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朝北面的山上飞去。天上铅灰色的云层很厚，从旁边的日西河传来泠泠的水声，宛若琴瑟拨动。这世界多美啊，多值得人留恋。二十多岁的青春太短暂了，他多么期望能够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然而不能了。四周几十支枪对着他，只要欧红军一声令下，瞬间就可将他打成一个马蜂窝。
　　别了，熟悉的新田城；别了，二十岁的韶华岁月。人生若梦，他不知有没有来世，如果有，下辈子一定要堂堂正正规规矩矩地做人，即便死也要做个铮铮铁汉，粉身碎骨也要保持一个军人的素质和气节。
　　他不是一个甘愿服从命运安排的人，但今天实在无能为力。反抗是没有用的，那样会死得更惨。与其让别人来掐断自己的生命之脉，毋宁自行了断。于是他慢慢举起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王刚披着大衣坐在火盆边，左臂缠着绷带，那是上次在杉树山遭伏击受的伤，迄今尚未痊愈。现在接到欧红军飞马送来的关于姜广庆被刺的报告，心情沉重地说：“新田人民政府成立不久，姜县长光天化日之下被土匪杀害于中正街，咱们咋向上级部门交待哟。”
　　柳建勇满腹牢骚道：“我们安排欧红军驻扎在新田，派方志远接替参谋长驻扎在滴水关，想方设法消灭了胡海山的特务队，目的就是为了确保新田人民政府的安全，可姜广庆麻痹大意，由于对罗逵工作安排上的分歧，以及对他安全方面采取的一些措施，他和欧红军相处一直都不那么融洽，在一些重大问题上他独断专行，自作主张，不通报县党委和我们。如他调一排部队去莲花以及撤销莲花乡政府，我大舅、二舅均被蒙在鼓里，欧红军和我们事先也不知情。在罗逵是否变质一事上，他不问青红皂白竭力为之辩护。姜广庆才华横溢，口若悬河，十分雄辩，口舌之战欧红军怎打得赢他？ 只好坚持不让罗逵进军管会。这事欧连长向我作了汇报，我是支持他的。原因很简单，不经我们的允许，姜广庆没有权力在欧红军的连队中安插人员，这与这个连的双重领导不是一回事。亏他还在国民党的部队和政府部门干过，连最起码的部队纪律和组织形式都不懂。”稍停，又说：“姜广庆脾气倔犟，刚愎自用。当初如不是我在新田镇住他，可能等不到新田人民政府成立他就出事了。一个长期从事地下工作的领导同志本应随时保持高度的警觉，可他一坐上县太爷的宝座就忘乎所以，以胜利者自居。郭沫若在《甲申三百年祭》中讥讽牛金星‘玉带蓝袍圆领，来往拜客，遍请同乡，太平宰相风度俨然矣’。姜广庆好大喜功，咎由自取，死不足惜，可惜的是我们党培养他不易，他辜负了党的重托，同时也坑害了一名优秀的女干部李翠萍。这人很有才华，太可惜了。”
　　杜威轻叹道：“善后工作怎样做？”柳建勇不假思索道：“我们是军队，地方上的人事任命不在我们的权限内。目前我们和新田人民政府各写一份报告，呈交给上一级政府部门，由其遴选干部来此主政，期间政府的日常政务暂由新田人民政府人事局局长王景润同志代理。”王刚赞同道：“我方的报告由你来撰写，然后一同修正之。另外，参谋长通知连以上干部明早八时在团部开会。”
　　次日上午，王刚、张超、金力星、彭玉成、耿风雷、欧红军、陈秋明、方志远等人齐聚新堂屋，正面墙上挂着上次宁远龙园缴获的那张大广岭山区五万分之一的地图。柳建勇刚喜忧参半地说：“昨晚欧红军用四个班的兵力，以一人阵亡、五人受伤的弱小代价，在新田城南大败白匪，仅白振武及其数名小卒逃脱。今早九时许，姜县长在参加庆祝城南大捷的筹备工作时，被土匪枪杀于中正街，同时遇害的还有李秘书。新田人民政府成立不久便蒙此惨重损失，令人痛心哪。”
