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作品已在华语剧本网版权保护中心进行版权登记，登记2020-B-01300】

　　“别人帮你吃，还是一样。”
　　珍珠男孩嗫嚅了一回，一开口又把话说回去：“我不杀生。”
　　“场长也不杀生。不，场长才能不杀生。”
　　“……。”
　　“帮人杀生不算杀生，是帮人不杀生，帮人成佛。帮人成佛就是帮自己成佛。”
　　“……。”
　　“那不是杀生，是超生，帮牠投胎做人。”
　　“说得通吗？那杀人呢？也在帮人超生？”
　　“说得通，没要你杀人。”
　　“……。”
　　珍珠男孩咬咬手指，眼神游移不定，文生猜想他心意动摇了。
　　这时场长听说场里没动静，就探进头来说话：“这样好了，你们一人拉电线，一人拉电闸。拉电线的没拉电闸，这电线又电不了谁，也就没杀生。拉电闸的没拉电线，这电闸又电不到谁，也是没杀生。”
　　真见多识广，会说话，教人如何又不杀生、又杀生。
　　“我拉电线。”
　　珍珠男孩抢先把拉电闸的工作“让”给文生。大概是觉得这跟死刑的最后一道手续较相像。拉电线是麻烦，但就像将人绑在电椅上的，谁也不会觉得死刑犯是死在这人手上。
　　黑暗中，屠宰场的地面布满了死亡方格，安静无声，就等无知的老鼠来触发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不，等的是文生来拉电闸。
　　喀嗒──
　　剩下的就交由上帝决定。由祂决定谁当释放，谁当遭殃。没祂的同意，谁也改变不了谁的命运，即使是一只从水管钻入、从水沟钻出、误触人类布下的死亡陷阱的小老鼠。
　　啪地一响，当文生从侧门悄悄退出，在微弱的星光映照下，他仿佛听见了一条小生命的命运交响曲。
　　不久后，珍珠男孩说他作了一个梦，顿醒了一件事：
　　“世界的规矩就是，如果你不是鱼，还全身泡在水里以为自己是鱼，那就等着淹死吧。”
　　什么？
　　“上帝早画下规矩，高压电有碍身心健康，牠们偏不听话，我们也无可奈何。”
　　什么？
　　“所以，在真神面前，我学会谦虚，当个凡人。一切听从神。如果神要牠死在我手里，我将以行动来见证神的旨意。”
　　所以，而后珍珠男孩再拉电线，或拉电闸，往往喃喃叨唸“如果神要牠死在我手里，我将以行动来见证神的旨意”。杀猪如此，杀羊如此，杀牛亦复如此。
　　□算什么？
　　文生记得有人说过：“二战后，许多人的人生改变了，而有人选择遗忘。对选择遗忘的人而言，二战没有意义，只不过事情发生了而已。”
　　世民医院封院事件，大北市捷运毒气事件，影响了多少人，但如果连二战都能遗忘，海绮的死，或许也不算什么。而自己被怀疑是杀妻凶手，又算什么？
　　文生睨了小脸的一眼，他已将多宝大楼的事略略说完了。
　　小脸的滑滑手机萤幕，说：“多宝大楼？做黑工？很苦？”说着将手机萤幕转向文生，晃了晃，“你看，我笔录做得好快，都写好了，还拍了下来。喔，不对。这是四年前的笔录。”小脸的摆出了笑脸，笑对文生，“四年前的笔录，怎么，你还一字不漏记得？”
　　文生板着脸：“笔录写了什么，我不记得，但我做了什么，还记得。”
　　小脸的看着手机萤幕，装模作样地说：“多宝大楼，做黑工，很苦。用字一模一样，一模一样。”跟着抬头问：“你怎么不逃？”
　　“翁恒立要我们想想，说：身上带病还能逃出管制区？当局绝不允许这种鬼事，顶多允许我们‘死在管制区’。说外头的已将我们划入死亡登记。‘你要是活着出现，外头的可难堪不起。他们宁可你死了。’他威胁我们，要是教外头的发现我们还活着，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就这样？”
　　“而且……而且老太太在他们手上。”
　　“你信了？”
　　“我能怎样？我能选择不信？”
　　“喔，还真一模一样耶，四年了。”小脸的又滑滑手机萤幕，再盯向文生，以逼供的眼神问：“为编这东西，你受训多久？怎么回答一直一字不漏？”
　　文生冷冷地：“一百天，足足一百天，安心局的训我足足受了一百天。一个事实，回答过一百遍、一千遍，谁还能回答出不一样的答案？”文生说着，怒眼一睁，直瞪小脸的，“你，名字，警员编号，报上来！报个一百遍，你能报出不一样的编号？告诉你，我现在是受安心局保护的被害人，有什么问题，你们不找安心局，我找安心局。”不回家了，转身就走，找安心局去。
