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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出电梯测验时，他和安搭档一组，鞋带、腰带、领带、头带都用上了，能扳开的天花板、线路板，连地板都掀开了，最后双双叹口气，坐在地上。突然──
　　“呀！我想通了！”
　　“怎么？该怎么逃出去？”
　　“不，别人都想逃出去，我们逃不出去，干脆──”
　　“干脆？”
　　“干脆活久一点，想办法待久一点。”
　　“然后呢？”
　　“然后，他们就会请我们出去。”
　　“不怕变成老太公，老太婆才出来？”安笑着说，一点也不在意。
　　然后，每当电梯里独独只有他和安在，他们就会──
　　“要逃出电梯？”
　　“不，我们待久一点吧！”
　　“呵，我们迟早有一天会变成老太公、老太婆出来。”
　　＊＊＊
　　此时此刻，电梯里只有他们，安却在眨眼睛？
　　“太─平─洋。”
　　什么？
　　“就约在太─平─洋。”安眨着眼睛说。
　　在澎湖岛的潮间带，有座石墙迷宫，是由两颗心的外廓相连而成，名为双心石沪。在此迷而不返的，是天空中的一点蓝，海水中的一点蓝。安就想躺在这石墙迷宫里，作梦。
　　“梦什么？”
　　“梦一个老太公、一个老太婆，从电梯里走出来。”
　　安笑得迷人。她的笑窝恰似两颗心交叠而成的迷宫，让他迷而不返。安，她值得一个更好的世界。
　　忽然，安惊了一声：“呀，没按电梯。”
　　“唔，是呀。”
　　──和安在一起，忘了好多事。
　　安笑说：“差点等成老太公、老太婆了。”
　　“妳要去哪里？”
　　“你的事应该比较急。”
　　──安不知道分区隔离的事？当演习？又怎么知道我的事急？
　　“我要去档案室，比较不急。”
　　“那，下次见。”
　　“太平洋见。”
　　安要步出电梯，伸手捏了他肩膀一把，像老太婆捏老太公的肩膀。
　　他给她一个微笑，老太公的微笑。他想，他们之间还欠一个约会，还有美好的未来。
　　安眨眨眼。左眼，右眼，左眼，右眼。电梯门关了。
　　电梯里只剩下他了。
　　明明最初他就是一个人，但当安来了、又走了，他却感到难以忍受的孤独。
　　真是不可思议的空间，电梯。在这平行六面体的空间里，一切似乎和外面的世界平行、隔绝。像什么？坟墓？只感觉这是连空气都窒息死了的密闭空间。
　　静下心想吧！安心局是不惜牺牲，末日会是更不惜牺牲，安心局干员的本质就在牺牲。死，是必然的结局了？
　　但，有办法，对吧？他告诉自己，有办法。
　　他按下电梯按钮。
　　■文生（六）
　　一个更好的世界，人人会说，但有几人为此付诸行动？付出牺牲？文生冷眼看着陪审室众人。一个更好的世界，他记得许世新也这么说过。大概。
　　□为了上帝的缘故
　　“为了上帝的缘故，我们必须认真杀人。
　　“因为人类的命运已然天定，教主的预言必然实现，所以我们必须让世界看见死亡的存在。
　　“死亡并不可怕，就像世界末日，都是生命的必然。
　　“有人说：‘人生本就躺在断头台上，我们只能一年一年看着铡刀缓缓向着脖子近逼，逼向死亡。如果死亡是注定的结局，我们最好期待那断头台是座极其没有效率的鲁比戈德堡机械，极其延长结局的到来。’
　　“但教主启迪我们，真正的生命是从你认识真正的神开始，直到你的肉体消亡了，那生命依然存在。因为上帝已为你准备好了永世的天堂。
