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时光，过了片刻才由衷地道：“小芬是个好姑娘、好护士、好军人。她热爱本职工作，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为抢救受伤的战友、自卫队员和支前民工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她胆大心细勇敢无畏，在梅山战壕中，面对就要扑来的敌人，她没有犹豫，果敢地拾起冲锋枪连续击毙了六个敌人，如果当时她没有这么做，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我观其质，金银不足喻其贵；观其形，珠玉不能喻其洁；观其神，日月不可喻其精；观其容，桃杏不能喻其色。战争就要结束了，我们这些在枪林弹雨中拼杀了十多年的军人，和平之后也要组建家庭，生儿育女繁衍后代。我喜欢她，极盼未来能和她终生相守，双栖双息，比翼双飞在人间。”
　　薛凤琴欣赏地说：“你是一位军人，所说甚富哲理。我想知道除了陈护士，还有让你怦然心动的女人么？”柳建勇笑道：“戎事倥偬，没想那么多。坦言之，非我孤芳自赏，然能让我怦然心动的女人，除了她暂时是没有的了。”薛凤琴回道：“谢谢你跟我谈了这么多，说了这么久。告辞了。”
　　
　　却说彭娟携电台冲出重围，逃出宁远县城后，发现身边除了童凤凤外，一个班的卫兵仅剩得后边两骑，心中既庆幸又悲哀，凄风苦雨中送来身后激烈的枪声和爆炸声，心中不免害怕。路上陈叶覆路，两边衰草凄迷，彭娟见此，只得快马加鞭一路飞窜，而童凤凤见死里逃生，忍不住喜极而泣。
　　回到平石村，彭娟将电台放回机要室，随即向刘正阳等人报告：“进攻宁远的共军兵力和小龙报告的相符，但对方投入到梅山雨岭的绝对不止一个连。除骚扰荷塘和攻击宁远的部队外，我判断对方将余部都投放在了梅山雨岭。”
　　“具体一点。”欧凤帆不带感情地说。
　　彭娟分析道：“梅山雨岭这两个黄泥岗，谷地的大路是通往宁远的咽喉孔道，戴梦龙曾在山腰上挖掘了战壕，该部被歼后，共军控制了这儿，现在我二团要夺取它恐怕不易。梅山之南是密林，雨岭之北是石山，两面皆无路可通西面，而东面是水田区，大路贯穿中央，长约两里，共军有三门八二迫击炮，十门六0炮，可覆盖整段路面。对方没有将炮兵投放到荷塘和宁远，显然他们了解这里的地形并精心制定了作战预案。若我荷塘之兵西援，对方必用炮火覆盖整段大路，强行通过损失肯定不少。即便我二团大部通过，梅山雨岭阵地的共军步兵必会竭力阻击。如对方能在此赢得半天时间，我荷塘援兵驰援宁远的一切努力都将徒劳。”
　　欧凤帆乜斜着眼，不以为然地道：“你的意思是我荷塘主力西援，必陷于此？”
　　“必陷未别，但有可能。”彭娟思维敏捷，不加掩饰地说。“共军两叩荷塘，折损不少。这次他们趁保二师、保三师撤离之际直捣宁远，乃兵法‘攻其所必救’之策。今共军兵集西线，东线力弱，如二团反其道而行之，所遭损失就不会太大。”
　　欧凤帆虽不懂什么兵法，但带兵二十余年，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乳臭未干的丫头片子，今见她伶牙俐齿，便说：“宁远是我占据的最后一座县城，那里屯积辎重甚多，其得失关乎我存亡兴衰，不到万不得己，不可言弃，否则赵全胜将成共军盘中餐，物资亦将陪送。若宁远不保，即便二团主力能退回荷塘或转入山里，后勤保障也无法解决。 除去前几战的损耗，迄今二团在该线仍有一千七百余众，而王刚部与我二团实力相当，想囫囵吃掉我二团，痴人说梦吧。”
　　刘兰菲毕竟是个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听了这番高论，便转忧为喜道：“我二团的兵力比他们略多，装备不相上下，仅机枪就可组建一个连，冲锋枪也不少，况我二团挟三仗之威，士气正旺。如弃宁远不救，赵全胜就会被共军吞噬，若物资被对方掌控，无异与虎添翼，所以宁远我们一定得救。”
　　刘正阳吸了一口烟，一脸凝重地说：“我二团的兵力比他们略多，装备不相上下，仅机枪就可组建一个连，冲锋枪也不少，况我挟三仗之威，士气正旺。如弃宁远不救，赵全胜就会被共军吞噬，若物资被对方掌控，无异与虎添翼，所以宁远我们一定得救。
