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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唔，他发现自己似乎有点症状。是幻听、幻视，还是手脚、脸皮不自主抖动？只觉得脑子里的神经──的离流光，像随风飘散的萤火，一点胡乱、猜不透、抓不着的思絮，纷飞。
　　他眼睛看向那一堵黑盒子。那里头藏了人？在记录他的行动？或是炸弹，是行动的后备计画？滴─答─滴─答──要引爆了？……
　　咳咳咳，全车的人忽然干咳，明明嗅不到一丝烟味、见不着一丝烟痕。先是倒下一个，接着倒下十来个、二十来个，文生跟着倒下。然后听地上的人开始隐在黑盒子后，哼的哼，哀的哀。是那声音害他产生奇异的联觉？他看见一只金丝雀唱起了无限循环的无声乐曲〈四分三十三秒〉，还有红火，地狱的火。
　　──若有人名字没记在生命册上，他就被扔在火湖里。
　　──这火湖就是第二次的死。
　　──他们必昼夜受痛苦，直到永永远远。
　　教主说，曾有人怀疑，这世界为什么会有地狱；答案其实很简单，因为有人就是不肯上天堂。
　　这些打死不肯上天堂的家伙，还拉他陪他们下地狱走一遭……真该下地狱。
　　文生躺在歪斜了九十度角的地狱里，有点胡思，有点乱思。
　　继听觉和视觉欺骗他后，他的脑子也背叛了他？该相信……相信什么？相信毗溼奴的人相信世界由祂一手创造，一手毁灭，相信世界重创（重大创夷）后，会再重创（重新创造）。可以相信毗溼奴的存在吗？……信仰在毁灭中诞生……求求教主救救我……求求教主救救我……
　　□禁闭室
　　空气？空气？空气没了？──文生乍然惊醒，拚命吸，拚命呼，拚命吸，拚命呼，好一会后，才发现鼻子……鼻子有点奇怪。伸手摸摸。他倒吸一口气。似乎……似乎有人从他鼻孔动刀，植入什么在他脑里？
　　滴─答─滴─答──
　　带着齿轮，是计时器。定时炸弹？
　　滴─答─滴─答──
　　＊＊＊
　　眼前的世界蒙蒙亮起，像是囚锢在阴暗溼热、壁癌斑驳的禁闭室里。怎么回事？
　　文生乍然想起呼吸。对，该呼吸。用力地，猛吸一口气──倏地，空气在胸口闷成一团。
　　像在刚才的梦里。那么，刚才的是梦？现在的不是梦？文生伸手……不，无法伸手去摸鼻子，手脚全教拘束衣禁锢住了！眼前模模糊糊只见一张桌，一盏灯，还有……灯下一张像染了鲜血的薄嘴脣。
　　“你，记得什么？”
　　“你，希望谁消失？”
　　“你，是主犯还是从犯？”
　　文生只管瞪着眼睛，张着嘴，痴痴呆呆地，什么也没说。
　　眼前的问话早演习了好几回，每回都是教团在假冒安心局。敢泄末日会的底？当场“电击治疗”！
　　红嘴脣微微笑了。
　　“你，以为你在哪里？这里是教团本部，问的也不是‘放气球’什么的，是教团出事了。就问你，谁做的？”
　　唔，这回是有点不同了。是安心局在假冒教团？还是教团在假冒安心局在假冒教团？不敢说。文生就什么也不敢说，照原定计画，假冒纯属意外的事件被害人。
　　“你，知道有谁要炸死疯鸿葆？”
　　──疯鸿葆？末日会的科研院院长？“是疯子却又聪明”的？这不是只有教团的才知道？那么，眼前问话的果然是教团里的人，对吧？但，敢说不是教团里的人在试我？……不，不可能，谁能炸死神一样的疯鸿葆？对，这是安心局在套我话。
　　“给你提示：是戴脸盆？还是高斯爆炸？”
　　──呵！这红嘴脣的可说漏了。高斯爆炸？高斯爆炸早死了，还能炸死谁？对，是安心局没错。……不，谁敢说不是教团故意说漏，假冒安心局？再说，就算是安心局，我就真能脱离末日会？不，不可能……
　　“嗤，就跟你说了，你还在教团。怎么放完‘气球’才抓来问话？真麻烦。早该在观察室……是了，观察室。你的室友是戴脸盆，你的编号是零三六七，你出任务前，吃了黑豆浆、白馒头，安心局的要问起，就说是翁恒立买的……”
　　“……。”
