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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姊的意思是……”
　　“在所有犯罪行动中，以宗教犯罪最为麻烦。因为，你以为他们爱惜教徒？爱惜？不，不惜！他们说爱是牺牲，所以，他们就用牺牲教徒的方法来爱教徒。这就是宗教犯罪的大问题所在：他们和你想的不一样。”
　　“……。”
　　“你即使把他们逼疯了，逼吐了，逼出了满地的胡说八道，也逼不出一颗解药。”
　　“即使揪出内鬼，也拿不到解药？”
　　“照安心局的制式反应推演，就是这样。末日会顶多毁掉安心局现在的几个工作小组，然后，就得面对控管得更周密的保全系统。对双方而言，彼此竞赛，彼此付出一定的代价，又继续下去。可以说是没一方肯认输、没一方肯打和、没完没了的打平局面。只是，在这当中，就现在，你和我，得被牺牲。”
　　“所以？所以？”
　　“简单说，现在就是：末日会开出的价码高层付得痛快，交易底定。──所以，我们该如何阻止交易？”
　　是呀，该如何阻止交易？
　　虹的眼睛眨了一下：“要是我们肯给更高价呢？”
　　修大感意外：“开出的价码不就是我们，我们怎么给更高价？”
　　“现在就高层而言，是牺牲我们除掉内鬼。这就末日会而言，是牺牲内鬼除掉我们。可要是末日会能不牺牲内鬼，不但除掉我们，还多一批人当它的内鬼呢？”
　　“也就是……”
　　修单说个连接词就打住不说了，也就是想引虹先说下不该说的。四周连空气都静谧了一会，只看见虹那长长的睫毛搧呀搧地。似乎虹学姊也在等待他说下去。
　　“听过有个安心局卧底进了末日会当上末日会高层吧？”虹先开了口：“他要是待在这里，一辈子当卧底？不，更可能遇上我们遇上的，被澈底牺牲。”
　　──谋叛当局，兹事体大，看来学姊是说真的才不敢说白了。
　　眼看虹还是绕着说，修把心一横，直说了：
　　“所以，我们就是要找出内鬼，谈判，和末日会合作？”
　　虹点点头，并不接口。
　　修闭了眼睛，接着一睁：“我先交个底吧，我不是内鬼，但我知道谁是内鬼。”
　　■文生（五）
　　“知道凶手是谁吗？”
　　众人的视线看向如老僧的，他这没头没脑一句话，横空把玩逻辑的话头、风头都抢走了。连无罪派的一个刚张了口，正想说句“经济学？那就经济点，效率点，回头谈案子吧？”也转看那如老僧的。
　　“这是一件密室杀人案。”
　　──密室杀人案呀！凶手会是谁？
　　文生刻意不看戴尔文。不，不能刻意，得转头看看。只见戴尔文一意看着那如老僧的。这是他意料外的“听众”吧？
　　“是在山区的小木屋里，老夫人背后中了一刀身亡，桌上的笔电显示她要拟定遗嘱，给她唯一的亲人。第一嫌犯就是她唯一的亲人，侄子外甥之类的，反正是为了遗产。有动机，又没不在场证明。密室？密室正好证明他有嫌疑。因为除了他，谁也不需要用密室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戴尔文这时转看文生，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呀！
　　“侦探猜想，是嫌犯刺杀老夫人后，老夫人跑进屋内上锁，形成密室。至于遗嘱，为什么还给嫌犯？可能来不及更改，或什么之类的。对，老夫人或许在掩护他，才故意制造密室。
　　“但后来发现陌生的指纹，整个房间到处都有，包括凶刀、键盘。网路记录也显示，在老夫人死后，小木屋里有人在收发她的电子邮件，企图制造老夫人还活着的假相。而这段时间第一嫌犯已有不在场证明。
　　“于是侦探猜想一种可能：买凶杀人。
　　“只要嫌犯买凶杀人，那么小木屋里的所有证据就是另一个人留下的，和嫌犯无关。只是买凶杀人该让人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吧？老夫人被害当下，第一嫌犯却还没远离现场，买凶何用？而老夫人死后，有人还在小木屋里敲键盘，但，在密室打开后，却又不见踪影？这人又何必制造密室，多此一举？
