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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村  改革  村支书  扶贫

　　二老爷边示范，边讲解。
　　挑山人有句俗话，“挑泰山挑泰山，一半煞来一半担”，意思是挑泰山中“煞挑子”和“担担子”一样重要。“担担子”不用多说。“煞挑子”学问就很大，“煞挑子”就是用绳子把所挑货物牢牢地捆绑并勒紧在扁担上。这就得会打绳扣，绳扣有死扣、有活扣，有明扣、有背扣，有撸扣、有拽扣……多种。货物捆绑的位置也很重要，扁担插在货物中间叫“插担子”， 扁担插在货物上边叫“揉担子”，只用扁担的一头插住货物放在肩上撅着叫“撅担子”。不管哪种，关键是要把挑子煞好，挑子要是煞不好，松松垮垮、揉揉嗒嗒，装不多货物、多搭力气不说，还直接影响挑山速度……
　　岳清亮反复地练习着。直到二老爷喊了一声“好！”爷孙俩才收拾了东西，匆匆朝大队部前的老戏台走去。
　　金豆子山村大队部前边那不大的场院里，已经挤满来自四邻八乡的挑山人。
　　那时，大队部前场院北边那个破旧的老戏台还没拆，戏台上有个主席像台，主席像台上主席他老人家“去安源”的光辉形象依稀可辨。
　　这样的主席像台在泰山周围就只剩下这一个了。岳清亮听二老爷讲过：那一年，有仨小熊孩带着家伙什来拆这个主席像台，正好叫二老爷碰见，二老爷什么也没说，回家拿来鸟铳，照着场院东边老槐树上的老鸹窝邦当一枪，一只老鸹从树上掉下来，那仨小熊孩连个屁也没敢放，就溜了。
　　这一天，大队部前场院里那个阵势可不小。二老爷说，比头几年一大早起来做“四个首先”的人还壮观。二老爷还说，当年俺那民兵连也没这人多。
　　看看人员到齐，岳光武登上场院北边的戏台，高举右手，大喊一声：“开拔！”
　　“开拔啰……”众人齐声呐喊。
　　一干人马，杠的杠，抬的抬，拉的拉，浩浩荡荡，向中天门进发。
　　不到两个时辰，队伍就到了中天门停车场，和李主任的应急队、服务队汇合。
　　二老爷说：“这一弄，不就是一个加强连！”
　　那个铁轱辘已被拖到天门宾馆一旁上山的盘路边。大伙儿争着跑到近前围观，这么大个铁家伙！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一个比碾盘还大出好几遭、比俩磨盘还厚的铁轱辘，它身上系着一个两乍来宽的红绸子布。
　　有人灵通，在那里比比划划，不无夸张和神秘地给大伙儿透露着消息：“听说这家伙叫索道驱动轮，就像洋车使劲的那个后轱辘，带动碗口粗的钢丝绳来回地转，快六千斤重呢……这红绸子是从碧霞祠里求的一道平安符，听说是章道长亲自在上面画得符！还有那个……”
　　“别充你明白的了……咱说说今天这活的干法儿……”岳光武招呼大伙儿在驱动轮四下里站了，岳清亮拿出他在纸上画好的样子，给大伙儿讲怎么扎架子，怎么绑轮子。
　　还没说几句，岳清亮看到站在他跟前的一个人挺生分，长相和打扮好像不大对劲，就问：“你来这里干么？”
　　“你来干么俺就来干么。”那人好像爱答不理，还有些满不在乎。
　　“谁让你来的？”
　　“俺让俺来的！”
　　一听话音儿，岳清亮劈头就问：“你是男的女的？”
　　那人把藏蓝的头笼子往下一拽，一条黢黑的大辫子一下子耷拉到腚锤子下边。再看那人，长得浓眉大眼黑风流，个头和岳清亮不相上下。
　　“喔，一个漂亮大闺女！”大伙儿大眼瞪了小眼，一时愣怔在那里。
　　岳清亮好像没看见那大辫子，继续盘问。
　　“怎么……你是……”
　　“俺是四姑娘！”
　　“四姑娘？是……”
　　“挑泰山的四姑娘！”
　　“哦，你是……姑娘……”
　　“姑娘就不能挑山？泰山奶奶还是奶奶呢！”
　　“你……你就干点闲活儿吧。”
　　“闲活儿俺可不干！你去俺黑石头崖打听打听，谁不知道，俺四姑娘可是十分工！”
