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事梗概
- 作品卖点
- 作品正文
【本作品已在华语剧本网版权保护中心进行版权登记，登记2020-B-01367】
施正勤敲门了。施正勤老把门敲得像在哀叫，不论什么时候听，都觉得声音很突然。
开门，果然。
施正勤说，门外有一个律师来了。
律师？谁的律师？
杜微慎眼睛往施正勤身后看去，看见一个家伙，戴着无框眼镜，梳了油头，撑得一身西装像紧身衣，十足格斗家的体格。脸上一抹胜利者的微笑，像在笑说：“你刚刚收到一件礼物，对吧？很棒的礼物，对吧？呵呵，送件的弄错了，那是我的。我是来拿回属于我的礼物。”有点面熟……高强律师？怎么会？
杜微慎从来只在电视上看见这个脸上总是胜利者的微笑的年轻名律师。替社会名流提告，替政治名人辩护，替学生训诫警方，警界同仁都得乖乖站成一排低头听训。再来就是在梦里：“好警察不是要认真执法，而是乖乖听话！”没有起码的政商关系，谁能请来这个本事高强的名律师？
简博约？不可能是无父无母、孤家寡人的简博约吧？杜微慎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就这一眼，让杜微慎不由得有一种感觉，就某种意义来说，就是简博约。
简博约那两眼黑洞，深沉得教人看不见那里头有什么样的陷阱，有什么样的野兽，有什么样的恶魔。太深沉了，太深沉了。
Ψ第二章充气式的
■鲁比戈德堡装置
“鲁比戈德堡装置，从滚下一颗钢珠开始，钢珠触动杠杆，杠杆触动骨牌，骨牌触动滑轮，滑轮又触动了钢珠；动用了重力、动力、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可考的、不可考的、诸如此类、莫名其妙，最后──砸了一颗鸡蛋！在动能不断转换、接力的过程中，最后的结果和最初的动作完全不相干了！谁也想不到从滚下一颗钢珠开始的最后结果是砸了一颗鸡蛋。这次案件就让我想到这个，鲁比戈德堡装置。
“用鲁比戈德堡装置杀人？荒不荒谬？鲁比戈德堡装置本身不就是荒谬机械？何谓荒谬机械？所谓机械不是便力就是便时，简单说就是效率，绝不会又费力又费时。又费力又费时，这样的机械装置就违背了机械的存在意义，成了荒谬的存在，也就成了荒谬机械。而鲁比戈德堡装置不但荒谬得又费力又费时，甚至很可能又白费力又白费时。接力赛接棒的人越多越容易掉棒，再加上接力棒用甩的、用丢的、用耍的，玩的花招越多，掉棒的机会越大。可鲁比戈德堡装置玩的不就是这个：再费力、再费时也要往掉棒极限边缘跑去的接力赛？
“我再强调一次：用鲁比戈德堡装置杀人是一件很荒谬、很荒谬的事。因为失败率太高了，至少高到让人无法忽略有失败的可能。如果你要杀一个人，会用碰运气的方式，用流弹去射？要是你不走运，他没死，他不更提心吊胆、严防紧防，提防到甚至查出你想杀他？死者的妻子要是想谋取保险金，有可能用这种笨方式？想一想就知道，杀人的绝不可能是死者的妻子。
“鲁比戈德堡装置绝不是一种可靠的杀人方式。这次案件却采用了这种方式杀人？那么会不会是志在享受过程、不在计较结果，纯粹很荒谬、很荒谬的杀人游戏？布局三个月……不，是四个月。从学生接受‘物理学家’的‘教学’起算是四个月。布局四个月，玩一场很容易失败的杀人游戏？而且，明明下安眠药的时候就可以下毒药了，明明绑麻袋的时候也可以闷死人了，这个‘物理学家’偏偏要继续‘往掉棒极限边缘跑去’，将鲁比戈德堡装置进行到底？是舍不得死者太‘英年早逝’？这‘物理学家’未免太过‘仁慈’了吧！
“荒谬！怎么说都是荒谬！都要杀人了，还要用那么不确定人会不会死的方式杀？或者，其实‘物理学家’很确定一件事：死者一定会死？没错，所谓的鲁比戈德堡装置只是表相，障眼法。打一开始，滚下的那颗钢珠就遁入了秘密通道，通达鸡蛋上方，就是要砸了那颗鸡蛋！
“那么，‘物理学家’是用了什么秘密通道，将不确定的事变得很确定，让杀人游戏因此成立？
“想一想，如何确保咖啡没有毒？很简单，确保泡咖啡的也喝了咖啡。那么如何骗人喝下毒咖啡？这也简单，自己也喝下毒咖啡就是了！这次案件中，迷药咖哩用的就是这种心理。为确保死者吃下迷药，下药的也得吃下迷药，加入被迷昏的被害人里。同样的，为确保游戏不会往无法预料的方向倾斜，没错，‘物理学家’也藏在了自己的游戏里。
“我们先回想一下这次案件中各个关系人都做了什么。学生甲、乙、丙三人，都手持铁管，狠打麻袋；学生丁，将麻袋推来送去，也将麻袋吊上取下；学生戊，负责下药；学生己，将死者包装成麻袋。而‘物理学家’就藏在这六人之中。会是谁？会是学生甲、乙、丙三人中的一个，能偷下狠手，打死死者？或是学生丁，明明体格最好，却避开了亲手杀人的任务？或是学生戊，直到现在还在否认下药？或者，剩下那个任务很奇怪、很奇怪的？
“所有人的任务都可以事先模拟、反覆演习。打麻袋，可以用只普通袋子教人先试打看看；运送麻袋、吊麻袋，一样；煮咖哩，更是。事实上也是这样，他们之前都执行过相类似的任务。但是学生己呢？把人装进袋子？能反覆演习？只有他的任务无法事先模拟，如此，‘物理学家’如何确定杀人程序会顺利进行？不怕死者还没打包好，要运送麻袋的就来了？
“如何化不确定为确定？只得自己来了。没错，没有未知的、不确定的，对‘物理学家’而言，死者的死是一句可以用‘现在式’表现的‘未来式’，并非只是很可能发生，而是毫不怀疑一定会实现，绝非成败不可预料的鲁比戈德堡装置。
“警察先生，敬请明察，该名学生就是你们要找的‘物理学家’。”
■脑人神探