　　刘正阳：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不过我觉得彭娟讲的更贴近事实。二团长肯定不清楚共军在梅山雨岭的真实兵力，眼下阵地易手，他们要通过那里不易，向西拉赵全胜一把难成现实。无远虑者有近忧。之前我二团有三仗之喜，然未伤对方筋骨。梅山雨岭东面是大片水田区，大队人马成纵队西进，有可能成为对方炮兵的靶子，若兵阻于此，问题可能十分严重。”稍停，又说：“当初我们判断共军会稳扎稳打，由东向西逐次推进，结果他们克服一切困难，风雨之夜飞兵百里，天亮后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宁远和梅山雨岭，打得二团措手不及，首尾难顾。共军知己知彼，将士同心同德，指挥随机应变。而我们军心不固，指挥员纸上谈兵，以致处处受掣。”欧凤帆不以为然道：“司令过虑了。战斗正在持续，鹿死谁手拭目以待吧。”
　　刘小龙在梅山雨岭见解放军从东西两面展开了猛烈夹击，眼见得兵败如山倒，慌与卫兵从东北水田区逃出网罗。到了对面山丘上，伫立察看战场，吓得不知所措，只得丧魂落魄地向平石村而走。雨后满路残叶，风吹遍岭衰草。主仆垂头丧气，一路信马由缰，晚八时才摇摇晃晃地回到平石村。
　　在这凄风苦雨之夜，灯光从窗口中投射出来，刺破黝黑的夜，平石村显得诡秘而冷清。寒蛰噤声，鸡犬不鸣，屋檐滴水成韵，关帝庙笼罩在一种不安的气氛中，从庙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刘正阳见儿子铩羽而归，偌大的一团人马仅大半天便损失殆尽，顿觉头晕目眩，一下瘫软在椅子上，等他清醒过来，悲泪已流了一脸。关帝庙里匪首齐聚，美孚灯分外明亮，照得众人胆颤心惊惶恐莫明。刘兰菲见独立师精锐悉灭，宛若五雷轰顶。因见这个养子痛不欲生，只得言不由衷地安慰道：“小龙啊，大伙都担心你哪。你能脱险回来就好，就比什么都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常言道胜败乃兵家之常事，不别为一仗之胜负得失挂怀，只要吃一堑长一智，大事尚有可为。”
　　刘正阳抹了一把老泪，气急败坏地斥道：“龙儿啊，让我说你什么好？ 兵法云‘我众彼寡，务张其势；彼众我寡，先谋其生；善胜者不争，善阵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乱’。 你统领二团偌大的一支队伍非但未能‘务张其势’，反而被对方牵着鼻子转。欧品发表叛逆宣言后，我提醒你注意西面，提防王刚部绕道击你尾翼。因该团的作战对象就是我独立师，而你刚愎自用，拒不听令。东线共军出现在西面后，我们判断其意图是取城打援，遂命你弃城还山，以保存二团主力。而你偏听偏信，率饥疲之师西援宁远孤城，兵阻梅山雨岭四个多小时都没采取措施摆脱接触，反与对方纠缠不休。你不辩天时，不察地理，不识军情，骄矜自擅不遵命令，如此鲁莽行事，草率用兵，焉得不败？”
　　他怒不可遏道：“‘料敌计险，必察远近，将之道也’。你从军校步科出来，历经无数战阵，为何对共军‘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绕过荷塘取宁远，以期调你西援之图而不察？ 梅山雨岭乃咽喉通道，既短期内不能克，你可以主力绕过梅山之南面密林直驱宁远，与赵全胜会合后并力抗敌。如此主动权仍在你手，至少二团主力大部可保。你明知对方伐宁远、下梅山、取雨岭，意在调你离开荷塘的工事于野外决战。你们没了工事，对方却躲在梅山雨岭的战壕中和你们拼枪法。对方下个套，你咋就将头伸进去呢？”
　　他捶胸顿足道：“兵法讲‘绝地不留’。你连这些都不晓，那几年军校你是白上了。 前两次共军打荷塘，周长青两个连便挡住了对方一个团的进攻。你们袭平安、战荷塘，三仗毙敌三百余众。共军有一个炮营，而你们在没有炮火和外援的情况下损失比对方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你们有强固的工事与地利可资利用。龙儿啊，胜利从来只眷顾那些胆大心细又博采众长的指挥员，失败却留恋那些刚愎自用与得意忘形的胜利者。骄兵必败，这是铁律!”
