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作品已在华语剧本网版权保护中心进行版权登记，登记2020-B-01300】

　　修在一道道门连成的迷宫中，转开了一道门，砰砰两下──
　　＊＊＊
　　大概是砰砰两下。事后修的印象模糊，只记得他和安当下各挨了一榔头，好像。
　　“为了挡下砸向安的榔头，我转身护了她一下，但在这之前，似乎是安先替我挡了一下。”
　　两人像是拿肋骨交换，骨头上各自裂了一道。
　　“安的手快，马上丢出一颗闪光弹。可惜，大概砸在那人身后，没能伤到他的眼睛。”
　　安丢出的闪光弹，是信号弹的手榴弹版，能瞬闪强光，并发出爆炸声，当下通告现场有事发生，要是使用得好或不好，还能教人暂时失明、耳聋。安这次砸得算不上好或不好。
　　“那人吓跑了，我就留下安，追上。然后，”修躺在病床上想了一会：“扭打，我和他扭打，趁机在他眼前扎扎实实砸了闪光弹，他应该好一阵子看不见东西。”修看了坐在他面前的干员一眼，迟疑了一会，才问：“他真的是包得温？”
　　在纯白色的病房里，修眼前的干员是衡，又一个标准安心局干员。修只知道他和修和安都隶属同一工作小组，却不常见面。大概有什么特别任务吧。修偶然觉得衡长得像他，就是头发和话短多了。
　　衡点点头，反问：“为什么问？”
　　“背叛神的，神祝福你！”
　　修记得刚砸下闪光弹，就挨了那人一榔头，倒地不起，跟着听那人喊一句“背叛神的，神祝福你”！眼看那人又一榔头要下来了，那当下，修惊得直想：“这会是怕老婆的包得温？不是榔头客？那安……安怎么办？”
　　□叩──叩──
　　叩──叩──
　　门锁开了。开得飞快，只见会议室中一人惊得像草食动物嗅见不安的气息，两眼圆睁，望向开门的修。
　　那人白皮肤、黑眉毛、红嘴脣，当中两眼黑白分明，并不黑框眼镜、黑裤白衫；一头短发干净俐落，发尾一甩，像极了一记漂亮的过肩摔。是虹学姊。
　　安心局干员大分两类：一类长相在平均值上下左右，长得像白开水，几乎不给人留下印象的机会；一类长相令人怀疑是演员，风格强烈得像鸡尾酒？不，是针扎，扎得人忘了什么鸡尾酒、白开水，让人忘了大多数干员长得像搭公车的、坐捷运的、排队买吃的、住在隔壁的。
　　虹学姊显然是后者，后者中的佼佼者。
　　“二级警备，没有异状吧？”
　　修明明看见虹站在会议桌后，像是藏了什么。尸体？虹应该也猜到他看见了什么，却顺着他的话说：“没有异状。”
　　会议桌后，一人探出头来。是武。这家伙，长得招人恨的魁。他站了起来，脖子长在肩膀里还能顶着天花板，高出虹两颗头，活脱脱一件杀人凶器。
　　该相信他们？不相信也该相信一件事：拚了自己一条命也伤不了武这家伙的一条胳膊。不，还是调头向上报告。
　　修赶紧正式行了礼，便又连忙出了门。
　　门要掩上时，一只手，带着红指甲抓了上来。是虹。
　　“学弟，你有听到什么？知道什么？”
　　──学姊怕我听到什么？又有什么不能让人听的？门还能打开，可见是突发状况，才来不及锁门。那么，是什么突发状况？
　　“学姊在会议室讨论什么？”
　　虹食指往嘴脣一按，将修拉离会议室，再带到电梯门前，按了按钮，上上下下，悄声说：“有内鬼。”
　　＊＊＊
　　要说安心局大如微型城市，那么这座城市里的运输系统，就是电梯了。安心局的电梯并不只会上上下下，有的只要按对密码，兼且对中指纹七处特征，就能启动指令，通达一般电梯到不了的高层、高高层，还有，关闭这台电梯的监控系统。
　　看样子，虹学姊就这么做了。还当着修的面，扭动她左腕上手表的转钮，开启了电波干扰器。
　　修看了不禁想问：听说学姊掌职一部分的监控系统，真的？电梯，对吧？
　　“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学弟，我相信你才说，我们都很危险，所以，如果你怀疑什么，要说。相信我，我们在一条船上。”
　　──可以相信吧？至少相信她想要我相信，所以，也该让她相信我想要她相信。
　　──要说怀疑什么？说漏斗？漏斗太不可疑了，所以可疑？还是二一三区那三个？……老学长，卡在陪审室外墙的老学长，一手压在胸前，不是呼吸困难……不，就是呼吸困难，吸了不该吸的化学药剂？记得老学长左腕上的手表好像是女用的，怎么回事？
