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掠过河面，钻进岸边的枯草丛中，发出一阵冰凌断裂的清脆声响。河水缓缓地流动着，水似冰寒。虽然河床只有齐腰深，几个匪兵掉进河中，刺骨的河水迅速浸入棉衣棉裤中，仿佛穿着的不是衣服而是冰制的铠甲，冷得他们直打哆嗦，个个迈不开步。手麻木了，枪掉进了河里。岸边结着一层厚冰，掉入河中的匪兵上不了岸，最后都冻死在里面。
　　白振武见对方有备，大惊失色，急令后退。欧红军率众冲过桥去穷追猛打。战士们脚上穿的是不久前县妇联交来的布鞋，鞋底上绑着草鞋，因而不滑，他们赶过桥来乱枪喷射。白振武见状，急令四弟史君清带几人断后，令二弟祝青林率众沿来路速退。
　　夜间气温很低，冰冻路面滑溜溜的。众匪兵争先恐后沿来路逃命，许多人跌得鼻青脸肿。正仓皇奔逃间，前边突然枪声大噪，杀声雷动，雪夜中一支队伍迎面杀来。流光点点，弹丸雨飞。祝青林没料到对方在此伏有一军，他跑在前边，身中数弹，血染棉袍，须臾倒地，转眼便呜呼哀哉了。
　　白振武见归路被断，祝青林身死，解放军两支人马前后攻到，吓得魂飞魄散肝胆皆裂。在对方迅猛夹击下，众匪兵片刻间十去六七。子弹嗖嗖地飞窜着，呐喊声、惨叫声、惊恐声以及“缴枪不杀”声如沸汤不止，惊得残匪鸡飞狗跳四处溃逃，许多匪兵没逃多远多被射倒。
　　史君清率五个匪兵断后，他们边打边退狼狈万分，没多久他们先后中弹。史君清只得单枪匹马掩护，一粒子弹掠飞而来，击中他的头部，撇了机枪一个趔趄摔倒在雪地上。
　　寒风扫过旷野，掠过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卷起漫天雪花。白振武见身边弟兄愈来愈少，又听得四弟也死了，急得捶胸顿足。一颗子弹斜飞过来击中他的右臂，痛得他嗷嗷地叫。因见南北两面流丸飞舞，枪林刀墙无路可遁，只得护着伤臂窜入旁边茂密的蒿草地，借着高高低低地形的掩护狼狈逃窜。
　　城南一仗，吓得白振武魂飞胆丧，负创豕突而去。二弟祝青林、四弟史君清相继丧命，五十三名弟兄六人逃脱。白振武见一战殆尽，数年心血一朝付水，宛如烟灭，不由泪出肝肠，悲哀不已，后悔未听二弟、四弟之言，以至枉送了无数性命。正是战场输赢料不真，偷鸡蚀米尚逡巡。早知兴兵招祸事，后悔当初弃叮咛。
　　激烈的枪声惊动了全城市民，此时已是午夜时分，姜广庆还在办公室内，正惊愕间李翠萍匆匆推门进来，姜广庆神情紧张地问道：“半夜三更，哪来的枪声？”李翠萍回说：“我刚了解到，金鸡的白匪企图从城南木桥进城偷袭，被欧主任获悉，伏兵木桥附近，目前双方正在激战。”
　　姜广庆惊起问道：“消息从从何而来，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李翠萍平静地说：“欧主任手里兵力有限，要保卫的地方较多，为了不影响军心民心，引起骚乱与恐慌，他悄悄进行了战斗部署，事前未向任何人透露。”说完出门去了，留下姜广庆在屋里徘徊。
　　姜广庆得知欧红军仅用四个班的兵力大败白振武一伙悍匪，心中万分高兴，乐得整晚都睡不着。翌日早上八点多，欧红军来找他，李翠萍说姜县长和罗逵天刚亮便去中正街参加市民庆祝城南大捷的准备活动去了。欧红军闻讯惊愕不已，忙问是谁让罗逵回来的。李翠萍告诉这位军管会主任，鉴于目前匪情严重，莲花乡政府己被撤销，罗逵今晨奉命回撤，部队和乡政府工作人员正在回撤的路上，命令是姜县长本人下达的。欧红军跺脚道：“乱弹琴。罗逵他……唉!”