　　“那么，就不是买凶杀人了？凶手就不是那个侄子外甥之类的？──不，就是他。”
　　意外呀！陪审室里有几人露出“意外呀”的表情。却也有几人一点也不意外。故事要是不意外，才教人真的意外。文生这时又看见戴尔文意味深长的一笑。
　　“他也意外。指纹是谁留的？是谁在掩护他？是谁上了门锁、敲打键盘、替他制造密室和不在场证明？
　　“他偶然抬头看见小木屋有一扇天窗。即使勉勉强强，三、四岁的小孩也无法钻进来、钻出去；但至少要到十三、四岁的人才有力气吊绳子进来、爬绳子出去吧？他灵光一闪，有了答案。”
　　耍逻辑的忽然失笑：“喔，答案，很明显嘛！”
　　这一句话赢来几个关注的眼神：“说嘛！”“真的假的？”“骗人的吧？”“你是想卖弄自己吧？”
　　如老僧的点点头，看来答案应该很明显。
　　“答案是体型比小小孩小、力气比大小孩大的猴子。事巧不巧，老夫人死后，猴子吊绳子进来了，牠锁了门，敲了键盘，留下指纹，再爬绳子出去。”
　　如老僧的答案炸了一窝人：“哪有这样的？”“什么跟什么嘛！”“天方夜谭也没这么搞的！”“瞎搞！”“骗小孩还是耍小孩？”
　　“绳子？还爬绳子出去？”
　　耍逻辑的替如老僧的解释：“一只猴子要是能乱敲一通，都敲出一篇文章来，就算牠吊绳子进来，又爬绳子出去，还值得大惊小怪？”
　　“那么猴子敲键盘呢？”
　　“会敲键盘，就是人？就只有人？”
　　如老僧的缓缓说道：“凶手想，猴子碰巧破坏现场，他碰巧猜中真相，人毕竟比猴子聪明多了，能碰巧的不更多？难道侦探就不会碰巧也猜中真相？还碰巧碰见那只碰巧破坏现场的猴子？这一个碰巧、一个碰巧，吓得他不禁冷汗直流。故事到此结束。”
　　“故事大概就这样作结吧。”戴尔文摸摸下巴：“但你说这个是要说什么？”
　　“无限猴子与打字机。”耍逻辑的又代如老僧的说话：“据说给猴子无限多时间和一台打字机，牠就可以一字不漏敲出全本〈圣经〉，附带错漏几字、将‘不可奸淫’错漏成‘不可不奸淫’的‘奸淫版圣经’。”
　　“猴子即使能打出莎士比亚的句子，但牠仍然不是莎士比亚。”如老僧的认真说道：“但是，当猴子也能打出神的话，我们却把神视同猴子。”
　　“疯子往东边跑，追疯子的也往东边跑，难道追疯子的也是疯子？”反政府的引用了〈韩非子〉上的例子，接着引申：“宗教存在，罪恶也存在，政府同样存在，有人却只把宗教和罪恶当作一样的存在，不奇怪？”
　　“真正奇怪的是，人们接触了一点智理，有了一点神的能力，就迫不及待开始演绎、归纳、辩证，拿逻辑鞭打上帝，用哲学吊死上帝。”如老僧的语重心长地说：“什么时候，亵渎神成了一种时尚？”
　　亵渎？文生暗想，他接下来该不会要说，“我们的脑袋被绑架了”吧？
　　□我们的脑袋被绑架了！
　　“我们的脑袋被绑架了！请永远记住这件事，有人在绑架我们的脑袋，你的脑袋。”
　　说话的一口纯雄性动物低沉的音嗓，黑皮鞋、黑西装、黑领带、黑框眼镜，还有……大角鹿头箍？魔术？文生醒后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魔术？
　　文生还记得节目正录得精采，只是突如其来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世界直趴在九十度角上。他再睁开眼，就看见舞台一个头戴大角鹿头箍的在发表演说。
　　电视台高层也曾站在这舞台发表演说，说：“做电视就像在造中文打字机。”
　　机械打字机光靠二十六键打得出中文？硬搞？硬搞都要硬搞出来！如何硬搞？就用土耳其行棋傀儡的诡计。土耳其行棋傀儡号称是世界第一台会下棋的机器，远在世界第一台电脑问世之前出现。怎么出现？方法很简单，就是里头藏了人。
　　“电视后台既然也藏了人，就得把魔术变出来。”
　　会是这样的魔术吗？整人节目企划？为骗倒幕前的艺人，连幕后的工作组也一起骗了？有可能。电视台魔术有些就得这么变。