　　一听说她是黑石头崖的“四姑娘”，还是十分工，岳清亮一下子愣了起来：那时，在生产队里，男壮劳力才是十分工、九分工，女劳力拿八分就不错了，女劳力要是十分工，那得是郭凤莲式的人物！
　　“你就和他几个一起打个下脚吧，打下脚也离不开人，携携衣裳，递递毛巾和水什么的。”岳清亮随手指了几个体量较小的男的。
　　“这可不行，俺来就是抬杠子的。”这个“四姑娘”还和岳清亮杠上了。
　　岳清亮有点急了，说：“光安排抬杠子的，你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劲……都安排到人头了！你问问，有谁不愿意抬杠子，抢都抢不着呢？”
　　岳光武说：“闺女啊，是都安排到人头了，昨天过晌午，那哥几个因争抬杠子都红了脸，下次有你抬的，听话。”
　　“好吧，谁让咱来晚了呢。”姑娘还真听岳光武的话。
　　二老爷在一边沉不住气了：“麻溜地干活，别闲扯啰！”
　　大家伙七手八脚，动手扎起架子来。
　　为了弄这个大铁家伙，好几天前，岳光武、二老爷、岳清亮等人，就凑在一起，对着二老爷的八卦图样，琢磨来琢磨去，足足两天才弄出个眉目来。接着又把把杠子、绳索准备好。岳清亮还把大架的图形画在了本本上。这事的关键是对整个重量有个准确的估算，这让他们皱了不少眉头。光驱动轮重量就五千五六百斤，加上近百根竖杠、横杠和绳索，总重量得五千八九。从安全上考虑，每个人承担重量不能超过平时挑山的一半，也就是每个人承担的重量要控制在九十斤左右。合算了一下，光抬杠子的就需要六十多人。要把这个大家伙挪到山顶，只能用大架子抬，这就得考虑盘道、阁坊的实际情况来精心设计大架，宽了，过不去，窄了，就上晃。岳清亮这个高中生算是排上了用场，铅笔头划来划去，弄得头头是道。
　　看看什么都准备停妥了，二老爷高了兴，直夸：“看看咱带出来的徒弟！”
　　说完，二老爷把个烟袋锅子向杌子腿上一磕打：“定弦！”
　　……
　　眼下，这个大架子扎起来可真麻烦。特地选了两根九米半长、三十来公分粗又挺又结实的杉木树干作为大竖杠，中间绑两根大横杠，用粗钢丝打十字摽，码成一个大“井”字架。在每根大竖杠两端，各绑两根横杠－－叫由子，每根由子两端再绑小的竖杠－－叫小顺杠，每根小顺杠两端再系绳索，绳索上再穿杠子，一个杠子俩人抬。这样，一根小顺杠跟着两个杠子四个人，叫一抬。每根大竖杠的两端共组成八抬，要用三十二人，两根大竖杠共组成十六抬，一共要用六十四人。大架子扎好后，把三根豆粒条辫成一股，将驱动轮五花大绑，牢牢固定在“井”字架上。
　　大家正在忙碌，就听盘道上突然传来声嘶力竭的喊叫声：“九妮啊……九妮，你在哪里啊！今天你不跟娘回去，娘就死给你看……”
　　大家一看，是九妮的娘哭着来到跟前。
　　九妮他娘找到岳光武，两手上去抓住岳光武的衣襟，非向岳光武要人不可。
　　九妮是岳清亮的邻居，小岳清亮几岁，跟着岳清亮挑山，听说后主动请求参加这次搬运索道驱动轮。九妮是家里的独生子，家中从九妮向上数三代单传。他娘怕抬大架子有危险，死也不同意九妮参加。今天九妮硬是来参加，他娘就一路找了来。
　　九妮嗔娘给他跌了面，就是不回去。九妮他娘一口气没上来，一伸腿躺在了地上。这可把大伙吓坏了，多亏“四姑娘”有两下子，紧急施救，九妮他娘才缓了过来。
　　岳清亮叫过九妮耳语几句，九妮才跟着娘下了山。
　　扎完大架，绑好轮子，一切妥当。
　　当天任务完成。
　　
　　六
　　
　　“四姑娘”，是挑泰山的传奇人物。
　　岳清亮早就听说过黑石头崖挑泰山的“四姑娘”，可就是没见过面。岳清明听哥哥岳清亮说过，岳清亮曾经给“四姑娘”写过几封信。什么信啊，说到家，那就是情书。可一等二等，一直没等到“四姑娘”的回音儿。这可把岳清亮气坏了，一生气，接连写了十多封，可到了儿，还是一封也没有回音儿。