　　沉默有倾，王刚才说：“宁远、荷塘战斗后，咱们转入了休整，刘正阳则利用它完成了新兵整训，重组了新二团和新三团，并扩充了第一团。年关渐近，雨落雪飞天气很冷。今天召集诸位来，看是否趁着这漫天风雪，展开一场清剿行动？”
　　杜威捷足先登道：“我军休整月余，各连兵员缺额已获补充，粮弹储备充足，自卫队和支前民工对剿匪支前的热忱很高，眼下到春节还有二十多天，团部设想在阴历年前深入龙头岭—茶林一带，消灭刘正阳匪部主力，争取明年上半年肃清这里的匪患，完成这次征剿任务。”略停，又说：“在阴历年前歼灭匪军主力，时间所剩无多，这意味着我们要克服疲劳连续作战。今程有全坐守天玄，一部威逼滴水关，有觊觎新田之兆；赵全胜兵集鱼塘一线，有西犯宁远之图。平石村附近匪兵不多，团部计划趁虚直捣黄龙。平石村遭袭后，程有全、赵全胜两部可能回援。打下平石村后，可集中我团及自卫队全部，择敌一路而攻之”
　　彭玉成建议道：“目前新田人民政府群龙无首，要展开清剿行动，须将所属各部速撤彭城，并调回欧红军和方志远两两部，集力进山，克日完成大任。”
　　柳建勇不以为然道：“撤回欧红军和方志远两部人马，有可能引起土匪的警觉，一旦暴露，则我意图尽泄，无法达成战斗初期的隐蔽性与突然性。我看不如通知彭希彪，叫他挑一百三十余名自卫队员，换上我们的军装，打着我们的旗号，派一个排长带队去新田，以换防的形式将他们撤回。”略停，又顾虑重重道：“宁远兵败后，赵全胜一直耿耿于怀，今升任团长，对宁远企图不少。如今那里我军兵稀，要速将周瑞的炮连调去，并给一营补充五十名战士，以增强那儿的作战力量。”他告诫众人说：“程有全是刘小龙举荐的新兵总教官，也是原二团三个营长中硕果仅存的一个，此公在征讨金鸡岭时曾被侯建、白振武联手杀败，随即被免职，再没和我们交过手，其底细我们尚不甚清楚，和他打交道时不可掉以轻心。”
　　
　　新兵训练结束后，刘正阳即时用它重新组建了第二团，任命总教官程有全为团长，驻防东面和东北面，负责原龙石林三团的防区，将宁远方向的防务交给赵全胜的新三团。程有全上任伊始，即派兵重占天玄、平安。
　　元月二十五日晚，刘正阳、刘兰菲见对方宁远兵少，批准了赵全胜趁虚袭取此城的计划。为牵制龙凤村共军不使增援，刘兰菲电令程有全攻占滴水关，之后设法夺取新田城，配合赵全胜展开行动。程有全受命，即令二营长孙亚明次日出击滴水关，令江任之的一营随后跟进，嘱其如一切顺利，便直下新田，完成上峰交付的任务。
　　孙亚明接令，即派一连为先锋，其余两连人马随后跟进。翌日上午，一连长率众小心翼翼地向滴水关开进，将次近关，忽报白振武昨晚偷袭新田，五十多人的剽悍之旅折腾殆尽。一连长闻此消息，唬得魂不附体，遥见前边白雪皑皑的关上战旗飘红，共军一连兵马卧雪以待，而孙亚明统兵未到，因担心孤军深入被歼，遂率众转身奔回天玄。程有全闻讯暴跳如雷，喝令将擅自退兵的该连正、副连长一并处决。孙亚明因天寒起迟，未能即时率部跟进策应，担心罪及已身，只得舍车保帅，嗣后亲率所部重出滴水关。到了关前，遥见雄关之上对方严阵以待，遂也踯躅不前。
　　当日八时，彭玉成挑了一名叫陶生智的排长，率领一连由彭城自卫队队员装扮的解放军队伍，他们背着被子，扛着钢枪，成两列纵队，在军旗指引下顶风冒雪向新田开去。
　　上午十时多，孙亚明见解放军一连人马雄赳赳气昂昂朝滴水关开来，而关上共军似有进击的模样，遂下令速退。自卫队员见鸟惜羽毛，匪贪残命，心中极为兴奋。陶生智在滴水关上向方志远传达了要他回撤听调的口头命令后，正午时分率队抵达新田城，以同样方式通知欧红军回撤。两位连长遵令，遂于下午率部返回龙凤村。
