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作品已在华语剧本网版权保护中心进行版权登记，登记2020-B-01367】

　　本作曾以不同笔名发表，中有案情的推理，更有少年犯案的讨论，并兼及法理的探讨。
　　如能成功改编成影视作品，因情节需求，除案件本身的外在冲突，更有不少内敛的表演空间，在一流的编导演共同合作下，绝对能又叫好、又叫座！

　　“群情激愤、民怨沸腾，就是制造舆论，让审判往我们希望的方向顺利进行。所以，”高强手指比划了两下：“表情。请扮演一个伤心的未亡人，而不是忿怒的告诉人。伤心才能引人同情，忿怒是妳的支持者的工作，妳不能抢走他们的工作，否则他们会没事可做，转回去看戏了。”
　　她低了低头，吐了口气，脑子想得晕。
　　“那就两杯咖啡吧。我要豆浆。”
　　＊＊＊
　　她捧着咖啡，喝了一口，眉头揪了一下。从此以后咖啡的味道都掺了拚命制造舆论、一心想判死杀人凶手的恨意，而不是那一张纯粹看着照片的腼腆微笑了。
　　电视里的学生己还在哭着眼泪，说用这种方法能不能杀人都不一定，一环接一环，谁都无法保证不出错，如果人死了，只能说是天意，这是某少女说的。“以为只是试着好玩，谁知道……我不求有人原谅，只希望能给我一个机会，好好道歉，好好赔罪，好好改过……我好后悔。”警方一只大手拍拍他的肩膀：“你想赎罪，永远有机会。你得赎多少的罪，就看你的态度，诚不诚恳。”
　　──是呀，就看你演戏的态度，肯演多少戏，演得认不认真，诚不诚恳。
　　她紧紧闭上了眼。眼睛再一睁：“实在不喜欢。论情论理，就是论法，明明就是加害人的有罪，想脱罪，不择手段，演戏，这我知道。但为什么被害人，被害人的家属，也得演？不演就不判罪？”
　　“这是我的错，不该说什么扮演角色。”高强双手交握：“不该说是扮演，该说是宣泄。在妳心中一定有哀的情绪，这方面请尽情宣泄出来；怒的一面，就留在没人看见的时候。──还记得妳告诉我的森林童话？”
　　森林童话？老猎人走在森林里，遇见了穿着两件衣服的熊，熊说是一个好心的孩子给牠的；又遇见了穿着两件裤子的鹰，鹰说是一个好心的孩子给牠的；又遇见了拖着两双鞋子的蛇，蛇说是一个好心的孩子给牠的；最后遇见了一个孩子，没穿衣服、光着身子、没穿裤子、光着屁股、没穿鞋子、光着脚，坐在地上哇哇地哭。很写实的童话，而且写实写得血淋淋。
　　“听故事的人都会想：熊、鹰、蛇都在演，对吧？因为孩子哭了。那如果孩子不哭呢？如果孩子光是气嘟嘟的呢？那孩子的哭，是在演吗？”
　　“事实就是事实，就像历史一样。为什么要哭给人看？不哭，真的就会变成假的？哭了，假的就会变成真的？哭不哭，真的就是真的，不会变得更真。真的假不了，就像历史一样。”
　　“真的？妳知道真有一个小女生天天送花给学生己？我说的不是电视剧，而是现实世界。对她而言，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妳猜她相信什么？”
　　“她要信假话，信得再深、再虔诚也没用。”
　　“要是这样的人有一千个呢？”
　　高强说罢，将摆在桌上的塑胶罐转出三个刷写的粗黑字，给她看。
　　“‘这世界，即使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反对，我也要勇敢活下去！’妳知道这句广告词化自一个很了不得──不能说了不起，只能说了不得──的历史事件吗？如果妳听过了，也请妳容我再说一遍，因为这个故事说的人、听的人都不多。
　　“听过巴纳巴岛吗？在太平洋上，二战时被轴心国军队强行占领。轴心国于二战投降后，巴纳巴岛上的轴心国军队为掩饰他们在巴纳巴岛上的一切恶行，趁同盟国还没来，将巴纳巴岛上的巴纳巴人屠杀净净，屠岛净净，屠杀得全巴纳巴岛只剩下一个巴纳巴人。留一个巴纳巴人当见证？当纪念？当样本？不，是那个巴纳巴人自己‘不听话’，不肯死，偷偷死里逃生，逃过轴心国的全岛大屠杀。这就是巴纳巴岛上最后一个巴纳巴人的故事。
