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作品已在华语剧本网版权保护中心进行版权登记，登记2020-B-01367】

　　本作曾以不同笔名发表，中有案情的推理，更有少年犯案的讨论，并兼及法理的探讨。
　　如能成功改编成影视作品，因情节需求，除案件本身的外在冲突，更有不少内敛的表演空间，在一流的编导演共同合作下，绝对能又叫好、又叫座！

　　■常善服务队
　　
　　现在小孩子发育得真好。不，眼前的适用“小孩子”这个词吗？
　　站在杜微慎和施正勤两人面前的，是一个……
　　“身高？”
　　“一七七。”
　　身高一七七公分的国二生。都快比施正勤高了半个额头、一个额头。
　　“体重有六十七公斤？”
　　“嗯。”
　　国二生微微点头。
　　一七七公分高，六十七公斤重，一般成年人也未必有那样的体格。果然不是什么四十公斤的小孩子。
　　“真的是学生？”
　　杜微慎借了学生证看，哦了一声。
　　蔚沛然，这个学生长得真浓眉细眼，脸型方正，看似忠厚老实，也看似利用了这张忠厚老实的脸在骗人。明明就是他负责吊上死者，再将死者丢进垃圾场，他还一副“怎么回事，警察怎么会找我？”的表情。
　　杜微慎将视线丢向坐在蔚沛然身后的社团指导老师。大概是推委卸责输给其他老师吧？脸上表情半死不活。一点都不像挂在墙上的纪念照：从县长、镇长手中接过感谢状，喜孜孜地。
　　那指导老师头一撇，避开了杜微慎的眼神。──我又不是喜欢学生才跑来当老师。我肯坐在这里替学校监护学生已经不错了，别找我麻烦！
　　想来他当社团指导老师也不是为了服务贡献，而是服务津贴。
　　“整间教室都是你们社团的？你们学校教室给得真慷慨大方。”
　　为免有人叽叽喳喳、有什么奇怪的联想，杜微慎特约蔚沛然这几个事件关系人陆续到所属的社团教室一一面谈。都常善服务队的。常善服务队的社团教室布置得像是学校的行政部门，档案柜、办公桌、转椅，矮柜隔出了走道，高柜隔出了工具间，扫把、畚斗、拖把、水桶、夹子，还有推车，三台。
　　“常善服务队是做什么的？”
　　“学习服务，紧急救难。”蔚沛然回头看了指导老师一眼：“还有纪律。”
　　杜微慎点点头。还以为常善服务队不过是学校假借社团名义骗学生当免费劳工，内扫校园、外扫公园、风灾水患后清扫社区街道替学校打形象广告，原来还能学到这么多东西。不过……一般学生不会想加入这种社团吧？即使午休时间能假公济私三十分钟，外出走走逛逛。
　　“还有，学习帮助人。”
　　像是答卷不够自信的考生，蔚沛然又补充了答案。他似乎有点紧张。可以这么说，如果他是犯人就好了。真的？杜微慎又仔细观察了他几眼。身形和大人一般，心智呢？更聪明？更有智慧？或比一般小孩子更不懂事？当一个人有十足犯罪能力，却不必负半点犯罪责任时，他如何才不会犯罪？
　　“不参加运动社团？足球，篮球，网球，羽毛球，桌球，棒球？”
　　蔚沛然吞了吞口水，咽到了，咳了一声。“还是学习帮助人比较……嗯。”
　　“那就，请你帮个忙。”
　　帮什么？
　　别杀人。“媒体问过话了吧？问了什么？你说了什么？”
　　蔚沛然唯唯诺诺，将他在电视上说的说了一遍。像在说标准答案。
　　“媒体有没有教你别对警方说什么？有什么你还没说，但我们该知道的？”
　　蔚沛然听愣了一会，才摇摇头说不知道。
　　媒体肯定说了什么，这国二生才会对警方的问话那么小心翼翼。
　　“‘音乐盒’。”杜微慎提起学校的“音乐盒”，或说常善服务队的。
　　那是一栋活像一只扇贝的大楼，楼面略弯，约略有集音效果，原是学校音乐班的教学大楼，都废用多年了。是校外邻近的仓库漫溢着比做坏了的臭豆腐更恶心人的化学合成味道。现在略有集音效果的楼面正好挡住这些异味不扩散到整座校园。
　　为什么不请环保局之类的来处理？
　　前任的校长在校务会议上说：这些仓库的所有人多是当初捐地给学校的地主后代，不好不讲情面吧？反正学校教室多得是，现代人都不生孩子了，音乐班都解散了，就让“音乐盒”空着……不，不是空着，是拿来当仓库。