“警察先生，敬请明察，该名学生就是你们要找的‘物理学家’。”空气传来电视的声音。
高强律师指尖推推架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一脸严正。
坐在他眼前的，长发高额细眉尖下巴，长得像狐狸，却是一只失去微笑的狐狸，微微皱眉，正是这次案件中的当事人，死者的妻子，温朴真。
高强和温朴真对坐在电视台的贵宾休息室里，桌上两杯咖啡，两杯咖啡都凉了。温朴真只直盯着壁上的电视，皱着眉。
电视播出的脑人神探刚替死者的妻子辩白嫌疑、纠出嫌犯，剧情正要急转直下──广告来了！下段情节大概又从“警察先生，敬请明察，该名学生就是你们要找的‘物理学家’”开始吧。
温朴真眨了眨眼，转看高强。眉头依旧皱着。
高强手指往自己的脸上比划了两下：“表情。这是我的表情。妳的表情该是哀恸、苦楚、凄怆，而不是怒，恼，忿，怨，恨，不满。”
温朴真依旧皱着眉：“你说这出戏是真实改编。改编了多少？真实性多少？”
电视刚刚播出的，正是改编自她先生的命案。案发至今十六天了，都改编成推理剧了，有些事连她这个当事人都还不明不白。
〈脑人神探〉偶尔改编自真实案件，偶尔真实到可以预言判案。如毒咖哩杀人事件，嫌犯在咖哩中下毒药，毒死了两大两小；如咖啡馆杀人事件，嫌犯在咖啡中下迷药，迷杀了一对老夫妇；〈脑人神探〉都在法院审判前播出审判结果，结果也都一如〈脑人神探〉所播出的。高强想稍稍改编得戏剧化一点都不行，即使脑人神探的部分脑力来自于他。
那是他大学时的事了。是因有认识的在电视台当编剧，他就不时被拿来充当免费的法律顾问。当年见识的电视台休息室是杂物间充当的，内间杂七杂八得令人不禁怀疑自己不过是来打杂的，连带感叹电视台表面风光、背里硬伤。如今，贴有他名字的这间贵宾休息室，有电视机，有咖啡机，还有小冰箱，甚至有简单的卫浴设备，能出租当套房了！他这次不是当编剧的法律顾问，而是编剧的剧本顾问，当事人的法律顾问。
“就像妳知道的，妳先生的死是千真万确的事，还有，学生己就是‘物理学家’这也是绝对的，即使推论的过程稍有不同。”
“其他那五个呢？”
“那五个学生？我不知道他们知道多少，我只知道他们也不知道多少。所以问他们什么，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不得不说，被‘物理学家’操弄这件事是真的，剩下的就只是一堆问号了。”
温朴真闭眼，咬牙，眼睛再一睁：“放过？”
高强指尖推了推眼镜：“放过？这就是真实跟改编的不同了。真实的世界里，有改编的电视剧；改编的电视剧里，可有改编的电视剧、舞台剧？我们的案子还在查，官司还在打。所以，”高强手指在脸上比划了比划：“表情。”他一直要温朴真维持好遗属的表面形象。
“动机呢？”
动机？就要播了，等广告结束。等不及了？那么简单说，杀人动机就是游戏。
学生甲乙丙丁戊杀人是被学生己用教授网路游戏密技诱骗，学生己杀人是被透过网路游戏认识的某少女洗脑。某少女说：“你也要杀人，我们才一样。”因为某少女也杀过人，被她当时的男友利用。“放心好了，未成年杀人，不用坐牢。”就这么一句话，约好了，杀人，然后在学生己被监护管束时，某少女会天天送花给他，就像是在替她前男友实现未曾实现的诺言。
大概就是这样的故事。当然改编了不少。譬如执行杀人任务的诱因从读书学习秘笈改成网路游戏密技。因为电视台说了，没人乐见网路学习系统和杀人案扯上关系，至于网路游戏嘛，顺便管制一下也好。
这是电视改编版的动机了。真实版的呢？动机还不确定。可以说，除了被害人、加害人没改，其他的都改了。这一点温朴真应该清楚。如在剧里，是由脑人神探串了高强律师在案件中的角色。脑人神探是被害人家属的侦探友人，高强律师则是她的“法律友人”。
■动物园
当温朴真在泷岗山的森林民宿听见她先生被杀害的消息时，“骗人的吧？”“开玩笑的吧？”“有人恶作剧？”，都不知哪一句比较真实。要不是打电话来的是长年合作的出版社编辑友人，她一定当场挂断电话。电话还说要她像在山区迷路那样转投另一家民宿，要她和出版社“失联”，免得警方、媒体一窝蜂跑来找麻烦，晚一点会有“法律友人”到场帮她。
当她慌慌忙忙、真像迷路那样找到电话说的另一家民宿──像躲在树丛迷宫的秘密花园里，和人躲猫猫？大概是做熟客生意的。点咖啡！先点咖啡，等“法律友人”到了再投宿。编辑友人是这么说的──就这时，她才想到要问：“法律友人”？是谁？甚至心想：恶作剧、恶作剧，一定是恶作剧。虽然她认识的那个编辑友人从来不是恶作剧的个性。如果不是恶作剧，那么是梦吧？否则事情不会那么乱七八糟：啵地一下，妳先生死了；啵地一下，就来到另一家民宿；啵地一下，自己就坐在……咖啡杯前？什么时候来的咖啡？没印象……没印象？这是梦吧？这是梦吧？
“咖啡，冷了吧？要不要再点一杯？”
啵地一下，一个戴着无框眼镜、梳了油头、撑得一身衣服像紧身衣、十足格斗家体格的陌生男子就在眼前，向她打招呼。
“我是来帮妳的。”
那陌生男子简单自我介绍，律师高强。当时她还不知道这简单的四个字有多不简单，那属于政商名流的新闻版面，不属于她的绘本世界。高强当下也用手机联络了她的编辑，开视讯，三方会谈，让她可以安心地相信这个陌生的名字。
“妳可以先简单说一下，为什么会来泷岗山吗？”
她呐呐地说，因为之前网路流传一则森林童话，说一个孩子遭受森林里的熊、鹰、蛇的欺负，没了衣服、裤子、鞋子，只能光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地哭，森林民宿的主人就怕这太过成人色彩的故事会造成孩子对森林的负面印象，就透过出版社邀她来这里创作孩子版的森林童话绘本。