　　“这个乍听下无法想像是真的故事确实是真的。但还是试着想像一下，妳就是这个巴纳巴人，躲在巴纳巴岛的一角，岛上就剩妳一个巴纳巴人，除此之外，都是要妳死的轴心国军队。轴心国军队有一百人，就有一百人反对妳活下去；有一千人，就有一千人反对妳活下去；有一万人就有一万人反对妳活下去。妳要活下去吗？妳能活下去吗？妳敢活下去吗？妳根本不知道轴心国怎么了，甚至不知道同不同盟国的，即使知道，妳确定能活到那个什么国来？那一千个反对妳活下去的却是确实存在的。躲在巴纳巴岛上，妳是一息尚存的唯一证人，一个人独自面对一千个杀人凶手，杀了妳他们才能逃过战犯审判。想像一下，如果妳被这一千个杀人凶手抓到了……。”
　　她摒住了呼吸，或许就像那个躲在巴纳巴岛上的最后一个巴纳巴人那样，只是她无法继续想像。
　　“活下去，坚持活下去，没错，是无比的勇气，无比的毅力，无比的坚强。有人以为在‘无比的’前头都应该再加上‘了不起的’。我不反对。但是，但是但是，但是为什么要活成这样？为什么要搞成这个局面，一个人面对一千个杀人凶手？”
　　高强吞了吞口水，润了润喉。
　　“活下去，不该到了那么险、那么难、那么求生求死的处境才想到活下去。该在还活得痛痛快快就坚持──活下去。”
　　高强拿起“活下去”看了看，若有所思，似乎在感叹巴纳巴岛上发生的故事。
　　“我知道，妳其实也知道，真相如果只有妳一个人在支持，它很难活下去。所以妳也支持将它改编成电视剧，对吧？电视剧里，将送花的小女生设定成犯案主谋背后的主谋，就是希望制造社会压力，挡一挡、拦一拦支持学生己的氛围成形。她要再送花，就不是在火场看热闹、在火上加油了，她得往火里跳，会有人说她也是主谋。”
　　高强深吸了一口气，气再吐出时，就是话了：
　　“当然，如果妳依然坚持妳的做法，我也不会坚持要妳出席这次录影。虽然我仍然期待妳能支持我的安排，但我跟妳一样，绝不想违背妳的意愿。说到底也只是希望妳能尽快调适周遭的一切变化。毕竟事情还没结束，就算已经逮住了学生己，将他困在警方的庇护所里。因为我始终相信一件事：会那么麻烦地杀人，绝不会那么简单地认输。他一定还有底牌，还没翻开。”
　　她听得不觉摸摸额头，脑子乱晕晕地。
　　皱着眉，咒着人死，那根本不是她，更不是她真正想要的。能的话，她只想要她的进伟回来，头破血流也好，皮开肉绽也好，只是一切都好不了了，回不来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学生甲乙丙丁戊己年年高唱生日快乐？他们大概还会拿杀人这件事说说笑笑……二战……轴心国，记得有一件旧闻。二战结束后还有一个遗留兵不肯相信战争已经结束，就在太平洋小岛上继续滥杀岛民，然后……活着回国了？年年生日快乐？不可能，轴心国早没了，能回哪里？那是被抓起来杀了？杀了这种人，那些被杀的人也活不回来了。那么最后是怎么收场的？……如果进伟活着就好了，可以教她那件事、这件事是怎么回事……进伟活着就好了……
　　叩叩叩叩──
　　门外有人急事敲门。
　　高强起身开门。门外那人也不进门，只在门外探头看了看。看见了，是节目制作人。这个制作人有事都不找她这个案件当事人，只找高强。高强曾好言劝导，说是找他就是找她，因为他是她的法律代理人嘛！但是那制作人躲在门外看她，像是在看什么？怪物？高强把人带出去了，门关上了。
　　那制作人曾向她提议出版她先生的遗著“未完稿”。假的。进伟的稿子都存在电脑里，被骇客绑走了。
　　“是假的没错，会有人代写。但是，钱是真的！我这是在帮妳！懂不懂？”
　　不懂。帮她捞钱就是帮？但在她看来，他就只是在捞。
　　“绘本，妳还画绘本吗？没人敢找妳了吧？妳先生不就是被小孩子活活打死？妳，还能画儿童绘本，给小孩子看？”
　　制作人的这一句，改编、改编，就进了电视剧，从学生家长口中骂出，骂被害人遗属提告只是乱告，想骗赔偿金，捞钱。
　　捞钱？那么她卖故事给节目组，把自己的人生狠狠剥下一层皮，也是在捞钱了？那就别找她改编了！
　　还是高强劝了她：“妳不卖故事，会有帮妳卖故事的。那些学生家长会替妳卖。编剧这么写，只是想引来更多人的同情，还有理解，妳的处境是多么不容易，他们就会站在我们这边。编剧让学生家长批妳、骂妳，就是在帮妳。批，就是帮。”
　　批，就是帮。那帮呢？她喝一口咖啡，眼睛看看另一杯留给外人看的。这真能帮上什么？不确定，但确定的是，她会努力，只要有一点可能都会去试。