　　文生身后，大概是老脸的在问：“安心局似乎很信你呢？”
　　文生忘了有没有回头，如果回了头，他希望自己记得狠狠撇下一句话：“你不信安心局？”
　　□神的旨意？
　　“一切都是神的旨意？你信神？那就好了。”玩逻辑的气定神闲地说道：“他们的神不预言了一切？既然一切都是他们的神的旨意，他们是该好好接受法律的制裁，这也是神的旨意。”
　　“神？还预言呢，行的话，伏九恩还会被抓？”有罪派不信神的嘲笑一句。
　　“还跳楼死了。”有罪派的又一个接着笑。
　　“伏九恩，死了？”
　　“你不知道？你还陪审呢！”
　　“伏九恩死了，他自己也没能预言出来。”玩逻辑的下了结论，征询的眼神看向无罪派的。
　　＊＊＊
　　“相信预言吗？”检察官曾如此提问，并高举一叠影印资料，“末日会的预言书，译自阿卡西讯息，说末世猴子掌治天下。呵，还好我们不信预言，否则就世界末日了，把世界交给猴子管了。但，这就是他们的心态，把我们、你们，甚至他们自己人，都当成养在伏九恩笼子里的猴子。”
　　这检察官在挑动陪审团的情绪。
　　文生便听见某位陪审员私下嘟囔：“以为我们待在实验箱里？在笼子里讨香蕉？”他好像昨天在陪审室里就讨了香蕉吃；当晚再拿到点餐券时，决定：不吃香蕉。
　　文生可以想见，他日后要是上谈话节目，在谈到这一幕，会无比坚定地下一句结语：“我们决定吃什么，还有，决定神。”
　　＊＊＊
　　“或许伏九恩没死，他听了预言，诈死逃生；或许他为了实现预言，一死了之。”无罪派的一个说道。
　　“一切都是神的旨意。”
　　文生就知道这个如老僧入定的会这么说。
　　“只是，我们永远不知道神的旨意如何。”
　　“譬如，让末日会被抓是故意的？是在考验信众的信心？考验当局的良心？还是在考验社会的同情心？或者……”
　　玩逻辑的话说到一半，不信神的听得一脸不耐烦，从中打断：“神不是全知全能？还考验什么？”
　　“其实我早怀疑人如何知道上帝全知全能。”玩逻辑的比比地上，“这里的局长有句名言：‘不站在比高科技更高的位置，如何看见高科技在犯罪？’容我套用这句话说：不站在比神更高的位置，如何看见神至高无上？就像一个人总得知道全部的答案，才能判断另一个人是不是能完全解答问题吧。可你要是知道全部的答案，一站在比神更高的位置，神又如何至高无上？”
　　听玩逻辑的又玩了一阵逻辑，文生也不禁微微点头。
　　“我也怀疑：人民老怀疑政府耍阴谋，却不怀疑宗教本身就是更大的阴谋？”
　　提问的是不信神的，他眼睛看向反政府的，和那个如老僧的。
　　“因为宗教是一种信仰，糟糕的是，它不可质问，因为它不可验证。喔，不，我要更正。宗教最糟糕的还不是它不可质问、不可验证，而是它不可更正。虽然每个信仰宗教的人都在自行‘更正’宗教，曲解教义好让它适合自己，好让它适应现实世界，好让它生存下去。但宗教本质上就是一种不可质问、不可验证、不可更正的信仰。”
　　这玩逻辑的话说得太顺口了。文生暗暗观察众人脸上的表情，最后视线落在戴尔文身上。猜想他大概要接口了吧。
　　“呵，看来还是相信政府比较省事，至少有一堆人帮你质疑它、监督它，你要不喜欢它，还可以换了它。”
　　果然。
　　“你就这么相信政府？”反政府的说话了。
　　“因为我怀疑过，所以才相信。”
　　文生相信，戴尔文这些话，还有玩逻辑的那些话，都经过模拟演练。都说好了，谁说哪句，谁接哪句，还有谁会当他们的“听众”，会乖乖坐着听他们唱双簧。
　　□像真的一样，对吧？
　　“像真的一样，对吧？”
　　戴尔文又来了。每回用完餐后，他就时不时接近文生闲聊几句。
　　文生正看向窗外。窗外并不是如画的景色，而是如景色的画，是全息像的立体萤幕。全息像，足以说服人的眼睛说，那不是“像真的一样”，而是“就是真的”。
　　“你该不会以为那就是真的吧？”戴尔文又问。
　　“你该不会以为我会以为那是真的吧？”文生以为戴尔文或许以为他会这样回答，但他只想用沉默来保持继续陌生的距离。
　　“你在怀疑什么？──你大概想这么问吧？”
　　戴尔文说中了，文生不得不睨了他一眼。
　　“戒指，你把戒指取下来了。”
