审室一十二人，混进一个死徒是理所当然，混进两个也不无可能吧？文生眼睁睁盯看周遭一十一人，他知道自己没带“气球”进来，但眼前那一个呢？要是判决不利末日会，那一个又怕这里有教团的人在看，在陪审室“放气球”，可不可能？
　　堕地一声，文生淌下一滴冷汗。
　　■修（六）
　　修这下出了一身冷汗。
　　原本打算好了，当电梯门再打开，就是书架和书架层层堆叠如图书馆的空间，头儿的办公室。然后，等头儿听完他的报告，会问：“你知道内鬼是谁？”他会答：“不，我不知道。”头儿会再问：“那你找我，就为让我知道我早知道的事？”头儿想必早知道证物室的消息。他就会说：“不，是因为虹学姊，似乎要投靠末日会。”
　　关于虹要拉拢他出卖安心局这件事，他只相信唯有头儿安邦彦，这未来的安心局局长才足以断然处置。这虹学姊，安心局真不该相信她。而当安邦彦真的开口问：“你知道内鬼是谁？”
　　──耶？听头儿的语气，不是带着疑惑，而是带着答案？那么……呀！知道谁是内鬼了！
　　就这时，他出了一身惭愧的冷汗。
　　是有内鬼。当安检室跑出一具焦尸，联合指挥中心竟要人跑出安检室去四处搜查，难道不怕跑出安检室的人身上带着病、带着毒？那个鬼，恐怕就在指挥中心。而自己，迳自带着病、带着毒跑来见头儿？真恍似领末日会的命来要安邦彦的命。这……这就不能不让他冷汗直流了。
　　“末日会不会那么低手段。”安邦彦笑笑地安慰他。
　　“是说，他们不会用传染性扩散毒剂？”
　　“是说，你就是没把病毒带来，有人照样会把病毒带来。他们会玩命，但不会冒险。理所当然，谁跟你玩二分之一、三分之一的轮盘游戏？所以，这件事，不是你的错。我们也该相信联合指挥中心的判断，这时候局里内部再互不信任，才是最大的危机。末日会就想看这个。”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
　　“你说呢？”安邦彦气定神闲地反问。
　　修愣了一愣。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当然是……
　　“澈底消毒。为确保安心局干员百分之百可信，不惜牺牲所有可疑的。”
　　修回答了。一如虹学姊说的。虽然她本身就是可疑的。
　　“即使牺牲的包括你？包括你的安？真那么视死如归？”
　　修有的快、有的慢，点了三次头。
　　安邦彦看得笑了：“视死如归就该慷慨一点，从容一点。我想你也知道，人生，不是在求生存，而是在让生命有价值。生命总有消亡的一刻，问题在，生命的过程与结果。我们不是为了存在而存在，而是为了牺牲而存在，要牺牲得有价值。当牺牲比存在还有价值时，不惜牺牲。我们能存活到今天，不就因为前面有人为我们牺牲奉献？所以，我们的命本来就不属于我们，死也不过是必然的结局。”
　　修硬着头皮，点点头。
　　安邦彦又笑了：“末日会放毒进来，他们的打算是，没他们的药，我们就一个也别想逃？那内鬼呢？内鬼大概早用了解药吧？逃？也别想逃。──我们也放毒。”
　　“放毒？”
　　“听起来有违国际公约之嫌吧？但会禁用，也就表示确实有效。所以，军研所，我们的科技处和他们有点合作。”
　　“这样呀……”
　　虹学姊大致说中了。虽说头儿不是一步堵死所有的活路，而是我中毒、你也中毒，保证我死你亡、互相毁灭，但末日会怕什么？死徒死了就死了，再招一批就是了。这世界从来不缺信宗教的傻子。我死你亡，是必然的结局了。
　　安邦彦说，放毒，由电脑控制，透过中央空调。没错，得去空调室。去空调室有另一组电梯密码，施放毒气也得有电脑密码。光这一连串的密码，就能随随便便要了安心局上上下下五千多条人命？不，去空调室还得通过指纹扫瞄，施放毒气也有另一套启动程序配合，所以得两人分头进行。
　　修记下了密码，操作流程，还有……还有什么？
　　“完成所有步骤后，空调室的电脑会再下一道指示。”
　　“是什么指示？”
　　“到时候你会知道。”
　　安邦彦给他一个微笑。那微笑足以让人相信，跳下十九层楼，人依然能活得好好的。虽然同时也知道，没那种可能。
　　安邦彦拍拍他的肩膀：“死，是必然的结局，但结局不必然就是现在。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