　　咖啡的味道忽然唤醒了她一段记忆：“妳啥事那么高兴？”“我好努力呀！”“怎么好努力？”“好努力工作赚钱嘛！”是呀，自己也好努力，不过不是为钱，而是努力帮进伟，因为他已经无法努力了……
　　眼泪……眼泪流下了。哭，她其实是会哭的，一个人的时候。
　　──活下去，我要活下去。进伟死了，但要让真相活下去！或许该多谈谈进伟的事，然后只管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个好人死了。而不是花时间想那些该死的小鬼有多该死。
　　喀地一声，门开了，高强转身进门。
　　她赶紧低头抹抹眼泪，再一抬头，只见高强手还在门把上，若有所思。
　　“怎么了？”
　　“喔。”高强先回了一声，才关好门，踱上几步，坐下，又迟疑了一会，说：“录影取消了。”
　　“取消？怎么了？”
　　“取消……也不是取消，就是改录别的，不用我们。”
　　“怎么了？”
　　“车祸，他们要讨论汽车肇事。”
　　“汽车肇事？为什么？”
　　“他们晚一点会插播车祸新闻，顺势改换录影内容。”
　　“车祸？为车祸改换内容？车祸这种新闻，不是新闻吧？”
　　“官方理由是：我们的案子正在司法进行中，不适合公开讨论。”
　　“官方理由？那么私人理由呢？”
　　高强抿了抿嘴巴，正眼看着她：“妳的先生，是不是有一些秘密没告诉妳？”
　　“什么？”她听懵了。
　　“学生己，翻了底牌，翻了牌局。”
　　怎么回事？不是都已经……拍成电视剧了？电视剧不都已经有了结局？她不觉转头看看壁上的电视。不，原来还没有结束。
　　演职员表的字幕跑完之后，一直低头忏悔的学生己突然稍稍抬起了头，冷森森地露出一抹异常邪魔的微笑。
　　
　　Ψ第二章善良的
　　
　　■第十三天．马克杯
　　
　　从比萨斜塔扔下大小两颗铁球开始，两颗铁球分别要触动两根杠杆、两根杠杆分别要触动两列骨牌、两列骨牌分别要触动两组滑轮、两组滑轮分别要触动两只试管、两只试管分别要促发两种化学毒气，这些大大小小的机关都分别安置在大大小小的盒子里，就要杀死躲在盒子角落的一只黑猫。
　　二分之一小馆的招牌马克杯上就羊皮纸般画了这样荒谬的鲁比戈德堡装置，还煞有介事标写了各种各样、各色各别的理化公式和成功率。将这样的一只马克杯放在仿木纹桌面、写满咖啡色字的桌布上，二分之一小馆的氛围也就完成了二分之一吧？如果再放上一只呢？
　　张舒怀坐下属于她的位置，也放上属于自己的马克杯，马克杯上写画了各种香草植物。二分之一小馆的杯子都印有各学科的图文笔记，就有学生戏称小抄杯。她心底再次细数：这里是花瓶，这里是茶壶，这里是他的杯子，这里是他的位子，这里是他，我的右手边、二分之一小馆的角落。吁了口气。
　　＊＊＊
　　二分之一小馆的店长说：“他最近常坐在角落。”
　　那店长有个很正的名字，正诚，姓正名诚，一脸胡子渣渣却密密匝匝得令人不禁担心会不会长到他老在抹抹擦擦的杯盘碗碟上。
　　她当下眼看四方，挑个角落，问：“像猫咪半半？”
　　那角落位子正好趴了一只猫，奶色上浇淋些些茶色，两眼分明清澄的水晶蓝、水晶绿，是二分之一小馆的店猫，半半。可爱得不用投票、直接当选最适合用“毛绒绒”形容的小动物。
　　“不，是半半像他。自从他坐在角落，半半才常跑角落。”
　　“喔，这样子啊。”
　　胡子店长擦好了一只杯子，挂上杯架，看着她，开口问：“妳相信？”
　　“什么？”
　　“妳相信我说的？”
　　她有点怀疑自己听到的：“为什么不相信？”
　　“妳不像律师。”
　　“怎么不像？也对，我本来就不是律师，是法律保护人。”
　　“法律保护人呀，”胡子店长半认真地问：“法律真的能保护人吗？”
　　＊＊＊
　　她替自己倒了一杯茶，咸柠檬红茶，冰的。
　　──法律真的能保护人吗？
　　──能。
　　──那么法律真的在保护人吗？
　　──嗯……
　　谈话室整理好了，就等人来。闭上眼睛，让眼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转了一会，呼吸缓缓地、缓缓地拉长。呼！应该没问题了。──呀！手心出汗了？不觉想起那天第一次见他，那有着两眼黑洞的少年。
　　