　　李翠萍见他神情紧张，面色焦虑，遂问道：“欧主任，出了啥事？”欧红军焦急地吼道：“一时半会咋说得清？ 先把人找回来要紧!” 说完，急令一排长带两名战士赶往中正街，保护姜广庆火速回衙。李翠萍已从姜广庆口中间接了解到了罗逵的一些情况，只是没想到问题会这么严重，来不及梳洗，便跟着一排长迅速朝中正街去了。
　　街上彩旗飘动，虽然时间尚早，庆祝活动还未正式开始，但参加庆祝城南大捷的市民愈聚愈多，临街的墙上贴着一些城南大捷的宣传标语，红红绿绿的，满街都是不加掩饰的喜庆气氛。
　　石径上积雪很厚，两边瓦檐上悬着粗大的冰凌，寒风穿街度巷，尽往行人的脖子和衣袖里钻。李翠萍远远瞅见姜广庆身穿呢绒外套，与罗逵被簇拥在人群中，旁边一个穿军装的战士，不由松了一口气。
　　姜广庆见了这热闹的场面，满怀喜悦地对罗逵说：“欧主任真不简单，打仗很有一套，前次胡海山的特务队栽在他的手上，这次白振武全员来袭也不济事。仅用四个班的兵力，不到一小时便歼俘匪徒四十六名，打死了祝青林和史君清，而自己仅伤亡六人。从今往后，孤家寡人的白振武想弄翻江倒海的本事，心有余而力不足喽。”
　　忽听有人高叫：“姜县长! 姜县长!” 遁声望去，见是李秘书跟着一排长和两名战士仓促赶来。姜广庆不知何事，正待答言，忽闻身边三声枪响。
　　姜广庆左胸中了三弹，街面洁雪上霎时殷红斑斑。他满脸痛苦地转过身，见旁边尹剑平手握短枪，一缕硝烟正从他的枪口徐徐消散，忙用手指着对方说：“你们……”身子仰面便倒。李翠萍见状，尖叫着奋不顾身向姜广庆奔去。尚未到他身边，接着又是三声枪响，她的左胸顿时血水迸溅。芳蕊蕙性缈缈冥冥，满腹珠玑就此湮没。可怜桃树花落红满地，红杏夭折怎得生。倩影韶华付流水，一抹彩虹耀碧空。
　　街上参加庆祝城南大捷的市民极多，遽然而起的枪声使秩序井然的街面霎时全乱了套。开枪的匪徒见六枪放倒了姜广庆和李翠萍，便大喝一声：“快跑!”
　　由于变起仓促，街上市民大多惊慌失措，开枪的匪徒混杂在慌乱的人群中逃窜，一排长见状奋起直追。因怕误伤了群众，他不敢开枪。城里长街短巷很多，弯弯曲曲条条相通，三转两折竟跟丢了凶手。
　　尹剑平到莲花乡政府后，遵照江大元的指示，没有告诉罗逵此行的目的。今见尹剑平突然对姜县长和李秘书下手，蒙在鼓里的罗逵顿时惊呆了。
　　枪声刚停，猛听得一声“快跑”，罗逵猛然惊醒过来，本能地撒腿便逃，两个战士穷追不舍。此时欧红军带二排匆忙赶到，见许多市民围在姜广庆和李翠萍的身边不知所措。因见街面白雪上殷红片片，两人已经气绝，欧红军只得狠狠地挥了一下拳头，吩咐几名战士将两人的尸体抬回县府，自己率众追至日西河边，见罗逵手握短枪，被一排长和两名战士堵在石桥边的一棵古樟旁，歇斯底里地叫道：“人不是我杀的! 人不是我杀的!”