“简单说就是工作？”
她愣愣地点点头。
“很好。表情可以再管理一下。”
表情？
高强说，警察这种动物很麻烦，自以为有侦察犯罪的本能。你慌张，他说你作贼心虚；你镇定，他说你早已准备好了答话；所以最好别太慌张，也别太早准备答话。当然，即使这样，也无法避免有些警察在第一眼就认定你是犯人。
高强又问了一些问题，她回答是回答了，却也都忘了高强问了什么，她回答了什么。就这么恍恍惚惚过了一会，才想到问：“我先生的事，是真的假的？是怎么回事？”
“我就是来帮妳找出真相、面对真相。”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我是妳先生的朋友。没听过？教育研讨会上认识的朋友。不相信？不相信律师，那么相信法律？相信法律会替被害人讨回公道？替你报仇、替你复仇？坦白说，要是这世界有法律就够了，律师就不会那么值钱了。太相信法律的人，只能等着被法律出卖。听过之前有个名人被控强奸吗？他就太相信法律了。以为没犯罪就是无罪，就做了一些没犯罪但让有心人可以入罪的事，譬如和告诉人私下和解。只是性侵是公诉罪，无法撤告，法官还就此自由心证：如果你问心无愧，何必跟诬告你的人和解？法官甚至还说：你是名人，告诉人怎敢诬告你？法官怎么不说：你是名人，名人哪里敢性侵人？怎么说都是法官说了算。最后，名人好不容易取得了告诉人的道歉录影带，告诉人对着镜头澄清真相：从头到尾就是告诉人在诬告名人。问题来了。”高强看一眼视讯里的出版社编辑，又看一眼听懵了的温朴真，认真地问：“录影有没有法律效力？”
“想当然耳，是没有吧？否则，你也不会说这个故事了。”视讯里的做出了回答。
“那么妳呢？就说有吧？一个说没有，一个说有，总得对一个，对吧？”高强微微苦笑：“答案是：法官说了算。”
温朴真不觉吸了一口气。
高强推推眼镜：“打官司说到底，就是法官说了算。那么律师为什么重要？就因为律师也像绘本作家一样，说故事，让法官信。我来说一个动物园的故事，妳听听。动物园里有老狮子、小狮子。有一天，老狮子被小狮子咬死了，动物园会怎么处置小狮子？”高强看看编辑，看看温朴真，两手一摊：“动物园只关心小狮子咬死老狮子的同时有没有受伤，牙齿有没有咬歪了、有没有咬到自己的舌头，牙齿没事，舌头没事，事情就算结束了。这就是动物园干的事。至于老狮子……老狮子？不知道，丢了吧？把老狮子的尸体拖出去，丢了就是，免得招苍蝇、病媒蚊、病菌、病毒，害到小狮子。很合理吧？老狮子死了，可惜，是可惜，不过小狮子还能用，能用就用，就继续用。这个故事在说什么？跟法律无关？跟经济行为比较有关？告诉妳，妳所相信的法律正准备干这种事：老狮子被小狮子咬死了，它却只关心小狮子有没有受伤。”
动物园，老狮子，小狮子，动物园，老狮子，小狮子……。温朴真不禁摸了摸额头，不知脑子是冷是热。
“这就是我认知的法律本质，做为妳先生的法律友人，免费提供给妳参考参考。至于我说的‘帮’，还得等妳正式委托，公事公办，绝非免费的‘帮’。只不过已经有人帮妳支付费用了。不，应该说是帮妳先生支付。是妳先生在教育研讨会上的朋友。”
教育研讨会？温朴真想不起来她先生在教育研讨会上认识了什么样的朋友。
“公事公办，所以妳随时可以解除委托，同样，我也随时可能‘开除’妳，这方面完全不必顾虑人情。论私，如果妳不甘心法院用动物园的方式处理妳的先生，在妳找到更好的法律友人前，我就是妳的法律友人。”
■充气式的、气球膨胀式的
“接下来就是讨论了。”
高强推推眼镜，食指正指着自己的脸，要温朴真看着他，集中精神，就要上场了。
〈脑人神探〉结束后，会有剧情讨论，现场直播，由名嘴带进社会相关议题。这次会聚焦在网路犯罪，讨论内容都安排好了──
名嘴甲：这些孩子的父母只知道上班、上班、上班！把教育的责任都丢给学校了！没错，学校是教育的专责机构，但教育只有学校有责任？那家庭教育呢？谁的责任？
名嘴乙：话不是这么说。你要父母二十四小时待命？太强人所难了吧！
名嘴丙：做不到？网路就能做到！网路二十四小时待命，这些孩子就每天二十四小时受影响！
名嘴乙：总不能把孩子的父母抓来强制家庭教育吧？教育还是学校方面要加强。孩子会犯错，就是学校教育出了错，太没吸引力，不能引诱孩子的视线从手机啦、网路啦移开。
名嘴甲：你说的对，对了一半。学校教育是有问题，只教技能知识，不教生活常识。只授业，不传道，不解惑，怎么不失败？但是，你要孩子的视线从手机、网路移开，怎么做得到？学校教你守规矩，网路教你别守规矩，钻漏洞；学校教你别犯罪，网路教你如何犯罪。你说，孩子肯学规矩的多，还是想钻漏洞的多？
名嘴乙：那你要怎么办？把网路抓来教育，要网路守规矩？网路是自由的呀！
名嘴丙：经济市场也是自由的呀！但食品卫生就放弃管制了？道路交通也是自由的呀！就没有交通规则了？酒驾也不管了？网路教人如何搞枪炮弹药、如何杀人，你也“网路是自由的呀”？
“这时候会先切广告。”高强指着都印好了的“讨论内容”，要温朴真注意。“广告结束后，主持会问妳意见，妳就说……”
“我不关心。我只要他死。”
高强眨了眨眼，看着温朴真。这个温朴真终于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了。即使带她去确认尸体的那时，她也一脸茫然。死的是她的先生没错，但她总觉得这样的死是假的，没有半点真实感。
嫌犯是未成年人，那怕她是当事人，也不能得知嫌犯的名字，甚至嫌犯的长相。警方提问她时，是用一叠叠的照片、名字问她。又费时，又费力，为了什么？为保护嫌犯，连被害人遗属都得配合？这一点，直到她看了〈脑人神探〉才顿醒过来。