　　“至于那些还不认真正的神的，有人说：‘你不可依从他，也不可听从他，眼不可顾惜他，你不可怜恤他，也不可遮庇他，总要杀他，你先下手，然后众民也下手，将他治死，要用石头打死他。’
　　“而教主训示我们，他们的上帝和我们认识的不同，就像老鼠的上帝和猫的上帝不同，我们得祝福那些额上没有上帝印记的。祝福他们的最好方法，是医治他们。就像用猫爪子让老鼠认识真正的上帝，我们得让他们见识真正的地狱──只有治死他们，才能治好他们。
　　“所以，去祝福他们吧！就让他们见识地狱的真实存在吧！孩子！”
　　＊＊＊
　　“放气球”前，文生只觉许世新的这番话是舒伯特〈魔王〉疾速的敲击声，打进脑海后回响不已。连大主教都亲自出来讲话了，这次的末日行动，是来真的吧？大概。
　　“放气球”，也就是放毒气。之前已演习了好几回。“气球”灌上毒气反应物，带到定点，等上十分钟，静待毒气反应生成，十分简单却十分折磨的行动历程。死徒得再次经验喘、悸、晕、眩、热、寒、吐、泻，乃至昏厥，宛如七十二日疫的多重症状，宛如地狱的真实存在，直感觉被上帝遗弃了。
　　那天，他教面包车丢在大北市街区的狭窄后巷，在水泥墙、铁窗、煤气管、冷气机的铁灰色夹杀下，带有明亮色彩的天空和街景只剩相连的一线。他就要从这城市缝隙钻出，得迈出步子，像走秀台。不，不能像走秀台，得像赶上班打卡的。得赶紧了。
　　教团师兄说这次身上打的缓毒剂不变，但“气球”的毒剂加量，得尽快“放气球”、尽快中毒、尽快进医院。医院已备好解毒剂，只要赶在缓毒剂失效前使用就没事，否则──多唸七字真言吧，求求教主救救我。
　　一路上热空气、烘咖啡、烤蛋糕、煮牛奶豆浆的味道。
　　这城市的味道还像从前？不会忙得忘了过去的模样？哪怕看似从前，但赫拉克利特之河又怎允许人们跨过一模一样的水流？这条街的流变即便用“天翻地覆”来形容也不算太过。
　　──因为我，将使一切大大不同。
　　文生感到自己的眼睛，渐渐有一股慑人的力量漫上。五光十色、色彩十分饱和的大北市近了。
　　还没走出窄巷，他恍然就有一种感觉：这城市拥挤得仿佛要爆炸了。人人争抢空气，像水池里挣扎成一团、张口吞吐空气的鱼，就是抢着生存，要活着。挤在这样的世界里，谁都不快乐。
　　──只要我放了“气球”，这世界的人都能得救吧？我呢？我也能得救？
　　终于走出了长巷。是行人徒步区。
　　一时间，五颜六色的人潮、街楼，直窜进他的眼睛。声音更炸了开来。才左一眼红红绿绿、右一眼男男女女，忽然，一个迷失在城市的问路人，正在问一个不知道路的人，堵在路中，就这么差点教他撞上。他恰避开了，又差点踩到一个女高中生。那格子裙的女高中生犹不知不觉，只顾着讲手机，刚刚在“咖啡因”用算命机抽中上上签，即使逢场作戏也逢凶化吉云云。
　　他眼睛直盯那个摇摆一片格子裙的年轻女孩。
　　教末日会囚禁多年，禁欲多年，竟没一丝正常的邪念？本能的性欲教人下药抑制了？真如教团所言，人的贪嗔痴傲妒懒，一切的道德、不道德，皆可实验操控？那么，灵魂呢？灵魂是由羊水，空气，或谈吐出的内容而左右上下？听那个关在笼里的哲学家老唠唠叨叨、唠唠叨叨，自己是不是也变得像他多过像自己？
　　止不住的人潮这时撞得他直往前踉跄几下。
　　──现在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呀！就是没教团的盯着，也该好好执行任务，实现教主的预言。否则，“气球”要爆炸了！