　　于是“音乐盒”就像玩腻的玩具，教学校丢在角落，丢给常善服务队，正好丢进各界捐助的紧急救难物资、当紧急救难仓库，也顺便丢进台风过后、校园里杂七杂八什么都有的大型废弃物，还有垃圾。
　　“麻袋里的东西都是从‘音乐盒’清出来的？”杜微慎指的是积木，材质疏松的积木，还有铁管，像是煤气管，麻袋里还塞了许多绵花，沾水的绵花。
　　“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说不知道？”
　　“因为不知道，所以说不知道。”
　　“你不知道麻袋里有什么东西就拿去丢？”
　　蔚沛然不知在想什么，先想了一下，才回答：“要这么说也没错，我的工作是这样没错，负责把堆在假山后的垃圾丢到校外垃圾场，没错。”
　　没错，照蔚沛然在电视上的说法，麻袋最初是放在学校后门口的假山后，没错。而要走到死者生前最后出现的教室，正是从“音乐盒”穿过才是最直觉、最直接的最短直线。
　　只是……杜微慎刚进学校那时，负责接待的老师还没来，就想先查看一下假山后面，才一走近──一股刺鼻的化学药味直冲脑门、脑壳、脑后！当下挥了挥手，退了两三步。头顶好像生挨了一拳。突发性的偏头痛？不，脑膜炎、腹膜炎都逼了出来，又是头痛，又是想吐。现在回想起来，这是什么？陷阱？是那个指导老师故意姗姗来迟，害人恶心一阵后，才悠悠地说：要从“音乐盒”穿过，得憋一口气，一口气跑过；要不，就绕过。
　　这时杜微慎身上还沾惹不少怪味。他皱了皱眉头，说：“从王进伟老师最后出现的教室到学校后门口的假山，只能经过‘音乐盒’了。否则，推着一只大麻袋，或王老师，走在校园没人看见？那么麻袋里的东西会是从哪里找来的？通过‘音乐盒’不最方便？而‘音乐盒’的钥匙不就由你们常善服务队保管？所以……”
　　杜微慎想说的是，将麻袋丢放在假山后的该是常善服务队的人。
　　蔚沛然却没接话。
　　杜微慎叹一口气，只得继续问：“你丢到校外垃圾场的东西不都是从‘音乐盒’清出来的？”
　　蔚沛然低下眼睛，眨了一会，才说：“好像……要这么说，我也只能说──不确定。不知道。”
　　确定了。说“不确定”是有人教的。凡是不确定，或确定警方也不确定你确不确定，就说不确定。
　　“能确定的只有：假山后有垃圾，你就拿去丢？”
　　蔚沛然点点头。
　　真像训练有素的专家狗，一切都是条件反射。“那么能让我再确认一下，你知道的事？”
　　蔚沛然再次点点头。“首先午休时间从十二点开始，开社团教室，开始巡视校园。十五分后到假山后，发现堆了一袋垃圾，马上跑垃圾场。大约三十五分回社团吃饭，吃咖哩饭……”
　　谁管你吃什么饭？杜微慎心底暗骂。“过程，跑垃圾场的过程。”
　　蔚沛然只得细细说。
　　“第一只麻袋运到滑轮装置时，我吊上去了。为什么？就是检验公园施设安不安全，废物利用。……之前也试过。将麻袋吊起来给王仁哲他们打。王仁哲他们负责公园的部分。麻袋……之前也丢过。没错，当时也吊着打，没什么问题。回到学校后又发现第二只麻袋，再运。运到垃圾场后，回到王仁哲那里。他们说测试好了，我才取下麻袋，丢到垃圾场。然后，回到学校，发现第三只麻袋；再回到学校，再发现第四只麻袋。”
　　“所以……你每次回去都发现有一只袋子在等你？”
　　蔚沛然点点头。
　　“为什么不打开袋子？不好奇？”
　　“好奇？”蔚沛然这时显然一脸好奇：“我是很好奇，这些袋子是什么时候打开的？”
　　杜微慎被问得不好回答，一时窘住。没想到这个蔚沛然乍看楞头楞脑，竟会突然来这一招。
　　“大概不好奇吧。就跟那些清洁员一样。”
　　“王进伟老师呢？你对王进伟老师有什么看法？”
　　蔚沛然嗯地一声，陷入长考。不，说是长考，更像是拒答，行使缄默权。媒体果然教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为什么不回答？”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就直觉。”
　　“他是我们的级任老师，也教我们历史。就跟历史课本一样。对，就是历史课本。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对历史课本的看法。”