　　“我要问的也不是‘放气球’的事。就是戴脸盆和高斯爆炸。你用他们的名字造句吧！造出来，”那红嘴脣窸窸窣窣摸出一块马铃薯面包，掰下一角，扔到桌上：“说‘戴脸盆喜欢吃面包’也好，说‘戴脸盆不喜欢洗澡’也好，都给你一点。”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红嘴脣的话都说到点子上……可以相信吗？可以相信吗？还是一相信就被骗？
　　咕──
　　他肚子叫了。
　　该怎么办？文生心下喃喃：戴脸盆，住在笼子里，这关在笼里的哲学家，头上红脸盆当帽子戴；高斯爆炸，住在罐子里，是，没错，高斯爆炸已经死了，死了还能出事？疯鸿葆死了？那他说过的一个更好的世界呢？
　　□一个更好的世界？
　　“一个更好的世界？说得好听。那是谁的世界？”反政府的沉着一张脸说道：“判末日会有罪，政府最高兴。它推动的思想保护法不又多了一项说词？就说放任宗教自由才让牛鬼蛇神也成了一种宗教！害死了那么多人还能继续逍遥法外、继续传教、继续犯案。”
　　“那就判末日会无罪好了，谁高兴？末日会高兴。你高兴了？你相信末日会？”不信神的反驳。
　　“什么谁高兴、谁不高兴？我们来这，不是负责让谁高兴，又不是玩具？而是：真相！查出真相！”想谈案子的大声嚷嚷。
　　“我们就是当局的安全玩具。你该不会以为我们一人一票，投出的东西就叫做真相吧？那么，显然你误解了法律正义。”玩逻辑的冷言说道：“陪审，并不是正义制造工厂、真相制造工厂，只是让人心安，以为理得，以为正义存在，自己也当然能继续存在，让人能继续安心吃饭。坦白告诉你一个有关世界的真相吧，人类所有的一切设计都不是为了真相、正义，而是存在。陪审也不例外。”
　　“即使不义？即使我们陪审的结果背离真相、背弃正义？”如老僧的问道。
　　“我也希望正义存在。只是有很多状况，存在比正义重要。不，该说所有的道德的前提是：存在。说得极致点，所有妨碍人类存在的都不道德。所以，存在是唯一的道德。”
　　──有喔，有一种不求存在的道德。不求死个痛快，但求死个痛苦，千刀万剐也甘之如饴，那是世界最卑微的请求，最无上的道德……
　　文生正想着，看一眼戴尔文，什么都不说。
　　“你的说法，好似，如果真相和正义妨碍了自己的存在，那就──毁尸灭迹？”如老僧的问。
　　“说得偏私点，如果毁尸灭迹能保护自己继续存在，我想，没人不会这么做吧？”
　　“生存是唯一的道德？讲求生存的战争也成了道德？”
　　“当然。抗战，抵抗侵略的战争，难道不道德？”
　　“不，我说的就是侵略战争。发动侵略战争的，照样都说是为了求生存。”
　　“侵略战争？”玩逻辑的顿了一下：“我必须很遗憾地说，侵略战争对侵略者而言，也很道德。”
　　“嗯，他们的‘道德’不容许别人生存？不容许别人‘道德’？这样的‘道德’对别人而言，百分之百的‘不道德’吧？”
　　“你要说的是，纳粹的种族清洗？宗教的猎巫行动？”
　　“巴纳巴岛上最后一个巴纳巴人，这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故事。”如老僧的好整以暇地说：“日本于二战投降后，巴纳巴岛上的日本人为掩饰他们的一切恶行，将巴纳巴岛上的巴纳巴人屠杀净净，屠岛净净。只有一个巴纳巴人死里逃生，全巴纳巴岛就独剩他一个巴纳巴人。
　　“显然，巴纳巴人的存在将使那些日本人的一切‘道德’瓦解，所以，屠岛净净？让自己‘道德’，让对方不存在，屠岛净净？”
　　如老僧的左一句“屠岛净净”，右一句“屠岛净净”，好教玩逻辑的张着口，一时说不了话，一出声就是喃喃一句：“他们身上剩下的唯一道德就是杀掉真相……”马上惊觉，说错了，咽了咽口水。
　　玩逻辑的当机了？
　　“不，存在，让真相、正义存在。”玩逻辑的转转眼睛，又恢复正常了：“那唯一活着的巴纳巴人，让真相活了下来，正义活了下来。只有存在，才有机会让道德存在。毕竟相较道德而言，存在才是实实在在的，不会骗人。而道德啦、真相啦、正义啦，有多少假货是拿来拐人用的？要人砸掉自己的脑袋、拚掉自己的性命，为了什么？信仰？那种信仰，是宗教，还是颠覆政权的叛乱团体？就是夺权，权力斗争。末日会说的预言什么，还不如官方统计死伤数字实在点。毕竟，好些人，实实在在地不存在了。”