　　是的，教团师兄说，要是赶不上捷运，“气球”会爆炸。怎么爆炸？那是怎样的引爆机制？定时？摇控？触控？不，现在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赶紧寻找捷运站口。
　　──“指路少女”呢？
　　当他关在末日会时，外界为了纪念二战时饱受战争欺凌的人，尤其是被骗、被迫当军中性奴隶的女孩，各国艺术家联合起来在世界各地、各大路口建造铜像：各国各地、相貌各异的少女，都抬起了手，指往车站的反方向。车站，是她们通往悲惨命运的开始。她们是要指引人们，远离战争，告诉后人：别被骗，别走错路呀！
　　大北捷运站附近就立了一座“指路少女”。
　　他却没看见。他只看见汹涌如流的人潮，还有挡住一波波人潮的一货车、一货车的奇岩怪石。几支高高低低、白底黑字的牌子围在四周，写着：
　　反建但言廷垃圾场！
　　牌子站在反建“但言廷垃圾场”对面的，当然是支持兴建“但言廷垃圾场”的。不，是“但言廷纪念公园”。
　　──耶？那一货车、一货车的石头，不正是自己在教团的采石场炸剩的？
　　教团的采石场原为但言廷石雕艺术场。他听说在但言廷死后，但家捐了石雕，好卖了土地；石雕捐给当地政府，土地则辗转卖到教团手上。于是，当地政府为存放石雕，得一笔笔付钱给教团。真冤大头。早该学但家捐了这批麻烦，还能省下不少垃圾处理费。就有课员聪明，提议付一笔钱要教团炸了这些但言廷制造的大型垃圾，这不一了百了了？文生等人因此多领了一项工作──炸石头。
　　＊＊＊
　　“你看，像什么？”
　　炸完石头后，珍珠男孩用下巴指向一墩墩炸剩的烂石头，问。
　　文生想了一会，说：“说什么像什么，就像云。”
　　“我看像水老鸦。”
　　珍珠男孩说过这样的故事──
　　从前、从前，有一只水老鸦，牠向人要吃的，人就一边给牠吃的，一边剪了牠的翅膀，说是要留牠吃饭，才动了剪刀。然后隔天，人奚落牠：“你怎么不飞了？你飞不了了，就留下来做工吧。”于是打上绳套，推入河里，要牠捕鱼、捕鱼、捕鱼。一辈子再也飞不了了。
　　文生于是说：“像我们，傻墩墩的。”
　　“水老鸦教人掐着脖子做工，已经到嘴的鱼还教人硬吐了出来，有翅膀也教人剪了筋，飞不了。──可有一点和我们不同，你知道吗？”
　　“哪一点？……就这一点吧：再怎么说，牠们是鸟嘛。”
　　“不，是我们以为自己是人。”
　　珍珠男孩说完了这句，两眼呆呆的，像晾着翅膀的水老鸦，望着天空良久，良久。文生也呆呆看着他，呆呆看着地上，呆呆看着天空，像一只剪了翅膀的水老鸦。
　　＊＊＊
　　“这是我爷爷被炸死第三次。”
　　文生循声望去，只见隔了一片人海声浪后，有一方大萤幕。在大萤幕上诉唸的，是一个脸色苍白的长发少女。她眉清目秀得即使日后头顶大角鹿头箍、手里七彩棒棒糖，也很适合登上时尚多过时事的时髦杂志封面。
　　看来载石头的货车也载来了大萤幕，还有扩音喇叭。
　　那长发清秀的少女，声音微弱却又强大，就是扩音喇叭将她微弱的声音扩大到足以挤掉其它的声音，扩大到整个行人徒步区。对身在行人徒步区里的文生而言，那就是全世界。
　　或许真是全世界。文生猜想，那是连线直播。今时今日，连抗议演说都连线直播了？
　　便听那少女怯生生地说：第一次，是爷爷的身体被炸得稀稀烂烂；第二次，是爷爷的石雕场被侵占，作品被炸得烂烂稀稀；第三次，是地方政府丢弃爷爷的作品，任由风吹雨淋、日晒霜凌。