一直以来嫌犯在她脑中都只能是模模糊糊的一片黑影，那黑影有什么可憎可恨的眼睛鼻子、有什么可气可恼的言谈举止，她都无法知道。如今〈脑人神探〉将这黑影化成两眼黑洞的阴沉少年，学生己，她的怒、怨、不满就都有了具体的对象。
电视里，那阴沉少年在警方的规劝下，原本冷漠的一张脸开始有了温度，清澈的眼泪潸潸而下，终于像个人了，像个孩子。他哭着道歉，哭着说后悔，哭着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和某少女约定玩这不该玩的杀人游戏。
后悔？“管他有什么动机，管他有没有认错，我绝不原谅！”温朴真咬着牙，盯着学生己，再次强调：“我绝不原谅！这是我的权利！”
高强吞吞口水。或许该通知节目组：温朴真女士因身体不适，无法出席录影。当然也可以把动物园的故事再说一遍，然后说：“我们现行的法律不是报复主义，而是平复主义。报复主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血债血偿是很直觉的反应，也确实盛行过一段时间。但是，如果我打翻妳一杯咖啡，那么照报复主义的逻辑，就是让妳也打翻我一杯咖啡。请问，妳得到了什么？除了报复的快感外，咖啡没了还是没了。平复主义就是让妳的损失平复回来，我必须赔妳一杯咖啡。这样比较好吧？”说了这么长一串后，再歪歪头，看着温朴真心想：这个温朴真女士大概没在听吧？
“妳会这么想吧？自己的先生死了，而杀人凶手日后还能年年高唱生日快乐，甚至有机会结婚生子，年年替孩子高唱生日快乐，很不平吧？很多人没事就一直以为法律代表正义，但等到他们碰上了事才发现：法律是代表正义没错，但法律不等于正义。就像充气娃娃再像人也不会是活生生的人一样，法律顶多是充气式的、气球膨胀式的正义。如果正义是一百分，法律往往只做到六十分，低分过关、交差了事，不求全数满意，甚至不求多数满意，只求多数没那么不满意，不闹革命就好。”
“多数满意？”温朴真涨红了脸：“未满十四岁犯法不罚，满意？差一年、差一月、差一天就是无罪，满意？别人犯法都是加害人，他们犯法颠倒成了被害人，还受法律保护，满意？不能判死，不能判刑，只能关怀保护，关怀矫治？那么宁可我来接受关怀矫治！”
“别那么想，不值得。”高强冷静地说：“为魔鬼变成魔鬼，不值得。法院开的少观、少辅不会是儿童乐园。法律即使是六十分的正义也够他受了。不满意？那就对了。节目要讨论的就是这个，我们要矫治法律。譬如应有重罪例外不保护原则，甚至溯及既往。他想躲在法律背后玩十三岁的杀人游戏，我们就把法律搬开……”
“创造自己想要的法律，杀死他？”温朴真一脸认真地说：“你现在讲的，就是杀死那个该死的小鬼的正确步骤？”
■巴纳巴岛
“咖啡，要不要换杯热的？”
高强起身冲了两杯热咖啡，送了过来，放在桌上，又转身去小冰箱取了一罐饮料。塑胶罐装，上头大咧咧刷写了三个粗黑字“活下去”，是豆浆，大概喜欢这个牌子的吧，或是这个牌子的法律顾问？高强不喝咖啡。高强冲的两杯咖啡，一杯是给她喝，一杯是供她想念亡夫。
她手捧着咖啡，深吸了一口气，顿时间她全身上下漫溢了记忆的味道。
＊＊＊
认尸刚结束那时，她像是走过地狱一遭，三魂七魄都死了一半，一见日光就晕。高强急急带她进一家餐饮店坐坐。
店员笑笑地过来：“要点餐吗？”那笑容让她心慌。认出来了？在笑呢，像在看戏，在笑我是命案新闻的女配角，女主角？
高强手一挥，要店员晚点再来。由他来问：“要菊花茶，还是青草茶，可以清心，还是咖啡，提神？”
她只一意小心那店员回去说了什么。听到了，另一位店员问：“妳啥事那么高兴？”“我好努力呀！”“怎么好努力？”“好努力工作赚钱嘛！”……听了一会，还是没能放心。
“咖啡如何？妳先生喝咖啡吗？”高强又问。
进伟喝咖啡吗？最近一次……记得是两个月前，三个月前？在学校附近的二分之一小馆。进伟抱着一册相本，看着、看着，翻着、翻着，笑了。看什么怎么那么开心？“学生，很可爱吧？”她假装生气。“不会很想看学生渐渐成长，看他长大会是怎么模样？”那生个孩子吧。“自己的孩子又跟学生不一样了。”怎么不一样？进伟歪着头，腼腆地笑了笑：“因为我只会历史，孩子会失望吧？”进伟确实是一个历史痴。他说学生可爱也是那些学生在看二战历史展吧？然后他就一边解说：“历史就像世界一样，是真实存在；时间本来过去就过去了，但是照片会留下时间……”就这时，他脸色有点异常。怎么了？“照片会留下时间，但是，电脑没留住照片。”怎么了？他说电脑中毒，所有资料都被绑走了。付赎金？他想了想说：“要不回来吧？”他手上的相本是向同事借的。要翻拍吗？“翻拍好了，存在电脑，会怕。心有余悸。”印出来呀！“印出来呀……要花时间。”她笑了。进伟真是的，不常常说：历史是值得用生命去记录的生命？“唔，那就花点时间，印出来吧。”孩子也是喔！孩子也是值得用生命去孕育的生命。怎样，也花点时间生个孩子？进伟又腼腆了。“没把握。能不能做一个好父亲我没把握。毕竟要对一个生命负责。”能这么想，大概会是一个好父亲吧。但是无法印证了。因为他已经被他口中说的“很可爱、很可爱的学生”杀死了！真的，她真的无法假装不生气。
“了解了。──但是咖啡呢？”
“喔，咖啡？他点了，但是没喝。他说他喜欢喝咖啡，但是肚子不允许，会胃痛，所以只能用鼻子‘喝’咖啡。”
“那就点两杯咖啡吧。一杯自己喝，一杯放着，用来想念。”
她是想念，不用闻着咖啡也想念。
“妳会在意旁人怎么看妳，对吧？那些围观的，好奇的，凑热闹的，都只是在看戏，对吧？不如让他们来帮点忙。”