　　＊＊＊
　　“那真相是什么？”想谈案子的反问：“我们能肯定的只是：有毒气外泄。然后，谁敢肯定，是末日会制造的，还是政府制造的？”
　　“政府制造的？”骑墙派的一个奇怪。
　　“你知道你的国家正在卖武器给疯子吗？”骑墙派的另一个说道。
　　“什么？”
　　“这是当今执政党在野时说的。说军研所在搞人体实验，研发生化武器，卖给国外的政治狂人，还不小心弄丢了一颗炸弹！所以，就有人推论，大北捷运毒气外泄根本是军研所搞的乌龙、鸟笼，还怪到末日会上头。”
　　“那毒气事件就是旧政府搞的了？”
　　“怎么是旧政府搞的？”不信神的撇了嘴：“是新政府被末日会搞了吧，被末日会骗了。它上台后，查军研所，查出了什么？”
　　“当然查不出什么。”反政府的开了口：“只要是政府，一上台就是旧的。查出什么好的、脏的、臭的，还不都兜进它的口袋？”
　　“所以，毒气是军研所搞的？”骑墙派的问。
　　“如果真是军研所搞出来的，那就太失败了。”玩逻辑的说。
　　“怎么？”
　　“当天有末日会背景关系的医师都能调配出缓毒剂、解毒剂，那么军研所的毒气还有谁肯要？要卖给谁？”
　　“所以，可以肯定的是：解药是末日会做的？这样……应该会有很多人投末日会无罪吧？”骑墙派的眼睛转了转，看了看陪审室的一十一人。
　　反政府的笑了笑：“解药是末日会做的？我看也未必吧？要是政府故意栽赃给末日会呢？那些医师不都说当天是有人传真进医院，以为是卫生署给的解方？所以，嘿嘿。”
　　“所以，你很讨厌政府？而政府很讨厌末日会？”玩逻辑的一派轻松地说：“这样事情就简单了。政府有毒气，又有解药，又讨厌末日会，讨厌到不惜栽赃嫁祸。──那何不带着毒气装备搜查末日会，将末日会上上下下毒杀个干干净净，再推说他们绑着教徒殉教，这样，还轮得到我们来陪审室？”
　　“所以，你想告诉我们，毒气是末日会做的？解药也是？不怕有人怕了末日会，投末日会无罪？”反政府的讽刺地说。
　　“怕什么？末日会？又如何？不全都抓起来了？”不信神的也语带讽刺。
　　──是呀，怕什么？只要末日会不把带毒的尸体丢进来，怕什么？
　　文生看见骑墙派的一个闷不吭声，愁了一张脸，大概也揣上相似的念头吧。文生心底挂上了笑容。
　　“要是有一个在外头放毒呢？到时候，末日会不给解药……”另一个骑墙派的忧出了口。
　　“你以为军研所在干嘛？要是放个毒，全世界就都得听它的，它早统治全世界了！”不信神的泼声说道。
　　“专家不说了，这种毒气是诺贝尔级的？军研所做解药，赶得上它吗？那些疯子手上有武器，有武器的疯子，政府能解决吗？”骑墙派的抖着声音，也抖着手。
　　“我们是疯子却又聪明。”
　　“什么？”
　　“〈物理学家〉一剧里的一句。说物理学家怕他的发明将导致世界末日，自愿进了疯人院。”
　　──原来那个疯子说的话还来自剧本？
　　末日会聪明的疯子不少，独独那一个疯鸿葆最“是疯子却又聪明”。是物理学家？好像不是。
　　“问题是，那些疯子，没疯到自愿进了疯人院。”
　　“现在政府不就想把那些疯子抓进去？仔细想想，要怕末日会，头一个要怕的该是安心局。他们抓末日会时，就不怕毒气？我不知道他们心底怎么想，但肯定的是，末日会抓到手了。”
　　＊＊＊
　　“方舟，”戴尔文说道：“我突然想起你说的方舟。我们在陪审室里，不就像在方舟里？虽然外头有过狂风暴雨，但是，我们依然活在这里。爆炸案，流感案，不都一路平安走了过来？方舟，是谁打造的方舟？打造方舟的，不就是我们选出的政府？”
　　陪审室里几个人微微点头。
