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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这个白头，说要走，然后，死了。所以，我留了下来。”
　　“真的？”
　　“这是真的。”
　　“就算这是真的，你恐怕也真的有许多东西没说出来吧？人都把能收进抽屉的收进抽屉，能上锁的上锁。你也藏了一些什么吧？有多少腌里巴臢的藏在抽屉里，抽屉不拉开就当不存在？”
　　“没说？我什么没说？遇见翁恒立那天的天气？温度、湿度？世民医院的洗手间？空气清香剂的味道？洗手枱的水声？水渍？”
　　听安心局问案的百般质疑，文生似乎一口气把可以说的、不可以说的都说了出来。真的？
　　□第六天
　　世民医院封院的第六天，为避免被丢入该死的疫情高危险群，文生好说歹说才好不容易带上文老太太暂时躲进洗手间。躲？能躲多久？一泡尿？两泡尿？门外带上消防斧头的可等得不耐烦了。就这时，翁恒立吧嗒吧嗒地走进来，窸窸窣窣地开了水龙头。
　　“你怎么……”
　　“洗把脸。”
　　翁恒立带了毛巾抹脸，似乎十分爽乐。毛巾上白底黑文、粗体的“犭”、细纹的三月图迷宫，是无限猴子出版社的标志。听说无限猴子出版社和末日会有点挂钩。
　　“不，我是说，我和我家的老太太要进新三区，你怎么敢跟来？”
　　“没事。”翁恒立拍拍文生肩膀：“教主说，只有不信神的有事。”
　　“教主？”
　　“求求教主救救我。”
　　“求求教主救救我？这不是电视上末日会教人说的七字真言？那么我……”
　　“你会信神，所以你没事。”翁恒立笑如弥勒。
　　当天下午，文生跟着翁恒立，换上橘红色防护衣，直下医院的地下停车场。在那里，有十来辆的救护车等着送人出院。文生心里不安。真有这么简单？
　　翁恒立指着当中一辆，要文生先上这车，换下防护衣，他好回头接文老太太。
　　文生当时眼看前头停了一车，看似不属末日会的，刚动念想混入那车──
　　“小心，别上错了车。”翁恒立压低了声音警告：“你想，信奉教主的当然得救，但不信教主的呢？”
　　──不信教主的……
　　“赢，还不够，其余的一个个全得一败涂地，输光光。”征伐者成吉思汗如是说。
　　八月天里，连身防护衣下文生一身冷汗，因为：
　　“活，还不够，其余的一个个全得肝脑涂地，死光光。”
　　＊＊＊
　　文生一脸淡然，看着安心局来问案的胖脸的、瘦脸的，看着警局来查案的小脸的、老脸的、方脸的，看着陪审室不时来查问的长脸的戴尔文，他在心底说：“对了，你们说对了，我真是末日死徒。”
　　□退出教团的那一天
　　离开医院后，文生真去过笔录上三番两次、再三再四强调的多宝大楼，也真到过深埋地下一千八百八十八层的末日会教团本部，甚至见过起诉书上横竖也找不到一横一竖的大主教许世新，在白头要退出教团的那一天……
　　“退教？还记得你们的入教誓词？‘愿为众生苦’。假的？”
　　交通车上，发话的如同踩着军刀步伐直进，发油、耳麦，就是教团的大主教，许世新。
　　许世新一只椅背抓过一只椅背，一路打前头抓到后头，再抓回前头。这时，文生隔了走道，偷偷盯着一颗白苍苍的后脑杓。坐最前头的是前几天和他说过话的白头。
　　只见白头低了头，手上刚分配来的马铃薯面包好似压舱的重石，重得他的手只能压在腿上。他要退出教团了，就在今天，下车后。
　　真可恶。他不但不必再进电脑房，拿到的马铃薯面包还似乎大些。世界的公平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吃吧，吃完你在这里的最后一餐，你就再也吃不到了。天堂的路你就走了一里，不想我们帮？可以，我们再帮，也多不过这最后一程。剩下的九十九里你得自己帮自己，自己走。吃完你就走。”
　　白头教许世新一说，头更低了，只略略将马铃薯面包啃了一下。
　　“何能退出正道？何能退出轮回？何能拒绝拯救？可知带病修行的意义？有病当戒，戒一身的脾性，戒一身的习性，戒一身的懒。戒不了的，是病，是瘾，是毒，是流沙陷阱。