　　程有全得知白振武一伙在新田城南几近覆没，心中自是高兴。想阴历九月间自己领兵夜疵金鸡岭，被共军和白匪联手杀败，弄得灰头土脸的被免了职。庆幸的是“祸兮福兮所伏，福兮祸之所倚”，若非如此，自己必像周长青那样魂断梅山雨岭了，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和共产党关系密切的白振武竟然与对方走到了水火不容之境，实在令他大跌眼镜。昨天他遵司令部令，下令孙亚明部出击新田后，担心解放军围魏救赵，趁虚袭忧平安和天玄，端了自己的巢穴，遂吩咐四营长朱时茂率兵前往大愁岭东北坡十字路口掘地成壕，据险固守，以扼解放军进击之要冲。
　　朱时茂受命，次早率部从平安出发，到了目的地，见路口的前边是东北洼地。周长青偷袭平安时，戴梦龙曾奉命在此处伏击过吴一飞部。
　　雪覆的原野，寒风透骨冷，冰雪侵肌寒，风过处一片冰凌断裂坠地的清脆声响。朱时茂不谙地理，不晓兵机，不识谋略，因见此处山险水恶，荒草满坡，一片白茫，不由眉头紧蹙，遂拒命不从，未经请示擅越大愁岭，强逾卧牛山口，距龙凤村十四里方止住人马。
　　当天下午一时许，王刚得报朱时茂轻兵冒进孤军深入，驻扎于半坡村，鼻孔冷哼一声，深觉朱时茂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未免太嫩了，思量机宜难再，到嘴边的肉岂容错过？ 于是走到地图前细细端详了片刻，决定发兵吃掉这支孤军深入的匪兵，杜威听罢，遂令三营唐五儿、蔡锐利晚饭后率部绕道卧牛山后断匪退路，令成一功、陆中俊两连人马正面攻击。
　　唐五儿、蔡锐利两部合二为一，遵令先行。一个小时后，二营两连人马方整装启程。是夜雪光映照大地朦胧，十四里路强行军一小时可到。朱时茂恐遭突袭，遂沿路向龙凤村方向派出四五队人员打探消息。成一功、陆中俊两连人马行至半途，他便得了对方来攻的消息，于是下令火速向平安退却。
　　风雪天朦胧夜，众匪兵听到解放军来攻，吓得个个三尸呻咋，手脚发抖；人人五内俱焚，惊慌失措。乱纷纷拖枪便走，扰攘攘抬脚遂行。山路冰冻难行，众人争先恐后逃命，少数跌得鼻青脸肿，一些匪兵摔下悬崖，跌下陡坡，不死的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众人听了更加惶恐。
　　前边是卧牛山口，过了此地便到谷地，谷地宽约三百米，再往前便是大愁岭林区了，只要钻进密林，解放军即便追来也只能徒唤奈何。众匪兵见状，便争先恐后向谷口拥去。
　　谷口的左面是壁立的石山，右面是狭窄的疏林，林边是丈高的悬崖。山高风大，瑞雪乱舞。从后面追来的解放军速度极快，前面的匪兵还没到卧牛山口，砰砰叭叭的枪声便从后面清晰地传了过来。
　　朱时茂没料到对方如此神速，刚撤离时双方相距有五六里山路，路面结着冰，不到一小时对方居然赶上来了，吓得他厉声高叫：“快跑! 快跑!” 众匪兵听了拼命地往前窜，队伍也变得更加凌乱。大队人马刚拥到谷口，忽听前边高地上一声暴喝：“打!”
　　“打”声才出，枪声骤起，弹丸似夏日黑夜中的流星风驰电掣而来；手榴弹像月夜中的蝙蝠从高处翩然飞坠，落在下面的人堆里成片地炸响。声浪激荡仿佛大浪淘沙，人语鼎沸宛若集市庙会。由近而远，由远而近，山鸣谷应连绵不绝。
　　谷口附近百音交织，前后两面流光点点，弹丸箭雨纷至沓来，风刀雪刃更助悲情。在对方猛烈夹击下，众匪兵顿被射倒炸翻一大片，惊得残匪鸡飞狗跳混乱不堪。
　　朱时茂没料到会遭到解放军的两面夹击，如今玩火自焚，悔之不及。一颗手榴弹甩过来，嘭的一声响，他惨叫一声，哧扑一声跌下断崖去。
　　尽管身伤数处，由于穿着厚实的棉袄，跌下时恰好落在崖下的一具尸体上，所以伤得不重。听崖上枪声爆炸声喧响，吓得朱时茂在崖下提心吊胆惶惶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