　　──“暴风在无径的天空漫飞，船只在无轨的水面破碎，死亡肆意，孩子只一味嬉戏。”为什么？因为死里逃生的敬畏神，求生不得的再死不瞑目也来不及质疑神。关在笼里的哲学家，戴脸盆如是说。而戴大陪审长的说法，好像哪怕末日会送进病毒也威胁不了安心局？安心局也不会把疑似感染的都当作是病毒，一次消除干净？不把安心局当神了？戴尔文，还有信戴尔文的，或许都需要更多的“祝福”吧？
　　文生躲在心底的角落偷偷微笑，不让人看见。
　　玩逻辑的接着戴尔文的话说：“狂风暴雨中，我们在寻找一个可以托付生命的答案。对某些人而言，或许政府并不是最好的答案。就像方舟不是陆地，只是陆地的替代品。但在找不到陆地之前，方舟就是现实的唯一答案。更何况，政府是人民的集体意志，是人民选择的结果，在一次次淘汰替换下，它不接近了最好的答案？”
　　＊＊＊
　　玩逻辑的看向反政府的：“我相信你不相信政府。你相信政府不值得你相信。如果你不相信政府到这种地步，你是不是该相信政府在无法法办末日会时，会非法毒害别人，还有我们，还有你，好嫁祸给末日会？如果你不相信政府到这种地步，是不是该投有罪票，好确保自己能继续活着不相信政府？”
　　反政府的听得直愣了一会，不说话。
　　刷──
　　文生左位的陪审员在画什么？就看他画一个小人，画一具绞架，就差一条绳子垂下来，挂在那个小人的脖子上。
　　是那个吧，字谜游戏的吊小人计数图。他大概打算动上十二画，把图画全了，把小人吊上绞架。文生暗自猜想，要是法庭不反对，那人大概会很乐意亲手吊死那一干被告。
　　一、二、三……七、八、九、十。十画了。加上反政府的十画了。就差想谈案子的和如老僧的两票。
　　＊＊＊
　　玩逻辑的转看想谈案子的：“有一个案子，密室杀人，凶手不在场，也找不到凶刀，凶手是谁？──是超能力者。是念力杀人。那么，纯就法律而言，我们能判他有罪？”
　　想谈案子的左一眼陪审员，右一眼陪审员，知道他们都在等他答覆。他只把手臂抱成一圈，不说话。
　　“不能吧？因为超能力无法被验证，所以，超能力犯案并不犯法。也就是：一个嫌犯只有在超能力存在的情况下才能证明他有罪时，也就等于证明他无罪了。同意吧？否则，不在场证明能证明什么？警察说你会瞬间移动，你什么都无法反驳了。”
　　想谈案子的低着头，无法反驳。
　　“再谈一个案子。现场有目击证人，又有凶刀，又有指纹，又有犯案计画，但嫌犯说不是他做的。那是谁做的？是平行世界另一个他做的。那么，纯就法律而言，我们能判他无罪？”
　　答案很明显了，就听玩逻辑的继续玩下去，说：“一个嫌犯只有在超能力存在的情况下才能证明他无罪时，也就等于证明他有罪了。同意吧？否则，所有犯法的都不犯法了。说证人受心灵控制，说证物是凭空出现，你还能说什么？
　　“回头看毒气案。由头至尾，末日会唯一的辩词就是预言。它不说安心局栽赃，不说安心局嫁祸，只说一切的指证全因教主会预言。这下可好了，现在是只有在预言存在的情况下才有可能证明末日会无罪，也就是末日会无罪的唯一依据是无法被验证的预言。那么，它只能有罪了，同意吧？”
　　想谈案子的只能点点头。
　　画吊小人的将纸上画的绞架拉一条绳子下来，就等着挂到小人的脖子上。只剩下如老僧的了。
　　＊＊＊
　　“用法律的逻辑大概说服不了你吧？”玩逻辑的看着如老僧的说：“还有，用生死利害关系也劝不了你。”
　　“我相信神的存在，超能力的存在。法律否定不了我所相信的存在。我这一票只会为我所相信的而投，不为法条框框，或其它的。”
　　“我很好奇你的信仰。和末日会不同吧？既然不同，他们信的就是邪魔歪道了。你也信他们胡说八道？”
　　“一百个假神抹煞不了一个真神。末日会可能信错了假神，但错信假神并不犯法。况且，那个预言可能是真的。”
　　“求仁得仁。他们信宗教不信法律，那么，为什么我们要放弃我们的法律，去迎合他们的宗教？他们相信他们做了正确的选择，选择犯法，我们也该相信自己的选择，让犯法的人坐牢。不论信政府，不信政府，或信宗教，不信宗教，让他们坐牢是最好的选择。”
　　“因为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