帮点忙？
开门，果然。
施正勤说，门外有一个律师来了。
律师？谁的律师？
杜微慎眼睛往施正勤身后看去，看见一个家伙，戴着无框眼镜，梳了油头，撑得一身西装像紧身衣，十足格斗家的体格。脸上一抹胜利者的微笑，像在笑说：“你刚刚收到一件礼物，对吧？很棒的礼物，对吧？呵呵，送件的弄错了，那是我的。我是来拿回属于我的礼物。”有点面熟……高强律师？怎么会？
杜微慎从来只在电视上看见这个脸上总是胜利者的微笑的年轻名律师。替社会名流提告，替政治名人辩护，替学生训诫警方，警界同仁都得乖乖站成一排低头听训。再来就是在梦里：“好警察不是要认真执法，而是乖乖听话！”没有起码的政商关系，谁能请来这个本事高强的名律师？
简博约？不可能是无父无母、孤家寡人的简博约吧？杜微慎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就这一眼，让杜微慎不由得有一种感觉，就某种意义来说，就是简博约。
简博约那两眼黑洞，深沉得教人看不见那里头有什么样的陷阱，有什么样的野兽，有什么样的恶魔。太深沉了，太深沉了。
Ψ第二章充气式的
■鲁比戈德堡装置
“鲁比戈德堡装置，从滚下一颗钢珠开始，钢珠触动杠杆，杠杆触动骨牌，骨牌触动滑轮，滑轮又触动了钢珠；动用了重力、动力、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可考的、不可考的、诸如此类、莫名其妙，最后──砸了一颗鸡蛋！在动能不断转换、接力的过程中，最后的结果和最初的动作完全不相干了！谁也想不到从滚下一颗钢珠开始的最后结果是砸了一颗鸡蛋。这次案件就让我想到这个，鲁比戈德堡装置。
“用鲁比戈德堡装置杀人？荒不荒谬？鲁比戈德堡装置本身不就是荒谬机械？何谓荒谬机械？所谓机械不是便力就是便时，简单说就是效率，绝不会又费力又费时。又费力又费时，这样的机械装置就违背了机械的存在意义，成了荒谬的存在，也就成了荒谬机械。而鲁比戈德堡装置不但荒谬得又费力又费时，甚至很可能又白费力又白费时。接力赛接棒的人越多越容易掉棒，再加上接力棒用甩的、用丢的、用耍的，玩的花招越多，掉棒的机会越大。可鲁比戈德堡装置玩的不就是这个：再费力、再费时也要往掉棒极限边缘跑去的接力赛？
“我再强调一次：用鲁比戈德堡装置杀人是一件很荒谬、很荒谬的事。因为失败率太高了，至少高到让人无法忽略有失败的可能。如果你要杀一个人，会用碰运气的方式，用流弹去射？要是你不走运，他没死，他不更提心吊胆、严防紧防，提防到甚至查出你想杀他？死者的妻子要是想谋取保险金，有可能用这种笨方式？想一想就知道，杀人的绝不可能是死者的妻子。
“鲁比戈德堡装置绝不是一种可靠的杀人方式。这次案件却采用了这种方式杀人？那么会不会是志在享受过程、不在计较结果，纯粹很荒谬、很荒谬的杀人游戏？布局三个月……不，是四个月。从学生接受‘物理学家’的‘教学’起算是四个月。布局四个月，玩一场很容易失败的杀人游戏？而且，明明下安眠药的时候就可以下毒药了，明明绑麻袋的时候也可以闷死人了，这个‘物理学家’偏偏要继续‘往掉棒极限边缘跑去’，将鲁比戈德堡装置进行到底？是舍不得死者太‘英年早逝’？这‘物理学家’未免太过‘仁慈’了吧！
“荒谬！怎么说都是荒谬！都要杀人了，还要用那么不确定人会不会死的方式杀？或者，其实‘物理学家’很确定一件事：死者一定会死？没错，所谓的鲁比戈德堡装置只是表相，障眼法。打一开始，滚下的那颗钢珠就遁入了秘密通道，通达鸡蛋上方，就是要砸了那颗鸡蛋！
“那么，‘物理学家’是用了什么秘密通道，将不确定的事变得很确定，让杀人游戏因此成立？
“想一想，如何确保咖啡没有毒？很简单，确保泡咖啡的也喝了咖啡。那么如何骗人喝下毒咖啡？这也简单，自己也喝下毒咖啡就是了！这次案件中，迷药咖哩用的就是这种心理。为确保死者吃下迷药，下药的也得吃下迷药，加入被迷昏的被害人里。同样的，为确保游戏不会往无法预料的方向倾斜，没错，‘物理学家’也藏在了自己的游戏里。
“我们先回想一下这次案件中各个关系人都做了什么。学生甲、乙、丙三人，都手持铁管，狠打麻袋；学生丁，将麻袋推来送去，也将麻袋吊上取下；学生戊，负责下药；学生己，将死者包装成麻袋。而‘物理学家’就藏在这六人之中。会是谁？会是学生甲、乙、丙三人中的一个，能偷下狠手，打死死者？或是学生丁，明明体格最好，却避开了亲手杀人的任务？或是学生戊，直到现在还在否认下药？或者，剩下那个任务很奇怪、很奇怪的？
“所有人的任务都可以事先模拟、反覆演习。打麻袋，可以用只普通袋子教人先试打看看；运送麻袋、吊麻袋，一样；煮咖哩，更是。事实上也是这样，他们之前都执行过相类似的任务。但是学生己呢？把人装进袋子？能反覆演习？只有他的任务无法事先模拟，如此，‘物理学家’如何确定杀人程序会顺利进行？不怕死者还没打包好，要运送麻袋的就来了？
“如何化不确定为确定？只得自己来了。没错，没有未知的、不确定的，对‘物理学家’而言，死者的死是一句可以用‘现在式’表现的‘未来式’，并非只是很可能发生，而是毫不怀疑一定会实现，绝非成败不可预料的鲁比戈德堡装置。
“警察先生，敬请明察，该名学生就是你们要找的‘物理学家’。”
■脑人神探
“警察先生，敬请明察，该名学生就是你们要找的‘物理学家’。”空气传来电视的声音。
高强律师指尖推推架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一脸严正。