　　“我们在帮迷途的羔羊走回正道，帮你们脱胎换骨、帮你们易筋洗髓、帮你们改头换面，还不要？痛？有病就不痛？拔病根要不要痛？痛，也得忍。
　　“以为天堂是三宫六院、五光十色？错！天堂是三灾八难、十病九痛！但我们甘之如饴。
　　“天堂不是不受苦，而是我们受得住苦。
　　“真信者，必如此。不如此者，必不信。不信者，又如何来此？恶魔。就是恶魔扰人清修。”
　　许世新说着，正抓到白头的椅背。那白头的腰一弯，手一撒，马铃薯面包如颗人头落地，在走道上滚了一圈，教许世新一脚踢开，直一路滚到车后头。
　　许世新转身，虎视车上众人，声停半晌，方才说道：“不行我道者，当死于道。”
　　白头……死了？
　　文生仿佛听见一个声音说道：
　　当你想逃出教团的管制，就注定划入死亡登记的结局；你要是能活着离开，教团可难堪不起。他们宁可你死了。
　　文生这天晚上作梦，梦见一个人跳下楼还教人救起，支离破碎的尸体收拾了起来，送回工厂，热压、高压、强压，挤压成人，继续工作。
　　因为白头，因为这个梦，文生离不开教团。
　　□猴子实验
　　“听过猴子实验？关在笼子里的猴子要是敢拿眼前的香蕉，就全体电击惩罚。如此电过几回，再也没有猴子敢拿香蕉了。而后，有新猴子，没受过罚的，进笼，要是想拿香蕉，旧猴子就抢先揍牠一顿。再而后，渐次替换猴子，笼子里再也没有挨过电击的旧猴子了；照样，凡是想拿香蕉的猴子，新一批的，都挨旧一批的打，打得笼子里的猴子谁也不敢拿香蕉，即使电击惩罚已经结束了。
　　“这是什么？这就是制约。制约已经结束了，你还离不开制约。”
　　反政府的话，对着戴尔文说，文生却感觉似乎也在对他说：教团已经结束了，你还离不开教团？
　　──陪审室里有一个末日会的人哪，这样可以吗，陪审长大人？还是你以为这个末日会的会听安心局的安排？或你？
　　文生看向戴尔文，戴尔文却只顾着困惑别的：“你……要说的，是什么？”
　　“笼子里的猴子都曾怀疑电击的存在，直到牠们相信了，就坚信不移，直相信到连电击不存在了，还相信。你怀疑过政府，然后政府让你相信了，让你直相信到它不可信了，你还相信。那么，你怀疑过有什么用？它狐狸尾巴、马脚、鹰爪、犬牙哪怕都出来了，你不还相信得五体投地、至死不渝？”反政府的说：“因为你的相信，已成了膝反射。”
　　“膝反射？膝反射，不更适合用来说宗教信仰？”不信神的撇嘴说道：“凡神说的就是真理，必然实现？怎么不先用脑子想想，到底信仰的是什么玩意？”
　　不信神的话是冲着如老僧的说，但如老僧的却不金刚努目，只一昧菩萨低眉；反政府的眼看如此，当下要破口几句──
　　“我知道另一个猴子实验。”
　　玩逻辑的伸了手一挡，抢先开了口。
　　“关在笼子里的猴子要是敢拿眼前的香蕉，就全体电击惩罚。如此电过几回，再也没有猴子敢拿香蕉了。而后，有新猴子，没受过罚的，进笼，还是想拿香蕉，即使老挨旧猴子狠揍一顿，也非得电过几回才肯罢手。再而后，渐次替换猴子，一批、一批、一批，一批比一批相信电击惩罚已经结束了。终于一批批电到体无完肤、皮焦肉烂、至死不渝。为什么？因为牠们在另一个实验箱。
　　“这个实验告诉我们什么？该相信的是什么？神？预言？旧一批的猴子？实验室规则？实验规则？该当什么？信奉规则的猴子？或是破坏规则的猴子？”
　　玩逻辑的环视众人一眼，摇摇头。
　　“不论哪种猴子我都不想当。因为──人不该当猴子。”
　　反政府的不满：“你这是在干嘛？耍嘴皮子当游戏？你东扯西扯，扯半天，结果扯出什么鬼东西来？”
　　“我们当中，有信神的，有信政府的，有不信神的，有不信政府的，但，不论信或不信，都可能沦为膝反射。所以，文氏图，我们取个交集。”玩逻辑的在空中连画几个圈：“所有的人，只要是人，都请相信一件事：欲望。人因欲望而存在。”
　　＊＊＊
　　“尤其信仰宗教的人，不是有很多、很多的欲望，就是有很大、很大的欲望。永生，天堂，来世，成佛。这还是超现实的欲望，超越现实的欲望，无法实现在现实的欲望。接近宗教的欲望。另外还有贴近世俗的欲望，也是超现实的欲望，超级现实的欲望，实在现实的欲望：奉献箱收的是钞票，而不是大便，而且，宁收假大便，也不收假钞票。