　　岳清明和岳清亮弟兄俩同时上的学，同时高中毕业。高中毕业后岳清亮挑了山，岳清明考上了泰安师专。在学校里，岳清明是学校文学社的骨干，深入体验生活时曾经采访过挑泰山的“四姑娘”。当时岳清明故意装作不知道岳清亮写信这事，启发式的提醒“四姑娘”，问有这回事没有，没想到“四姑娘”那么直截了当：“是，怎么不是！岳大河的牙――啃腚（肯定）的，岳清亮给俺写来十八封信，他也够大胆的，把信都寄大队部了，多亏在大队部里看家的是俺五大爷……一封信俺也没回，一张纸能算得了什么！有本事来见见人啊！”
　　一听她说二老爷的金牙，岳清明当时就立睖了她好几眼。二老爷的名气也够大的，他的歇后语都传到黑石头崖去了。
　　二老爷岳大河在泰山一带虽然不像他哥岳大山那样传奇，可也算个名人，关于他的典故出了不少，出在他身上的歇后语也很多。歇后语“岳大河的牙――啃腚（肯定）的”是这么回事：年纪大了的二老爷掉了几颗牙，于是他就镶了几颗明晃晃地假金牙，当人们问他你镶的这牙当真是金的吗时，二老爷当真地回答：“当然，这是肯定的。”于是“岳大河的牙是啃腚（肯定）的”就这样传开了。另外，还有好多关于二老爷的歇后语，如“岳大河看唱本――一言不赞”是说俺二老爷一个字不识，“岳大河说得媳妇――没从咱这头散过”是说媒人每次给俺二老爷说媳妇都是他相中人家人家却相不中他。还有“岳大河磨得菜刀――下了狠功夫了”、“岳大河煞的挑子――噔噔地硬”等等，这些歇后语，说起来好笑，可哪个不是二老爷贫穷家境、艰辛生活和曲折人生的一面镜子啊！
　　让岳清明觉得意外的是，“四姑娘“竟然还知道自己的老底儿，她说：“你不就是岳清亮的亲兄弟吗，你叫岳清明，你家鸡窝子门朝哪，俺都摸得一清二楚。”这一下让岳清明傻了眼。
　　经过几次采访，岳清明对这个“四姑娘”的情况有了更深地了解。
　　这个“四姑娘”，家住黑石头崖村，姐妹六人，她排行老大，年龄和岳清亮相差不多。
　　这个“四姑娘“的真实姓名叫郝大芳。把大妮子叫成“四姑娘”，确实有些奇怪。那时，郝大芳家加上爷爷奶奶有十口人，吃饭、妹妹上学都是大问题，郝大芳排行老大，自然就得帮爷娘撑起这个家。郝大芳一上完初中就下地干活，成了家里的主劳力。在生产队里，别的姑娘大多拿六七分，郝大芳却专拣十分工的活儿干。为了多挣几块钱，供妹妹们上学，她与村里三个年龄相仿、脾气相投的姑娘结伙挑山，并一起加入了村里的挑山队。时间一长，人们就把她四人称作“四姑娘”。黑石头崖村是泰山脚下一个偏僻的小村庄，就因为那里产泰山墨玉，比金豆子山村都出名，这“四姑娘”呢，比泰山墨玉还出名，难怪岳清亮想去会会人家。
　　可是，岳清亮傻就傻在这里，写了十几封情书硬是不知道人家姑娘姓甚名谁，写情书给“四姑娘”，谁知道给的哪位姑娘？也就多亏“四姑娘”出名，多亏郝大芳她五大爷在大队部里看家。她五大爷接到小伙子岳清亮写的信，一看这样的好事，不先给他侄女还能先给谁？
　　本来就哈哈大大的郝大芳，挑上山后更是泼泼辣辣，她有个头，有模样，有活道，有力气，有人缘，还有饭量，一身男儿气，在“四姑娘”中是个小头头儿。四个姑娘，个个都是挑山的一把好手。
　　这一天，队上接了一个送一千多斤沉的电缆上山的大活，需十多人抬，男劳力不够，“四姑娘”顶上。
　　汉子们看不起这“四姑娘”：“娘儿们干活驴驾辕！”
　　郝大芳抢白一句：“打赌！是骡子是马拉出去遛遛。”
　　“四姑娘”就和他们置开了气，打赌，谁要抬着电缆一口气登上南天门，中间不停止不休息，算谁赢，谁输了就出钱管赢家一顿饭。
　　电缆抬到紧十八半路上，有一半的汉子累垮，两腿直筛糠，四个姑娘轻轻松松地撑到南天门。才出现了在中天门天门宾馆一楼大餐厅吃面条一幕。
　　“四姑娘”里边郝大芳力气最大，她能挑二百二十斤沉的货物，一般的汉子也挑不过她。郝大芳饭量大也是出了名的，她在队里一顿饭曾经连吃十二个煎饼。
　　这一次搬运电缆，“四姑娘”白白赢了一顿面条子吃。那一顿，四位姑娘都放开了吃，捞够了本，吃得那几位赌输的汉子直心疼。