坐在他眼前的，长发高额细眉尖下巴，长得像狐狸，却是一只失去微笑的狐狸，微微皱眉，正是这次案件中的当事人，死者的妻子，温朴真。
高强和温朴真对坐在电视台的贵宾休息室里，桌上两杯咖啡，两杯咖啡都凉了。温朴真只直盯着壁上的电视，皱着眉。
电视播出的脑人神探刚替死者的妻子辩白嫌疑、纠出嫌犯，剧情正要急转直下──广告来了！下段情节大概又从“警察先生，敬请明察，该名学生就是你们要找的‘物理学家’”开始吧。
温朴真眨了眨眼，转看高强。眉头依旧皱着。
高强手指往自己的脸上比划了两下：“表情。这是我的表情。妳的表情该是哀恸、苦楚、凄怆，而不是怒，恼，忿，怨，恨，不满。”
温朴真依旧皱着眉：“你说这出戏是真实改编。改编了多少？真实性多少？”
电视刚刚播出的，正是改编自她先生的命案。案发至今十六天了，都改编成推理剧了，有些事连她这个当事人都还不明不白。
〈脑人神探〉偶尔改编自真实案件，偶尔真实到可以预言判案。如毒咖哩杀人事件，嫌犯在咖哩中下毒药，毒死了两大两小；如咖啡馆杀人事件，嫌犯在咖啡中下迷药，迷杀了一对老夫妇；〈脑人神探〉都在法院审判前播出审判结果，结果也都一如〈脑人神探〉所播出的。高强想稍稍改编得戏剧化一点都不行，即使脑人神探的部分脑力来自于他。
那是他大学时的事了。是因有认识的在电视台当编剧，他就不时被拿来充当免费的法律顾问。当年见识的电视台休息室是杂物间充当的，内间杂七杂八得令人不禁怀疑自己不过是来打杂的，连带感叹电视台表面风光、背里硬伤。如今，贴有他名字的这间贵宾休息室，有电视机，有咖啡机，还有小冰箱，甚至有简单的卫浴设备，能出租当套房了！他这次不是当编剧的法律顾问，而是编剧的剧本顾问，当事人的法律顾问。
“就像妳知道的，妳先生的死是千真万确的事，还有，学生己就是‘物理学家’这也是绝对的，即使推论的过程稍有不同。”
“其他那五个呢？”
“那五个学生？我不知道他们知道多少，我只知道他们也不知道多少。所以问他们什么，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不得不说，被‘物理学家’操弄这件事是真的，剩下的就只是一堆问号了。”
温朴真闭眼，咬牙，眼睛再一睁：“放过？”
高强指尖推了推眼镜：“放过？这就是真实跟改编的不同了。真实的世界里，有改编的电视剧；改编的电视剧里，可有改编的电视剧、舞台剧？我们的案子还在查，官司还在打。所以，”高强手指在脸上比划了比划：“表情。”他一直要温朴真维持好遗属的表面形象。
“动机呢？”
动机？就要播了，等广告结束。等不及了？那么简单说，杀人动机就是游戏。
学生甲乙丙丁戊杀人是被学生己用教授网路游戏密技诱骗，学生己杀人是被透过网路游戏认识的某少女洗脑。某少女说：“你也要杀人，我们才一样。”因为某少女也杀过人，被她当时的男友利用。“放心好了，未成年杀人，不用坐牢。”就这么一句话，约好了，杀人，然后在学生己被监护管束时，某少女会天天送花给他，就像是在替她前男友实现未曾实现的诺言。
大概就是这样的故事。当然改编了不少。譬如执行杀人任务的诱因从读书学习秘笈改成网路游戏密技。因为电视台说了，没人乐见网路学习系统和杀人案扯上关系，至于网路游戏嘛，顺便管制一下也好。
这是电视改编版的动机了。真实版的呢？动机还不确定。可以说，除了被害人、加害人没改，其他的都改了。这一点温朴真应该清楚。如在剧里，是由脑人神探串了高强律师在案件中的角色。脑人神探是被害人家属的侦探友人，高强律师则是她的“法律友人”。
■动物园
当温朴真在泷岗山的森林民宿听见她先生被杀害的消息时，“骗人的吧？”“开玩笑的吧？”“有人恶作剧？”，都不知哪一句比较真实。要不是打电话来的是长年合作的出版社编辑友人，她一定当场挂断电话。电话还说要她像在山区迷路那样转投另一家民宿，要她和出版社“失联”，免得警方、媒体一窝蜂跑来找麻烦，晚一点会有“法律友人”到场帮她。
当她慌慌忙忙、真像迷路那样找到电话说的另一家民宿──像躲在树丛迷宫的秘密花园里，和人躲猫猫？大概是做熟客生意的。点咖啡！先点咖啡，等“法律友人”到了再投宿。编辑友人是这么说的──就这时，她才想到要问：“法律友人”？是谁？甚至心想：恶作剧、恶作剧，一定是恶作剧。虽然她认识的那个编辑友人从来不是恶作剧的个性。如果不是恶作剧，那么是梦吧？否则事情不会那么乱七八糟：啵地一下，妳先生死了；啵地一下，就来到另一家民宿；啵地一下，自己就坐在……咖啡杯前？什么时候来的咖啡？没印象……没印象？这是梦吧？这是梦吧？
“咖啡，冷了吧？要不要再点一杯？”
啵地一下，一个戴着无框眼镜、梳了油头、撑得一身衣服像紧身衣、十足格斗家体格的陌生男子就在眼前，向她打招呼。
“我是来帮妳的。”
那陌生男子简单自我介绍，律师高强。当时她还不知道这简单的四个字有多不简单，那属于政商名流的新闻版面，不属于她的绘本世界。高强当下也用手机联络了她的编辑，开视讯，三方会谈，让她可以安心地相信这个陌生的名字。
“妳可以先简单说一下，为什么会来泷岗山吗？”
她呐呐地说，因为之前网路流传一则森林童话，说一个孩子遭受森林里的熊、鹰、蛇的欺负，没了衣服、裤子、鞋子，只能光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地哭，森林民宿的主人就怕这太过成人色彩的故事会造成孩子对森林的负面印象，就透过出版社邀她来这里创作孩子版的森林童话绘本。
“简单说就是工作？”
她愣愣地点点头。
“很好。表情可以再管理一下。”
表情？
高强说，警察这种动物很麻烦，自以为有侦察犯罪的本能。你慌张，他说你作贼心虚；你镇定，他说你早已准备好了答话；所以最好别太慌张，也别太早准备答话。当然，即使这样，也无法避免有些警察在第一眼就认定你是犯人。