　　戴尔文指指文生的左手无名指。并没有婚戒留下的晒痕。要说他没结过婚，他甚至可以用那不曾留下结婚证明的左手无名指来证明。
　　“你还记得戒指的形状吗？”
　　“……。”
　　“不提？不堪一提？我想，是你的婚姻出了问题吧？”
　　“凭什么？”
　　戴尔文终于等到文生的回答，嘴角钩成一弯已经钓上大鱼的微笑：“听过吗？婚戒，是婚姻的形状。”
　　──知道吗？戒指，又叫约指，像是彼此约定了，一辈子。
　　文生突然想起海绮笑弯弯地勾出小指，笑弯弯地说着这么一句话。
　　“你还记得你婚姻的形状？”
　　文生抬眼看着戴尔文。他不当记者可惜了。
　　“就因为这个？”文生亮出左手无名指，反问。
　　“因为我死过妻子，你的表情不太对。”
　　“我不像死过妻子的？”
　　“妻子是我杀的。你的表情，对了。”
　　表情？什么表情？文生上下打量戴尔文的表情，
　　“你妻子死了，事关末日会吧？伏九恩跳楼那天，你又在现场。”
　　“很多人在现场。”
　　“偏见？你想说我被偏见绑架了？听起来耳熟吧？不觉得很像？电视台绑架案的现场演说，就在说偏见绑架了人。”戴尔文逼近文生一步，盯着他的眼睛说：“你，你在场。”
　　──电视台绑架案不早教安心局压了下来？戴尔文怎么知道？
　　戴尔文微微一笑：“因为你的眼神说：你怎么知道？所以我知道，你在场。”
　　文生看见戴尔文的眼神像在威胁他说：“你别挣扎了，你越挣扎，越是现成的末日死徒。所以，你最好听我的，什么都别说。”这眼神让他不由得想起一个人。
　　□方脸的
　　方脸的，那个方脸的警员。文生最后一次见到他，是透过监视器网路看见他待在住家大楼外，等了一上午又一下午。明明教高层调走了，调得老远，离大北市可得又搭半天火车、又搭三天海船，却硬是直拖到傍晚才走。不甘心？
　　监视萤幕上，那方脸的瞪了文生一眼，像在警告他：你即使能离开安心局，也离不开一个事实──你，就是末日死徒。
　　──怀疑什么？就因我离不开多宝大楼？安心局没说吗？我见过有人想走，死了。真的死了。
　　□在多宝大楼里
　　“借用珍珠男孩的话，那时忙得直像活在〈星期六晚上和星期日早上〉这本工人小说里的工人，只是没有‘星期六晚上和星期日早上’供我们消遣。
　　“在多宝大楼里，我们就是住在电脑里的小人，在电脑房里充当插件，代客处理电脑处理不来的……嗯？破解遗失密码？测试防毒软体？修改系统数据？嗯，都有。违法？我违法？我只是努力呼吸、拚命活着，也违法？唉！──叹一口气，不会也违法吧？
　　“电脑房里的状况，就是电脑坏了，主机卸下来，堆在一旁；电灯坏了，灯管卸下来，堆在一旁；人坏了，歇一歇，还得赶工。
　　“里头有一个主管，就常常指着日光灯说：‘当初人类从上帝手中盗出天火，证明了什么？证明了上帝还没发明电灯。电灯是比火还好的发明，而人类发明不出火来，只能证明电灯是上帝发明的。当大家头顶上的电灯亮成一片，也就证明了上帝要人类在夜里像白天一样辛勤工作。所以，继续工作吧！’
　　“我只能羡慕堆在地上的。也不禁怀疑自己的专长‘视觉设计’，该不会被错解成‘不用休息’吧？有个同伴说，这个秘密工厂的三班制是：上班、加班，还有不下班。我听了想苦笑，脸上却只抽搐两下。
　　“后来有了下班时间──睡在交通车上，开往采石场。
　　“记得有一次累到迷迷糊糊，一个炸弹客上车砰地一声炸个支离破碎、将车上的全炸得一身灰，然后，自己依然自顾自地搭下去。下车后，偶然回头一看，只觉这场景好像曾经发生。是梦、非梦？分不清了。
　　“交通车上有一个老看他后脑杓上的白头发的，我叫他白头。其实算不上认识。只是偶尔在电脑房看到他立起身，转脖子、揉眼睛，再来就不清楚了。好像比我老资格，早一、两年进多宝大楼。
　　“一天，他在电脑房里，脸贴向水泥墙，像罚站。我走过他身边时，他突然开口：
　　“‘你知道这里为什么不开窗吗？’
　　“他说在梦里，曾透过办公大楼的玻璃帷幕看见窗外在办一场放生法会，有人跟着一桶桶龟鳖鱼虾蟹咕咚跳进海里。当下岸上的几人七手八脚赶紧下水去救。然后他就听见一个声音说道：为什么不放过他呢？放过他吧。
　　“‘所以，现实里，他们就连一扇窗都不给。’
　　“他转头一笑，笑得凄惨无比。让我不禁去想，要是当初留在医院，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