　　修抬眼看着虹，最可疑的就在眼前。修只将该说的说，不该说的摸摸下巴就算交待过了。
　　“学姊，我怀疑这次状况和陪审团有关。”
　　虹点点头：“情报处已接到通知，末日会说他们放毒进来了。他们没抓走谁，只是解毒剂抓在手上，等于全都被他们抓走了。现在，你说，我们安心局高层的第一要务是什么？”
　　──安心局，让国民安心的局，第一要务是确保国民安全。那么是确保陪审员的安全？还是审判公正？
　　□安心局的第一要务
　　修在安心局最初的正式工作，就是泷冈大学。
　　在入学式大礼堂一片模糊的光影中，修清晰看见一个女的回头，她假意和坐在后面的说笑一句，然后，冲着他一笑。那微笑，似曾相识，他就知道了，她是安。他向她张了手，她就伸长了两根指头。他出布，她就出剪刀。她又笑了。
　　那时初入泷冈大学，是为确保学生思想安全。
　　“人靠机器结束战争，但战争从来不是由机器兴起。原子弹，恐怖吗？恐怖的是人心。”小说〈无限猴子〉里，有一台机器如是说。
　　因为人心难测，所以思想安全就很重要了。
　　“我们不许商人贩卖不良食品，却任由不良思想流窜市面、影响孩子？太奇怪了！”
　　“我们有七百六十八条食品管制法，甚至有七十八条学童营养保护法，就没一条法律保障我们接触到的思想都是安全的？”
　　“安心局怎么可以只有食品管制法？我们还要思想管制法！”
　　当新闻播报“未成年学生因接触不良思想，产生行为偏差，私下研制爆裂装置，致使市民广场发生火警意外”后，街头掀起一波要求制定思想管制法的声浪。
　　在野党批评，这是安心局在阴谋扩权。
　　不小看了安心局？没思想管制法，安心局就不管制思想了？譬如，总得确保超级电脑在二战中不曾相爱吧？〈无限猴子〉里就有两台敌对的超级电脑在二战中相知相惜、相识相恋。
　　“老子在前线打仗，你们两台电脑在后方搞浪漫？”最怕打仗的就这么不再信任机器。“电脑都谈恋爱了，人又不是机器人，还专心打仗？”也怕国民就这么不再信什么打仗的话。
　　“这〈无限猴子〉让人心不安，查禁，了事。”安心局的思想检查处这么教修，说：“总之，安心局的第一要务在确保国民安全。”
　　□答案
　　修便把思想检查处学来的标准答案说了一遍。
　　“威胁，安心局不接受威胁。”虹语带威胁：“安心局至高无上的原则是：安心局的权威不容质疑、不容试探、不容挑战，所以不容谈判。他们不惜牺牲‘他们’，也不惜牺牲我们。”
　　──“他们”？“他们”绝不是指他们，是国民，陪审员。
　　虹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又迫近修的面前。他快不能呼吸了。
　　“这有点麻烦。”虹稍稍退了回去：“干员的作用就在牺牲。也听说了吧，蒸汽厨房爆炸案后，清查了几家化学工厂，我们的组员被炸死了不少。高层呢？不有个高层说了那句混帐话：你活着，你该笑，你有位置、有好处多少托他死去的福，干员的作用就在牺牲。”
　　虹的话是真的，那当下修气得想揍那个只会说混帐话的。
　　“现在，是有毒进了陪审室？不，是有毒进了安心局，你说，局里的高层会怎样？”
　　“……。”
　　“消除感染，把感染的、疑似感染的都丢进焚化炉，有比这种方法更快、更有效、更澈底的吗？他们会澈底牺牲我们，澈底消毒。”
　　修吞了吞口水。
　　“现在，相信安心局的下场就是死，你，还要信安心局？”
　　修努力压抑心跳，努力想想漏斗在假装摔跤，努力让自己的表情靠向标准一点。
　　──虹学姊……要背叛安心局？这，可信吗？相信安心局的下场就是死。那相信学姊呢？
　　■文生（四）
　　“我相信你相信政府，但你相信政府就被骗了。傻子。”
　　说话这人，大概是无罪派吧，而且反政府。
　　“被骗是傻子？不被骗不更傻？你不信政府？你要付多少不信的代价、不被骗的代价？”有罪派的一个冷静地说：“吃个素肉包，验，就怕它不是素的。吃个鲜肉包，验，就怕它不是鲜的。吃的，验。穿的，验。用的，验。吃一餐得花八小时去验，想活一辈子不得先贴八辈子的时间？这人，还能活吗？还是简单点，相信政府，相信安心局的检验？”
　　“嗯，被骗，付一时的代价；被‘不被骗’骗，得付一辈子。”戴尔文随声附和。
　　“你相信那些要你不相信政府的话？你不也被骗？”有罪派的这人懂得玩逻辑。
　　不表示意见的中立派，不，是骑墙派的一人转头问也是骑墙派的：“你相信谁？”