　　侵占？损毁？弃置？文生心想，怎么和自己知道的不一样？但感觉她不会骗人。她被骗了吧？不，她在骗人，因为感觉她不会骗人，她就会骗人。这更接近事实吧？
　　道德是在他看不见的时候，迅速沉沦？
　　不，早在上世纪末的美国国会，一名科威特少女就曾用微弱的声音诉说伊拉克士兵如何残杀婴儿。这真令人愤慨，促使美国即刻参战。只是，那令人愤慨的背后别有令人愤慨的真相。原来，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名少女专为那一天的演说受过表演特训；还有，那一天她在台上时，她父亲正坐在台下；而她的父亲不是别人，他可是科威特王室兼驻美大使。也就是，一般人看孩子表演顶多到学校，而那一天科威特驻美大使的女儿演出只不过恰好选在美国国会罢了。那是一出观众不知道自己是观众的现代话剧。
　　文生暗想，他眼前的这场演说，也有不让人知道的事吧？
　　抗议的、抗议抗议的，台上的、台下的，一个个现成的戏剧道具，一尊尊的“水老鸦”。
　　台上的，大萤幕里的少女，眼睛眨巴一下，淌下一行泪。
　　“让爷爷的作品有个地方可以好好安放，这是我最卑微的请求。”
　　──这不会是世界最卑微的请求。世界最卑微的请求，可是卢安达大屠杀时，有人愿付所有的财产但求个好死？不，是……
　　“二号出口。改去二号出口。”
　　雄性动物低沉的音嗓在文生脑后响起。文生一回头，那人隐没在重重人海里，不见了。果然，末日会派了人跟监。
　　快！得走二号出口！得赶死神定下的约！
　　文生想像榔头客一榔头、一榔头敲开一条血路。是的，没错，为了救更多的人，打死一些不知所谓的都算我佛慈悲了！榔头客，也是这么想吧？要砸醒这个世界。
　　文生急得差点扒着人的肩膀前进。说不得真抓了几人的肩膀，挨了几人的白眼。他听得耳后有扯嗓子的像在骂他。
　　“气球”，“气球”要爆炸了！所有的化学反应都需要时间，时间到了，也都不会给人更多的时间。就像定时炸弹。是的，这些不知死活的，难道非要让“捷运站内毒气事件”演变成“捷运站外毒气事件”？不，教主的预言必然实现，毒气事件必然发生在捷运站内。
　　二号出口到了。
　　站在二号出口前，文生忍不住回头狠瞪一眼，向街上蚁群般的芸芸众生打心底喊出〈薄伽梵歌〉的一句：“我是死神，万世毁灭者！”
　　就这时候，远方城市天际线上冉冉升腾出一轮满月，安心局的月球飞船。文生这死神当下别过头去，进了捷运站。那该死的“大眼睛”像是比死神更恐怖的存在。
　　他始终没能看见“指路少女”指引的方向。
　　＊＊＊
　　文生终究准时搭上那辆死亡列车，气喘吁吁，却又不敢用力呼吸。他倚着立杆，有点不对劲，似乎有鼻血流了下来。露馅了？失败了？他想抹，又怕。只好告诉自己，那不是鼻血，是鼻水。调整呼吸，鼻子吸气，嘴巴吐气。剩下的，就是撑着，等着事情发生。
　　待气息稍稍平复了些，他才发现车厢堵了一矮墙的黑盒子。
　　黑盒子里装的是什么？是史金纳的迷信鸽子？还是抓来放生、或抓来吃的鸽子？还是金丝雀？车厢里就是少了金丝雀。金丝雀死了，谁能提醒大家毒气的存在？……等等，谁在吹着“危险了危险了，金丝雀唱着歌儿了，哥们得赶紧出坑了；可惜了可惜了，金丝雀烤了被吃了，哥们听不见歌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