　　“所有现存的宗教都很现实，即使它的教义说什么‘如梦幻泡影’啦，‘如露亦如电’啦，都‘应作如是观’。绝不收假钞票。因为不根基于现实的宗教已无实现的可能，已成了虚幻，不存在了。”
　　玩逻辑的话语一顿，望向如老僧的。如老僧的食指点点下巴，似乎想说什么。不待他说，玩逻辑的继续说道：
　　“再否认，也不能否认一件事：所有现存的宗教都很想继续存在，而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欲望。欲望。”玩逻辑的打手势，又强调了一回：“而宗教要想存在，还得存在在因欲望而来的科学，经济学，的掌握中。”
　　玩逻辑的说着，伸手空抓一把，仿佛孙悟空将如来佛收在巴掌里。末世猴子掌治天下？眼看陪审室里有几人睁了眼，大概都联想到这个吧？文生猜想。
　　“接下来我想讲经济学。”
　　■修（四）
　　“学弟，想什么呢？”
　　──呀！教虹学姊抓住了。
　　修的心里有一瞬间想的就是这个。
　　虹抓着修的手，眼睛看着他两眼的视线变化，说：
　　“我们就在一条船上。船沉下去了，我们一起下去，那些高层绝不陪我们。”
　　“我们不一直在同艘船上？安心局的不一直都是同伴？我们不都是从小没人要的孤儿，由安心局带养长大？”
　　“没人要的孤儿？你以为安心局好心要了我们？那是因为没人要，丢了、卖了更方便！就像陪审室的，一个个孤家寡人，丢了、卖了方便。我们是什么？不就是垃圾袋？唯一的用途就是丢掉。”
　　虹长吁一口气，像是将长年的不满全吐了出来。
　　修也略略喘出气来。她是说真的吗？
　　“但，被当作垃圾袋的我们，总还有想和他成为家人的人存在吧？”
　　──安？
　　□怎么了？
　　“安呢？安怎么了？”
　　“安没事。”
　　“安怎么没事？”
　　“你都没事了，安怎么会有事？”
　　衡给躺在病床上的修会心一笑。修却不能安心。
　　──为什么？修自问。
　　──他偷走了我的笑。还有安的消息。修自答。
　　──然后呢？
　　──然后……无奈，也无可奈何了。
　　修只能继续听衡说那天在“第二道门”里，自己被打掉的记忆。
　　“你忘了？是你打倒了包得温，抓了他。”
　　“我？我已经完全没记忆了。”
　　“没记忆也罢，报告会这么写。”
　　“有这么好的事？差点教人跑了，没记过，还记功？”
　　只见衡的眼神在修的脸上顿了一下：“是头儿吩咐的。”
　　头儿，安邦彦，他们工作小组的顶头上司，身上带了一百道传说的男人。譬如，传说是安心局一百年来史上最帅的男人。譬如，传说是安心局未来史上最年轻的局长。
　　“头儿还有什么吩咐？”
　　“有个工作，头儿问你想不想接。”
　　监录包得温受讯，看这家伙剥下衣服、剥下裤子、剥下脸皮，一身光溜溜、又羞又臊地，岂不大快人心？更别说还是头儿吩咐的，文生坐轮椅、打点滴也要去。
　　文生就坐到单向玻璃窗前，用大小萤幕、不同角度欣赏包得温木木呆呆在表现他的或惧、或哀、或厌、或怒。便见审讯的不时戳头、打脑、吐口水，那包得温就像只布娃娃，身子摇来摆去，不吭一气。不，文生注意到他嘴巴似在喃喃唸唸什么。
　　──求、求、教、主、救、救、我？
　　好笑、好好笑。文生嘴角刚要一笑，冷不防包得温身子一起、嘴一张，狠咬那审讯的脖子，像狼咬一只布娃娃，咬得那审讯的摇来摆去，不吭一气。噗地一声，一滩血喷到单向玻璃窗上。
　　文生呆了。
　　待文生再醒时，只见侦讯室里一人猛打手势，要他停了监录。包得温倒在地上抽动不已，中了电击枪？审讯的呢？动也不动，死了？
　　衡走回监控室，皱了眉，摇了头。
　　讯问官死在侦讯室，相关人员都得记上一辈子的黑点。
　　怎么办？怎么办？
　　“有办法。”衡一脸笃定。
　　什么办法？
　　□自救，对吧？
　　“我们要自救，对吧？”修不禁也抓紧了虹的手，连问：“所以，我该知道什么？如何揪出内鬼？如何拿到解药？”
　　“逃出电梯测验，”虹悠悠地说：“不传说有一组在电梯里创造工具：拆了考测用的监视器，利用考官意想不到的外接电源逃出电梯？”
　　“所以呢？”
　　“所以，我们必须破坏一些规则，当创造规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