　　文生拚命回想，刚才节目现场是在录短剧吧？演……世界末日？
　　演一个卖避难包的到村里喊：“世界末日来了！”然后对小孩说：“糖果给你们，反正世界末日了！”
　　小孩含着糖果四处告诉人：“有人给糖果，因为世界末日了！”
　　大人信了小孩，舍得钱买避难包：“反正世界末日了！”
　　渐渐地，村人上学的不上学、上班的不上班，甚至不能偷的偷、不能抢的抢：“你罚我呀！反正世界末日了！”
　　当局可不信这个，一个字：抓。
　　最后牢里坐了一群笨蛋和卖避难包的。
　　那群笨蛋问：“世界末日怎么还没来？”
　　卖避难包的答：“难道你盼着世界末日？”
　　短剧结束后，主持人便和来宾乱撇话：“乱说，就得抓。”“乱说的只是乱说？他们还搞行动呢！盼着乱！”“没错，他们盼乱，就是叛乱。”
　　短剧大抵如此，说末日会为盼乱而作乱。接着拿末日会研发预言机的传言开涮，演那里头只不过藏了一只猴子；想听预言的投柿饼，牠就在里头丢预言。
　　说扮仙人掌的艺人是：绿云罩顶，芒刺在背──谁叫你一身刺猬，当然没人想抱你。
　　说扮啦啦队的艺人是：忽上忽下，大起大落──要对朋友好一点，否则没人想抱你。
　　说一身拘束衣、扮神经病的是：饭来张口，有志难伸──只能自己抱自己，不如疯狂到底，活在幻觉里更自由。
　　说一身铝箔衣、扮未来人的是：如铝箔冰，如履薄冰──快报乐透号码，否则报请当局，教你有志难伸、疯狂到底。
　　然后，一身肥肉、满头卷发、满眼粗眉、满腮乱胡的来到预言机前，是扮伏九恩的；预言机遇见了老主人，当下吐出谶语：“别傻了！你飞不起来！”
　　拿伏九恩跳楼寻开心？不怕得罪末日会？所以，跟着假装末日会绑架电视台来整人？便见穿得花花绿绿的艺人就有哭得花花绿绿的。要是这是整人节目，大概会很好笑吧？尤其大角鹿先生演得很入戏。
　　“我们的脑袋被绑架了！这也是我今天要演讲的题目。请仔细听，演讲结束后，会有随堂测验。测验不过的，恐怕会有生命危险。”大角鹿先生说着像是想到什么好玩的，笑了一下：“因为不知道自己被绑架，这已经涉及了生命危险。”
　　大角鹿先生在舞台上来回踱步，不时往下瞧几眼，似乎很满意“听众”连手带脚、带嘴巴全教胶带黏绑成一长串、一长串，能好好听他讲演。
　　“Terrible？好像有人在说terrible？”他用手做耳朵，侧着头往台下听，装模作样地：“是但理思小姐说的哪一种terrible？”
　　但理思？但言廷的孙女？
　　但言廷，据说是艺术家。代表作，是挤在箱子里的〈方块人〉，还是头上长了菩提树的〈大角鹿〉？不，该是：他是末日会涉嫌的一连串爆炸案中第一个被炸死的。
　　至于但理思的代表作，是创议由政府在各地兴建多佛多魔公园以纪念但言廷？是用脚沾染颜料踩踏出神佛上帝的形象？不，是长发清秀、头顶大角鹿头箍、手里七彩棒棒糖，带着性与童趣上了时尚多过时事的时髦杂志〈庞杂志〉封面。
　　她在杂志访谈中说：“Terrible，英文意指‘恐怖’，英文俗语意指‘糟糕’，连用起来就像‘越恐怖，越糟糕’。Terrible，法文也意指‘恐怖’，但法文俗语意指‘了不起’，连用起来就像‘越恐怖，越了不起’。那些笨蛋不知道‘越恐怖，越糟糕’，还以为‘越恐怖，越了不起’，于是恐怖了。”
　　“Terrible吗？这次的末日行动，连我都忍不住想称赞自己：这么了不起！一恐怖就糟糕了。所以，绝不恐怖。因为真正恐怖的是：你们的看不见。
　　“看不见什么？你们看不见谁绑架了你们。”
　　大角鹿先生亮出了“明明我就在你们眼前绑架你们，你们却看不见”的笑容。
　　“你们甚至看不见你们被绑架了。因为你们被自己的偏见、自己的执见绑架了。你们不知道我们看见的世界和你们看见的世界不同。于是犯下亵渎的罪，将别人的神踩在脚下，像无知的孩子玩弄无能反抗的尸体，拿伏九恩当笑话。”他踩着优雅的步伐，像一只与世无争的草食动物，就在舞台上：“嘲笑者，正嘲笑着自己的无知。”
　　＊＊＊
　　“因为看不见自己被绑架了，所以无知，所以不知道。不知道什么？不知道很多事。