　　■第一天．镜子
　　
　　“张舒怀呀！妳真的能当法律保护人吗？法律保护人得亲近人，脸胖胖的正好合适。”说着手指在脸颊轻轻碰了两下：“很好，不愧妳养了二十九年的小肉肉。但是还有表情、语气都得留心。不能紧张。”说不能紧张，手心却全是汗。到时候，要握手？不，不能握手。这年纪的孩子最讨厌大人触碰身体吧？
　　现在她就坐在谈话室，在案件关系人庇护所里，周遭色彩缤纷地画满了种种好玩的小玩意，却没有一面镜子供她能像早上那样看着自己，问自己。
　　大学时教授常说：“法律面对的是人，而不是法条。就像医生医治的是人，而不是病。所谓法治，就在医治每一个人的每一个状况。”
　　有一次她问：“如果明知委托人有罪，我们依然要替他辩护，而且能辩护到无罪就辩护到无罪？”
　　教授说：“医生治病的时候，只问这病能不能治，不问这个人该不该治。只问病，不问人。”
　　奇怪，怎么这回颠倒说医生医治的是病，不是人？
　　她只能问自己：张舒怀呀！妳真的能接受无罪的有罪、有罪的无罪？
　　读法律前，她也不信怎会无罪的有罪、有罪的无罪。但如果被告确实被诬告，只因证据涉及到自由心证，有利被告的法官一概不信，不利的偏信，无罪的再无罪也有罪。相反的，被告哪怕有罪，警方搜证有意无意违反程序，检方起诉有意无意错用法条，或者法官有意无意又来自由心证了，有罪的再有罪也无罪。
　　所以读法律后，她想，她无法当律师，还有检察官、法官。大学毕业后，她就只做法律谘询，就是当民众的法律顾问，让民众对法律有多一点的了解，但不涉及诉讼，不替人辩护也不替人申告。她会当法律保护人也是如此。
　　“法律保护人，顾名思义，就是让人被法律保护。所谓法治、法治，就是让法律来治疗人的各种状况。但也要清楚状况，才能对症治疗。所以，用法律保护你，让你放心相信法律，让你放心说出你所知道的状况，这就是你的法律保护人，我，的职责了。”
　　再次将准备好的台词默唸一回，她吁了口气，能下定决心了。都已经是法律保护人了，不能这么怀疑自己，否则被保护人能相信什么？
　　叩叩──
　　来了。来了、来了。请进！两眼黑洞的少年。要喝点什么？牛奶？茶？奶茶？饼干呢？还习惯？……我是你的法律保护人，知道什么是法律保护人？……简单说，就是暂时代替你的父母保护你。──糟！这是她犯下的第一个错吧？
　　两眼黑洞的少年，简博约，原本该代替他的父母保护他的不就在刚刚四小时前“抛弃”了他？
　　＊＊＊
　　两年前，少年十一岁，父母发生车祸意外、不幸双亡。唯一值得庆幸的只是，他们生前已预立遗嘱，将保险金加入信托，这足以支持少年长大成人了，甚至支持少年依然住在有着同父母生活记忆的家里，再由监护机构委托少年父母生前的友人做为代理监护人。这些简单的背景资料就是少年的代理监护人告诉她的。
　　代理监护人自称戴先生，不是真的姓戴，只是作为化名，避免麻烦。告诉她这些的同时，戴先生已带她匆匆看过少年的家，客厅、饭厅、书房、卧房、客房、儿童房。
　　在电脑容量随随便便就吞下一、两座国家图书馆的时代里，这个家的藏书是惊人的多，多到溢出书房、泛滥客厅、漫布成小型图书馆了。少年的父母是出版社编辑，编电脑书，也编教科书。
　　喔！她似乎可以嗅到警方会查封少年住家的原由了。听说主谋就是透过电脑、透过课业指导来诱骗学生犯案。警方怀疑少年是从犯？还是主谋？
　　“张小姐，妳不是法律保护人？妳可以要求警方解除查封吧？至少解除我和太太的查封。”戴先生低着声，仿佛屋里的驻守员警正在偷听。
　　她奇怪：“戴先生当初为什么会同意查封？”
　　“妳不知道？不同意会有麻烦。警方要是放出消息，说我们就是简博约的代理监护人，电视记者、新闻直播、摄影机、麦克风都来了！麻不麻烦？我们不过是平凡过日子的小市民，哪里招惹这些？”
　　“所以戴先生就把简博约丢给警方？”
　　“哪有？那是警方要求，我们也是不得已的呀！”
　　“在签署简博约的庇护申请之前，戴先生看过庇护所了？”
　　“这种东西，有谁会真的花时间去看？还不是那么回事？看不看不都一样？”
　　“所以，你没看过就同意？那么你或者你太太打算什么时候去看简博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