　　二排战士赶到后，立即成扇形将罗逵围了起来。欧红军握着匣子枪，冷若冰霜道：“罗逵，在二指山遭遇土匪围攻时，你表现得非常勇敢，方排长对你在战斗中的表现评价很高，是你和谭欣拼死掩护他才得以突围。你知道侦察敌情是秘密的军事行动，泄露机密可能带来的后果和由此造成的损失你是清楚的。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将它告诉你的堂弟罗富？ 为何被俘后恋残喘而屈节？ 你一回来就引起了我们的怀疑。原因很简单，方排长突围时敌人的包围圈己经形成，而你说是谭欣掩护你突围的，据我们推算，你突围时谭欣可能已经牺牲了，你以为死无对证便可瞒天过海。后来我们从其他渠道获知你曾经被俘，押到了荷塘刘棋序的营部，后来敌人释放了你，释放时身上没有伤。你的臂伤创口附近的皮肤呈焦灼状，医生说是近距离枪击造成的，据此我们推断，你的臂伤是后来你自残造成的。退一步讲，即使谭欣那时还在，在弹药告罄气息奄奄的情况下，他已失去掩护你突围的能力。尽管我们有许多理由怀疑你，有许多推断指向你说的全是假话，但缺少直接的证据来佐证，为了找到你有罪的证据，我们一直在努力。”
　　“不，不，” 罗逵嘶声力竭说，“人不是我杀的，是尹剑平开的枪!” 欧红军怒喝道：“尹剑平是谁？ 为何在你的乡政府里任职？ 是谁安排的？ 人事任用为何不向县人事局申报？ 为何发给他军装和武器，以致鱼目混珠让他混迹于我们的政府部门？ 你给我解释这一切!” 面对一连串机关炮似的质问，罗逵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欧红军声色俱厉道：“你明知尹剑平与他的哥哥在龙店坪偷袭了我们的文工队，是个手上沾满了我们同志鲜血的土匪，你为何不把他抓起来，反而容留、包庇他？ 姜广庆是你亲自护送来的地方干部，他待你不薄，你来新田后，他任命你为军管会副主任，是我反对你才没有做成。莲花乡政府成立后，为了你们几人的安全，他瞒着我们擅调一排部队去莲花。昨晚白振武前来偷袭，由于我手上的兵力有限，没能全歼这股匪顽，如果三排不被调走，结果肯定比这要好。”
　　“鉴于目前匪情严重，”他愤怒地说，“为了你们的安全，确切地说是为了你的安全，姜县长违反党的民主集中制原则，撇开县党委和军管会，秘而不宣以个人名义下令撤销莲花乡政府。你扪心自问，怎么对得起一心一意栽培你、爱护你，视你如兄弟的姜广庆？”
　　“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欧红军怒火难消，“在医院治疗期间，你整日东游西荡，努力替土匪搜集与打探我军的情报。你贪生怕死，变质屈节，苟且偷生，和尹剑平合谋杀害姜县长和李秘书，今天还有啥话要留下？”
　　听了这番词锋犀利的话，罗逵明白一死难免，其实在荷塘填表应承刘小龙做间谍时他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不怨尹剑平暴露他，因为这是早晚的事。
　　雪花轻轻地飘着，石桥西面冰封四野，一片素净，远处几间茅屋被厚实的雪覆盖着，新宁大路两边的柏树上堆鳞积羽，附近瓦檐和岸边的梧桐枝上垂下许多粗大的冰凌。天黄黄的好像又要下雪，雪多白啊白得直晃人眼，雪多白啊白得纤尘不染，如果自己的历史像这雪一样，该多好啊。
　　美丽江山从来都属于胜利者，自己曾是其中的一分子，本来也有属于自己的一份，然而这一切在无意间向堂弟的泄密并由此导致被俘后屈节的愚行中悄然失去了，并且还将搭上自己的生命。
　　一失足成千古恨，罗逵今天彻底明白了它的涵义，可惜己经晚了。如果当初在荷塘被俘后不屈而死，共和国将多一名烈士，家人将得到抚恤和荣光。
　　他后悔没能抽空回家看一看近在咫尺的父母弟妹，而今机会已经坐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