　　不知道？哼！要是这题写在考卷上，还不写得天花乱坠？杜微慎心想，媒体大概这么跟蔚沛然说吧：和警方说话，得负法律责任；和媒体？你和媒体连道德责任都没有！
　　杜微慎看看时间。还有三个学生要问。这下麻烦了。未成年，不得夜间侦讯。时间永远站在属于青春的一方呀！青春已远的两个四十岁大叔都没多少时间了，还得拿时间跟他们耗？麻烦、麻烦。不，更麻烦的是──未满十四岁。
　　放蔚沛然走后，施正勤问杜微慎，怎么问案问得脸色那么难看。
　　杜微慎突如其来反问一句：“如果世界上有一群人可以大摇大摆吃免费霸王餐，会怎样？”
　　“会怎样？会天下大乱！所以吃霸王餐是犯法的！”
　　“可现在真有比吃免费霸王餐还糟糕的事。有一群人，烧杀抢骗、奸淫掳掠，犯遍了所有的法，依法都不罚。”
　　施正勤哦了一声。知道了。未满十四岁，无责任能力，依法不罚。
　　“如果案子追到最后是未满十四岁的人犯下的……”
　　杜微慎表情十分复杂，撇了撇嘴，没再说下去。
　　蔚沛然，杜微慎看他学生证那时，就算了算年龄，未满十四岁。
　　
　　■联合调查会议
　　
　　“王进伟，男，五十五岁，常善国中历史教师……”
　　和媒体一样，但晚了媒体足足六个多小时，警局这才召开第一次联合调查会议。杜微慎坐在台下七十一人当中，呲牙裂嘴地。对犯人咬牙切齿？也是；要不是犯人犯案也用不着早上跑了大半天，下午还接着跑来开会。其实却是杜微慎想打哈欠，又不敢真打哈欠，只好呲牙裂嘴地打哈欠。
　　被害人在台上的白板里微笑，那微笑翻拍自驾照。长相极其平凡，老好人相，唯一特征是头发理得极短，大概是专为拍大头照而理的。脸上的微笑也是拍照专用的微笑吧。要是拍照当下预知不久后会死于他杀，被害人会有怎样的神色？这张照片，会贴上刑事案件调查的白板唷！和一堆莫名的案件关系人放在一起呢！──咦，第三关系人的资料完全空白？白板上只标写了“第三关系人”五个大字。会是谁？杜微慎搔了搔头。
　　台上报告了王进伟的出身地、现居地、血型、可能死亡时间……。
　　昨天中午十二点到两点之间？十分吻合媒体的推测。真正的死亡时间大概有看电视的都知道了。
　　“身体多处棍棒伤，死因为颅内出血，疑似遭铁棍殴打致死。”
　　“疑似”和媒体说的一样呀！
　　“凶器……”台上的摸摸鼻子：“疑似铁棍。”
　　大概也感受到台下有些异样的氛围，台上接着报告了些媒体没报导的。麻袋、麻袋束着的铁管、材质碎裂的积木，还有绵花，确实都在常善国中的“音乐盒”找得到类似的物件。
　　杜微慎正心想，相信麻袋是从“音乐盒”运出的果然没错，台上却又说了令他不想相信的事：大楼钥匙并未严格保管，被人偷去用、被人偷去复制，都有可能。真可疑。
　　“袋口拴束着铁管这件事也很可疑。要是没有这些铁管，恐怕死者早闷死在麻袋里了。那么是要死者好好活着，吊上滑轮装置再活活打死？而另外三只麻袋也是。外观、内容物都和装了死者的一样，除了用大量的沾水绵花取代了死者这一点。那么，为什么不直接闷死死者？为什么要准备同样的麻袋，用上四只？……”
　　杜微慎摸摸下巴。当然有一些简单的想法了，但这些简单的想法会导致媒体的简单结论：学生是无辜的，被利用了。这些学生，蔚沛然和那三名负责打人的都是，都未满十四岁。都已经有了免死金牌，还让他们无辜？杜微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会议接着交由调查死者人际关系的小组来报告。
　　“死者人际关系相当单纯。妻子温朴真，三十五岁，职业绘本画家……”
　　白板上贴在被害人一旁微笑的，就是温朴真。是从她合作的出版社调来的照片吧？长发高额细眉尖下巴，眼睛和嘴巴都笑眯了，笑得像一只懂得微笑的狐狸，有一种身处在童话世界的幸福氛围。照片上方大咧咧黑字标写：第一关系人。所谓的关系人大分两种，温朴真大概属于名为关系人的实质嫌疑犯。