　　停了一会，他痛心疾首道：“将失一令，军破身死。现在二团没了，独立师的精锐毁于一旦。旬日之间，一千九百多人的队伍，七十六挺轻重机枪，数十支短枪，一千四百多支长枪，连同宁远、荷塘一并丢失。精兵强将悉数凋零，大量辎重丢给了共军，有限的主动权伴随着二团的消亡丧失殆尽了，日后我们拿什么与对方抗衡？ 龙儿啊，独立师的本钱有限呐，你葬送的不仅仅是第二团，而是整个独立师哪。如此折兵损将，失地陷城……”刘正阳悲痛欲绝，气咽难言。
　　他时而仰天长叹，时又俯首低吟，活像只受到惊吓与刺激的猛兽。良久才痛不欲生道：“唉，我老了，膝下就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不然以你这般作为，定斩不饶!”
　　屋里灯火摇曳，室外风雨正稠，风声雨声松涛声给关帝庙平添了一种悲哀惶恐的气氛。正是悲哀恨夜雨，惶恐怨冬风。
　　听了刘小龙兵败的报告和刘正阳痛心疾首的呵斥，副司令欧凤帆绷着一张黝黑的脸，斜倚在太师椅上冷眼旁观，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当初他判断龙凤村共军肯不动二团，那知大半天时间便风卷残云般将二团蚕食鲸吞扫荡干净，吓得他心惊肉跳。参谋长刘兰菲不知所措地来回踱着，平静的脸上遮掩不住心中的惊惶与不安，她似有话要讲，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政宣部长彭佑文吓呆了，坐在椅子上小心翼翼地管束着那张惹是生非的嘴，而他的兄长彭佑财见五十多万斤储粮和大量弹药丢失，不由长吁短叹痛惜不已。
　　第二天下午，孙亚明灰溜溜地来到平石村，先见了刘小龙，后见了刘正阳、欧凤帆、刘兰菲，彭佑文、彭佑财众人，向他们报告梅山雨岭的战斗经过，并分析了败因。众人胆战心惊地听他说：“……梅山雨岭之役，我们犯了四个致命的错误：
　　一、判断和决策错误。当初我们判断共军会趁重创我三团之机，驱得胜之兵西进。故我团集结三个主力营于荷塘一线筑工事挖战壕，准备在此与共军决战。对方因势利导两打荷塘，使我们误判他们的攻击点就在此。结果对方虚晃一枪，主力避实就虚风雨无阻，一夜强驱五十公里，天明时分突然兵临宁远和梅山雨岭，把我尾翼打得稀烂，迫我主力回援。最后决战的地点是梅山雨岭而非荷塘。
　　二、因我在宁远屯集了大量军资，欧品降共后，宁远城防空虚。此时我团本应火速回防，或增兵以求短期巩固。虽然团部有此计划，但我们错判龙凤村共军在迭遭打击后无力展开长途奔袭，因之耽搁了一天宝贵的时间，痛失了戎机。
　　三、被假情报所惑。梅山雨岭失守后，主官根据对方一个电话，轻信共军在梅山雨岭只有一个步连，和对方接触后，发现情况与完全不符，甚至可用南辕北辙来形容。
　　四、没有即时退却。梅山雨岭发现错判敌情后，本应当机立断迅速脱离接触，东退荷塘或转进山里。这样虽会损失宁远守军和囤积的物资，但我主力将得以保存。由于企望鱼与熊掌兼得，故我们不惜血本在梅山雨岭苦求突破，四个小时战死了近半弟兄，剩余的饥寒交迫体力耗尽，夺取梅山雨岭增援宁远的计划随着宁远赵全胜部被歼成了镜花水月。事与愿违的结果导致不得不撤退时，兵机从我们的指缝间不经意地溜走了。”
　　孙亚明满目忧伤，神情暗淡地说：“梅山雨岭一仗，我三个主力营片甲不存，指挥官几无幸免，七百多弟兄阵亡，受伤不计其数，余众被俘，逃脱打击的不多，救援宁远翻成画饼，成了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赵全胜无可奈何花落去，一同成了悲剧的主角。”
　　孙亚明感时局之多艰，痛二团之覆没，忍不住悲泪长流，哽咽不止。汇报完毕便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