　　“譬如：总有希望他消失的人吧？这句相传是末日会向人开口的第一句话。你们听到这句是怎么想的？该不会想：我们使活生生的人活生生地消失吧？这么想就不对了。”
　　大角鹿先生食指一伸：“偏执。”
　　“消失的，该是老去的自己，当舍去的自己，偏执的自己，然后才能新生。该消失的是不信神的自己，该消失的是大角，偏执的大角。
　　“在大角鹿的世界里，有大角才美丽，有大角才有下一代，有大角下一代才继续有更大的大角。结果，什么结果？大角太大了，跑不快，逃不了，整个族群就被没长角、光长牙、不美丽的野蛮东西淘汰了。
　　“可怜大角鹿因欲望而美丽，因美丽而失去性命，却不知道该让大角消失，自己才不会消失。所以但言廷说大角鹿的大角代表欲望，代表烦恼。
　　“但我说，欲望也好、烦恼也罢，不一定是坏事。会坏事的叫偏执。大角该是偏执的欲望、偏执的烦恼。
　　“因为偏执，所以看不见自己被绑架了，所以无知，所以不知道什么该相信，什么不该相信。
　　“末日会曾说：会有世界末日，因为有世界末日，所以我们得行动。你们偏不信。偏不偏执？
　　“当局则说：末日会在搞末日行动，因为搞末日行动，所以搞得世界要末日。你们偏信。偏不偏执？
　　“拥护当局，拥护大角，拥护得大角像顶楼违建在加盖，庞然怪物直压上头；压得你们吃土，压得你们喘气，压得你们喘不过气，压得最后──你们世界末日了。
　　“没错，安心局正在带领你们走向世界末日。而你们还在信他们，就像阿兹特克人相信西班牙人，相信他们是神，直相信到最后神出卖了所有的人。看不见自己被绑架的人没有不被出卖的权利。
　　“因为偏执，所以看不见自己被绑架了，所以无知，所以不知道什么该当，什么不该当。
　　“该当亵渎神的人？该当相信假神的人？该当头顶大角的人？还是当什么人都好，只要是活人？”大角鹿先生看了台下众人一眼：“那就别当笨蛋，因为当笨蛋的代价往往就是要你们的命。”
　　──咦？
　　文生感觉到那大角鹿先生的视线狠狠踩在自己身上，他似乎还特意眨了一眼。那纯雄性动物的声音在文生心上轰了一响。
　　──果然，他认得我。
　　文生认得这个人的声音，甚至能想像他用那深藏在黑森林里的声音说：
　　“我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但你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安心局想利用你，要你听他们的话，当他们的鬼，但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文生看见那大角鹿先生在微笑。
　　答案很明显了。
　　□即使……
　　──即使有被害人保护计画，即使有陪审员保护计画，但真正能保护你的，唯有末日会。哪怕你进了安心局、陪审室，末日会也能把你拖出来。
　　文生从电视台绑架案的回忆里抬起了头，看见那如老僧的又强调了一遍：“什么时候，亵渎神成了一种时尚？”
　　──是在说但理思吧？用脚踩踏神的形象。那还真只是一种时尚。可是呀，年轻人就爱这样的时尚。
　　“亵渎神，弑神，然后呢？人的欲望无穷无尽，杀死了神，杀死了崇拜神的自己，却不杀死充满欲望的自己，徒留下自己抑制不了的无穷欲望，教欲望吞噬了。那么，人的另一种欲望，想存在的欲望呢？”
　　玩逻辑的眼睛睁了睁，他知道如老僧的问的是他，这回换他食指点点下巴。
　　“有神，不好？有神的存在，不好？神不满足人的终极欲望？”如老僧的缓了口气：“人死了，永远无法复原──唯有神能复原。”
　　文生看见如老僧的眼睛闪着泪光。
　　“当你的亲人死了，你可以选择相信，他在天上，他在人间，他不曾离开，他依然爱你，用另一种形式。”
　　如老僧的神情，令人动容。文生不禁想起死去的妻子海绮。是了，这才是死了妻子的男人该有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