高强又问了一些问题，她回答是回答了，却也都忘了高强问了什么，她回答了什么。就这么恍恍惚惚过了一会，才想到问：“我先生的事，是真的假的？是怎么回事？”
“我就是来帮妳找出真相、面对真相。”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我是妳先生的朋友。没听过？教育研讨会上认识的朋友。不相信？不相信律师，那么相信法律？相信法律会替被害人讨回公道？替你报仇、替你复仇？坦白说，要是这世界有法律就够了，律师就不会那么值钱了。太相信法律的人，只能等着被法律出卖。听过之前有个名人被控强奸吗？他就太相信法律了。以为没犯罪就是无罪，就做了一些没犯罪但让有心人可以入罪的事，譬如和告诉人私下和解。只是性侵是公诉罪，无法撤告，法官还就此自由心证：如果你问心无愧，何必跟诬告你的人和解？法官甚至还说：你是名人，告诉人怎敢诬告你？法官怎么不说：你是名人，名人哪里敢性侵人？怎么说都是法官说了算。最后，名人好不容易取得了告诉人的道歉录影带，告诉人对着镜头澄清真相：从头到尾就是告诉人在诬告名人。问题来了。”高强看一眼视讯里的出版社编辑，又看一眼听懵了的温朴真，认真地问：“录影有没有法律效力？”
“想当然耳，是没有吧？否则，你也不会说这个故事了。”视讯里的做出了回答。
“那么妳呢？就说有吧？一个说没有，一个说有，总得对一个，对吧？”高强微微苦笑：“答案是：法官说了算。”
温朴真不觉吸了一口气。
高强推推眼镜：“打官司说到底，就是法官说了算。那么律师为什么重要？就因为律师也像绘本作家一样，说故事，让法官信。我来说一个动物园的故事，妳听听。动物园里有老狮子、小狮子。有一天，老狮子被小狮子咬死了，动物园会怎么处置小狮子？”高强看看编辑，看看温朴真，两手一摊：“动物园只关心小狮子咬死老狮子的同时有没有受伤，牙齿有没有咬歪了、有没有咬到自己的舌头，牙齿没事，舌头没事，事情就算结束了。这就是动物园干的事。至于老狮子……老狮子？不知道，丢了吧？把老狮子的尸体拖出去，丢了就是，免得招苍蝇、病媒蚊、病菌、病毒，害到小狮子。很合理吧？老狮子死了，可惜，是可惜，不过小狮子还能用，能用就用，就继续用。这个故事在说什么？跟法律无关？跟经济行为比较有关？告诉妳，妳所相信的法律正准备干这种事：老狮子被小狮子咬死了，它却只关心小狮子有没有受伤。”
动物园，老狮子，小狮子，动物园，老狮子，小狮子……。温朴真不禁摸了摸额头，不知脑子是冷是热。
“这就是我认知的法律本质，做为妳先生的法律友人，免费提供给妳参考参考。至于我说的‘帮’，还得等妳正式委托，公事公办，绝非免费的‘帮’。只不过已经有人帮妳支付费用了。不，应该说是帮妳先生支付。是妳先生在教育研讨会上的朋友。”
教育研讨会？温朴真想不起来她先生在教育研讨会上认识了什么样的朋友。
“公事公办，所以妳随时可以解除委托，同样，我也随时可能‘开除’妳，这方面完全不必顾虑人情。论私，如果妳不甘心法院用动物园的方式处理妳的先生，在妳找到更好的法律友人前，我就是妳的法律友人。”
■充气式的、气球膨胀式的
“接下来就是讨论了。”
高强推推眼镜，食指正指着自己的脸，要温朴真看着他，集中精神，就要上场了。
〈脑人神探〉结束后，会有剧情讨论，现场直播，由名嘴带进社会相关议题。这次会聚焦在网路犯罪，讨论内容都安排好了──
名嘴甲：这些孩子的父母只知道上班、上班、上班！把教育的责任都丢给学校了！没错，学校是教育的专责机构，但教育只有学校有责任？那家庭教育呢？谁的责任？
名嘴乙：话不是这么说。你要父母二十四小时待命？太强人所难了吧！
名嘴丙：做不到？网路就能做到！网路二十四小时待命，这些孩子就每天二十四小时受影响！
名嘴乙：总不能把孩子的父母抓来强制家庭教育吧？教育还是学校方面要加强。孩子会犯错，就是学校教育出了错，太没吸引力，不能引诱孩子的视线从手机啦、网路啦移开。
名嘴甲：你说的对，对了一半。学校教育是有问题，只教技能知识，不教生活常识。只授业，不传道，不解惑，怎么不失败？但是，你要孩子的视线从手机、网路移开，怎么做得到？学校教你守规矩，网路教你别守规矩，钻漏洞；学校教你别犯罪，网路教你如何犯罪。你说，孩子肯学规矩的多，还是想钻漏洞的多？
名嘴乙：那你要怎么办？把网路抓来教育，要网路守规矩？网路是自由的呀！
名嘴丙：经济市场也是自由的呀！但食品卫生就放弃管制了？道路交通也是自由的呀！就没有交通规则了？酒驾也不管了？网路教人如何搞枪炮弹药、如何杀人，你也“网路是自由的呀”？
“这时候会先切广告。”高强指着都印好了的“讨论内容”，要温朴真注意。“广告结束后，主持会问妳意见，妳就说……”
“我不关心。我只要他死。”
高强眨了眨眼，看着温朴真。这个温朴真终于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了。即使带她去确认尸体的那时，她也一脸茫然。死的是她的先生没错，但她总觉得这样的死是假的，没有半点真实感。
嫌犯是未成年人，那怕她是当事人，也不能得知嫌犯的名字，甚至嫌犯的长相。警方提问她时，是用一叠叠的照片、名字问她。又费时，又费力，为了什么？为保护嫌犯，连被害人遗属都得配合？这一点，直到她看了〈脑人神探〉才顿醒过来。
一直以来嫌犯在她脑中都只能是模模糊糊的一片黑影，那黑影有什么可憎可恨的眼睛鼻子、有什么可气可恼的言谈举止，她都无法知道。如今〈脑人神探〉将这黑影化成两眼黑洞的阴沉少年，学生己，她的怒、怨、不满就都有了具体的对象。