　　据查，死者投保了巨额的保险金。对了，这就是杀人动机。夫妇关系良好？还有人见证？又如何？为抹煞杀人嫌疑，恐怕连死者都以为他们夫妇关系“良好”呢！有不在场证明？死者死在大北县的时候，温朴真远在一百公里外的山区民宿？是一个月前就敲定好的行程？有不在场证明不更能证明她的嫌疑？这个案子动手的是学生，所以犯人根本用不着动手。死者的妻子具有强大的杀人动机和强大的不在场证明，列入犯罪嫌疑人？不，先列入案件关系人，隔离起来、“保护”起来。依国民议事会通过的〈案件关系人保护法〉，检警机关不有权责保护案件关系人的人身安全？要是敢拒绝“保护”，哼哼！就列入犯罪嫌疑人！
　　轮到杜微慎报告了。
　　要报告什么？杜微慎克制了想搔头的直觉反应。虽说没有毫无价值的搜查成果，但确实有不值一提的努力存在。第二嫌疑犯……不，是第二关系人，蔚沛然、王仁哲、周思维、林守震这几个学生肯坦承的东西都是媒体报导过的，剩下的不是不知道，就是拒绝回答，还有学生被问得说要请律师到场。那应该是问到媒体没问到的吧？是问到关键了？那是问到什么东西呢？坦白说，其实什么都还没问到。
　　什么都还没问到就被学生说要请律师了？真糟糕。
　　“不过，这也证明了一件事，学生肯定隐瞒了什么没说。这一条线，相信有继续追查的价值。”杜微慎如此作结。
　　台上的长官挥挥手，要杜微慎坐下。那挥手的姿势不用行为学家也知道，意思就是：那你就继续相信好了！
　　杜微慎欠身致意，就当长官体谅他辛苦了大半天，要他早点休息。
　　下一个报告的是调查死者生前行踪的。
　　大概也是努力大于成果吧？杜微慎正这么想，不想却听到媒体还没挖出的消息。
　　死者在校失踪之前吃了咖哩饭。没错，蔚沛然他们那天中午吃的咖哩饭。黑糊糊的咖哩饭，名为恶魔咖哩，是班上同学为准备在校庆时推出而试作的。黑咖哩由几位同学负责一大早在家政教室调制，白饭则向学校餐厅订购。午休时，王老师陪学生一同在教室用餐，然后就昏迷不醒，然后失踪。大概是这样吧。为什么说大概？因为全班都当场晕厥，只能由此推测这种不可忽视的可能。那是有人在恶魔咖哩里下药了？蔚沛然他们却没说什么？其实很多人都没说。说的就说了，校方说正在进行内部调查，要学生静待调查结果再说。也就是没有调查结果之前，什么都不许说。什么内部调查嘛！内部调查的结果，一种可能是学校餐厅的白饭有问题，一种可能是学生煮的黑咖哩有问题，两种可能都是校方有问题，所以最好是食材有问题，推给食材供应商最没问题了。
　　“这一条线，相信有继续追查的价值。”
　　台上的长官劝勉了一句，杜微慎只当劝勉就是劝勉，没在暗讽谁。有安眠药呀！那么死者被活活打死却没怎么挣扎也不奇怪了。正待再打个呲牙裂嘴的哈欠，听下一组报告──白板上写着的第三关系人本就空着资料，只教长官大手一挥，擦掉。第三关系人没了？是长官体谅员警太辛苦，所以特意撤掉一条线？还是……
　　之前一次国会议事发生了争议，学生跑来静坐，警方跑来清场，于是引爆肢体冲突，扭打，挂彩，然后控诉。学生控诉警方执法过当，警方控诉学生妨害公务，还有防卫过当。当中最令杜微慎不满的是事件的结果：警方一人过劳死，而学生每一个都不能挨饿也不能不给冷气吹，再加上，不得被控任何罪名。就看到电视上，警局同仁站成一排，个个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小孩，一个名律师油头粉面，高谈阔论。高谈阔论什么？大概是白马非马之类的。那时杜微慎早绷了脸，关了电视了。只在梦里，那个名律师闯了进来，昂着鼻子说：“好警察不是要认真执法，而是乖乖听话！”
　　唔……上级长官不许人查第三关系人，是为了乖乖当个“好警察”？
　　会议最后作成光看电视就能有的初步结论：有人利用学生杀人。
　　散会了。
　　杜微慎搔了搔头。施正勤似乎从头到尾都在睁着眼睛睡觉，有这种张飞的本事真好。第三关系人，很可能就是第三嫌疑犯了，上头敢这么随意撤掉……没问题？杜微慎眼一抬，正好看见上级长官在看他。看他什么？看他在怀疑上级渎职？上级长官手一抬，招了招。提着脑袋过去吧。
　　“记得林守震，常善国中的学生？”
　　说要找律师来的那个？杜微慎点点头。“记得。”
　　“他找律师来了，说要跟你谈谈。”
　　杜微慎不禁吞了吞口水。律师呀，总是对执法的苛，对玩法的宽，又要闯进他的梦里教他怎么做个“好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