　　被问的没主见，却怕人骂他没主见，就说：“我不知道该信什么，所以，我乱投。”
　　“乱投？”无罪派的一个呀然一惊。
　　“人命关天，你乱投？”无罪派的又一个不满。
　　戴尔文打哈哈、和稀泥：“应该不是乱投吧？是猴子投资法。据说用猴子投飞镖选股，比听股票经纪的还神准呢。”
　　“猴掌如来，天地易位？”骑墙派的喃喃唸道。
　　“什么？”
　　“你不记得了？伏九恩的预言书，说是译自阿卡西的讯息，最后画一只猴子手里抓着如来佛，说是末世猴子掌治天下。看来，预言成真了。以后不用陪审团了，连法官也可以取消了，让猴子射飞镖决定谁有罪、谁无罪算了。”
　　“你们不信人的理智判断？信猴子机率？”无罪派的一个皱了眉。
　　“要信人的理智的话，人的理智却选择相信机率。哪个法官审哪个案子，不抽签决定？哪个案子有哪些陪审员，不也抽签决定？有罪、无罪，其实都有一定的运气成分。”玩逻辑的有罪派如是说。
　　“审案子难道是赌轮盘？”无罪派的皱了眉。
　　“就是赌轮盘。天知道审出的结果有几分真相。”
　　“对呀，只有天知道。”
　　“要信神的话，没错，神不信机率。科学家相信上帝不赌骰子，那是因为，骰子都信上帝。骰子的答案都是上帝给的，不是吗？”玩逻辑的环视众人一眼，以征询的眼神。
　　“当然。”无罪派的一个如老僧入定，安然应答。
　　“那不就该相信骰子是上帝的语言？也相信机率？”
　　“我们陪审团由电脑选号，那么电脑还成了我们这时代的上帝？”有罪派的一个大声笑道。他不信神。
　　“如果只是选号就有资格当上帝，那猴子还真的掌治了天下，世界末日了。”无罪派的一个大声反讽。他大概也不信神，不信什么末日会，只是更反政府当局吧。
　　如老僧的一贯平心静气：“一切都是神的旨意。”
　　文生的眼睛亮了。
　　──如果神要牠死在我手里，我将以行动来见证神的旨意。
　　他突然想起这句话。
　　□那些戴帽子的
　　最近一次想起这句话，是那些戴帽子的又来敲门了。
　　那时文生还没到家，就看见老脸的、方脸的护着小脸的堵在家门口。
　　“不是叫你们别来烦了？我受被害人保护计画保护。”
　　“所以越来越可疑呀。”小脸的讽刺地说：“我想，你该不会利用被害人计画去计画加害人吧？这可糟了。因为我们受警察法赋予侦查权，专门对付你这种人。”
　　“被害人保护计画从不保护加害人。”老脸的一脸严肃：“大北市毒气事件，不就是末日会干的？而你，不就是末日死徒？”
　　方脸的不说话，只是那眼神，足以犯下一级恐吓罪。
　　“我要向你们的上级投诉。”
　　“可以呀，你的权利。只不过，在上级介入前，还请你‘自愿’协助调查，我们的权力。”小脸的说着，滑动手上的手机萤幕，问：“离开世民医院后，你去哪里？”
　　明知故问。明明笔录里都有，这不像在考验人的记忆？
　　笔录在……毒气事件在四年前，世民医院封院在毒气事件的……五年前，加起来是九年前的事了。
　　“多宝大楼，做黑工，很苦。”
　　文生记得四年前他如此回答。
　　□珍珠男孩
　　多宝大楼，龙蛇混杂的旧式商办大楼。在万年的灰尘、二手的光线和已该淘汰的空气里，满满是剥落的水泥墙、废弃的五金电器和骨灰级的电脑软硬件，还有没人肯干的工作和被社会遗忘的人。
　　文生说他逃离医院后，就藏身在这，做黑工，在大楼里，或大楼外。是的，有一阵子还常外派去加工厂炒大锅菜，去屠宰场抓小老鼠、杀大黑猪，去采石场炸石头、去矿场挖石头。
　　文生最记得珍珠男孩。
　　听说珍珠男孩是写绘本的，长得清清秀秀、白白净净，一头直发整整齐齐盖到眉毛上头，远远看去活像一根刚学会走路的珍珠菇；要是一阵风吹来，就是一根滚在地上的珍珠菇。果然长得挺适合写绘本，也派来和文生抓老鼠。
　　屠宰场场长说，在老鼠出没的沟孔附近拉电线、开电闸，滋地一声，就一了百了，简简单单。场长怎么不自己动手？他新近信教，不杀生，就把该下地狱的工作送给别人。然后他先走一步，远离屠宰场，眼不见为净，留下文生看珍珠男孩在眨眼睛。
　　“怎么？不动手？”
　　“我不杀生。”
　　“你没支援大锅菜？没炒辣椒炒肉丝？肉丝不也是荤的？你把荤肉……”
　　“不一样，我没动手。”
　　“别人帮你动手，也一样。”
　　“我没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