电视里，那阴沉少年在警方的规劝下，原本冷漠的一张脸开始有了温度，清澈的眼泪潸潸而下，终于像个人了，像个孩子。他哭着道歉，哭着说后悔，哭着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和某少女约定玩这不该玩的杀人游戏。
后悔？“管他有什么动机，管他有没有认错，我绝不原谅！”温朴真咬着牙，盯着学生己，再次强调：“我绝不原谅！这是我的权利！”
高强吞吞口水。或许该通知节目组：温朴真女士因身体不适，无法出席录影。当然也可以把动物园的故事再说一遍，然后说：“我们现行的法律不是报复主义，而是平复主义。报复主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血债血偿是很直觉的反应，也确实盛行过一段时间。但是，如果我打翻妳一杯咖啡，那么照报复主义的逻辑，就是让妳也打翻我一杯咖啡。请问，妳得到了什么？除了报复的快感外，咖啡没了还是没了。平复主义就是让妳的损失平复回来，我必须赔妳一杯咖啡。这样比较好吧？”说了这么长一串后，再歪歪头，看着温朴真心想：这个温朴真女士大概没在听吧？
“妳会这么想吧？自己的先生死了，而杀人凶手日后还能年年高唱生日快乐，甚至有机会结婚生子，年年替孩子高唱生日快乐，很不平吧？很多人没事就一直以为法律代表正义，但等到他们碰上了事才发现：法律是代表正义没错，但法律不等于正义。就像充气娃娃再像人也不会是活生生的人一样，法律顶多是充气式的、气球膨胀式的正义。如果正义是一百分，法律往往只做到六十分，低分过关、交差了事，不求全数满意，甚至不求多数满意，只求多数没那么不满意，不闹革命就好。”
“多数满意？”温朴真涨红了脸：“未满十四岁犯法不罚，满意？差一年、差一月、差一天就是无罪，满意？别人犯法都是加害人，他们犯法颠倒成了被害人，还受法律保护，满意？不能判死，不能判刑，只能关怀保护，关怀矫治？那么宁可我来接受关怀矫治！”
“别那么想，不值得。”高强冷静地说：“为魔鬼变成魔鬼，不值得。法院开的少观、少辅不会是儿童乐园。法律即使是六十分的正义也够他受了。不满意？那就对了。节目要讨论的就是这个，我们要矫治法律。譬如应有重罪例外不保护原则，甚至溯及既往。他想躲在法律背后玩十三岁的杀人游戏，我们就把法律搬开……”
“创造自己想要的法律，杀死他？”温朴真一脸认真地说：“你现在讲的，就是杀死那个该死的小鬼的正确步骤？”
■巴纳巴岛
“咖啡，要不要换杯热的？”
高强起身冲了两杯热咖啡，送了过来，放在桌上，又转身去小冰箱取了一罐饮料。塑胶罐装，上头大咧咧刷写了三个粗黑字“活下去”，是豆浆，大概喜欢这个牌子的吧，或是这个牌子的法律顾问？高强不喝咖啡。高强冲的两杯咖啡，一杯是给她喝，一杯是供她想念亡夫。
她手捧着咖啡，深吸了一口气，顿时间她全身上下漫溢了记忆的味道。
＊＊＊
认尸刚结束那时，她像是走过地狱一遭，三魂七魄都死了一半，一见日光就晕。高强急急带她进一家餐饮店坐坐。
店员笑笑地过来：“要点餐吗？”那笑容让她心慌。认出来了？在笑呢，像在看戏，在笑我是命案新闻的女配角，女主角？
高强手一挥，要店员晚点再来。由他来问：“要菊花茶，还是青草茶，可以清心，还是咖啡，提神？”
她只一意小心那店员回去说了什么。听到了，另一位店员问：“妳啥事那么高兴？”“我好努力呀！”“怎么好努力？”“好努力工作赚钱嘛！”……听了一会，还是没能放心。
“咖啡如何？妳先生喝咖啡吗？”高强又问。
进伟喝咖啡吗？最近一次……记得是两个月前，三个月前？在学校附近的二分之一小馆。进伟抱着一册相本，看着、看着，翻着、翻着，笑了。看什么怎么那么开心？“学生，很可爱吧？”她假装生气。“不会很想看学生渐渐成长，看他长大会是怎么模样？”那生个孩子吧。“自己的孩子又跟学生不一样了。”怎么不一样？进伟歪着头，腼腆地笑了笑：“因为我只会历史，孩子会失望吧？”进伟确实是一个历史痴。他说学生可爱也是那些学生在看二战历史展吧？然后他就一边解说：“历史就像世界一样，是真实存在；时间本来过去就过去了，但是照片会留下时间……”就这时，他脸色有点异常。怎么了？“照片会留下时间，但是，电脑没留住照片。”怎么了？他说电脑中毒，所有资料都被绑走了。付赎金？他想了想说：“要不回来吧？”他手上的相本是向同事借的。要翻拍吗？“翻拍好了，存在电脑，会怕。心有余悸。”印出来呀！“印出来呀……要花时间。”她笑了。进伟真是的，不常常说：历史是值得用生命去记录的生命？“唔，那就花点时间，印出来吧。”孩子也是喔！孩子也是值得用生命去孕育的生命。怎样，也花点时间生个孩子？进伟又腼腆了。“没把握。能不能做一个好父亲我没把握。毕竟要对一个生命负责。”能这么想，大概会是一个好父亲吧。但是无法印证了。因为他已经被他口中说的“很可爱、很可爱的学生”杀死了！真的，她真的无法假装不生气。
“了解了。──但是咖啡呢？”
“喔，咖啡？他点了，但是没喝。他说他喜欢喝咖啡，但是肚子不允许，会胃痛，所以只能用鼻子‘喝’咖啡。”
“那就点两杯咖啡吧。一杯自己喝，一杯放着，用来想念。”
她是想念，不用闻着咖啡也想念。
“妳会在意旁人怎么看妳，对吧？那些围观的，好奇的，凑热闹的，都只是在看戏，对吧？不如让他们来帮点忙。”
帮点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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