　　四位姑娘还都没对象，不是没人要，是她们的眼框子忒高，她们扬言找对象有四个条件，一个也不能少：必须是挑山的，必须是高中生，必须会开拖拉机，个头也得比自己高一点。这条件也忒高了些，挑山的有几个高中生，高中生有几个挑山的！这个条件，只有岳清亮合适，郝大芳不找他还找谁去？
　　
　　七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十四日，农历九月二十九，晴。
　　今天是搬运索道驱动轮的第二天。今天遇到了第一道难关――云步桥，在这里有四人受伤。今天的场面让人感动，我体会到了“人心齐、泰山移”的真正含义，感受到了“泰山号子”强大的威力。当我爹一勒腰间那宽大的红绸带，纵身跃起，飞上大架时，他的形象是那样的伟大。前几天和二老爷打探盘道时，并没有想过实际搬运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今天一看，我感到后怕，下一步的盘道还很长、很陡，搬运大架子将会更加艰难。
　　——摘自岳清亮挑山日记
　　
　　设计中的中天门索道，下起中天门西侧的凤凰岭，上至南天门西侧的月观峰。那个大铁家伙就是要安装在月观峰上的索道驱动轮，直径达三米，重量近三吨。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搬运队伍很快集合起来。
　　岳光武给大伙儿讲：“抬这样的物件上山，心得齐、力得合、步得同。不然，抬不上山不说，万一秃噜下来……”
　　“没那个万一！”二老爷急忙把岳光武的话给轧住。
　　接下来，岳光武要和大伙儿仔细地对挑山号子。
　　泰山挑山号子简称泰山号子。泰山号子可不是随便喊的，特别是搬运这么大这么沉的铁家伙。在那近乎直立的盘道上，别说一旦乱了阵脚，就是有几个人用力不均匀，大架子一旦失去平衡，那后果……真的，想想都害怕。所以说，号子就是军令！光商量这个号子，岳光武和二老爷就一个整夜没睡觉，从喊什么号子，到号子的节奏，甚至号子的语气，都作了安排。泰山号子，以号为令，一号一令，一步一号。
　　虽说刚立冬不多天，泰山独有的山地气候，已让山上比山下冷了许多。盘道两侧松柏的青翠已开始变得凝重起来，枫林把它的暗红点缀其间，山顶上、山坡上、山沟里、盘道边，随处随手都可摄取一幅幅充满质感的画面。
　　六十四个挑山汉子，身穿单衣，腰系红绸带，肩披羊肚子毛巾，个个精神抖擞，活像刚刚上套的儿马。三十六位打下脚的，也都各自准备到位。只等一声令下。
　　这时，只见岳光武一勒腰间那宽大的红绸带，纵身跃起，飞上大架，昂首站立在索道驱动轮当中。他左手拿喊号筒，右手把小红旗，向着南天门，一个呼哨，大喊一声：
　　挑－－山－－啰－－
　　这喊声振天，泰山回响。
　　只见前头引导的二老爷把红旗用力一挥，哗哗两声响，泰山号子跟着打起：
　　起架啰－－
　　嗨哟－－嗨哟－－
　　上肩啰－－
　　嗨哟－－嗨哟－－
　　起步啰－－
　　嗨哟－－嗨哟－－
　　……
　　这泰山号子，如抡起的油锤，有节奏地撞击着泰山，铿锵铿锵……铿锵铿锵……
　　顿时，一切杂音淹没在这泰山号子的铿锵中，整座泰山，一片肃然，只听这抡起的油锤演奏那雄壮的旋律。
　　随着响亮有力的泰山号子，长长的大架开始在盘道上缓慢爬升。
　　挑山汉子们后臂搭前肩，编成一个牢不可破的方阵，整个就是一列满载的蒸汽机车，向着山巅铿锵推进。
　　过了快活三里，搬运队伍来到云步桥，第一道关口横在了眼前。
　　云步桥是一座长十三米宽仅三米多的石桥，经过云步桥要连续拐几道弯，过了桥头紧接着是陡立的盘道，必须使用托举大架子过桥办法。
　　队伍缓缓行进。过了桥头，紧接着一个急转弯，众人奋力托举大架子转弯登上陡立的盘道，这时连续有人惨叫，有几人腰部扭伤，搬运工作被迫停止。岳光武启动紧急预案，紧急更换人员，并将预先准备的绞盘安在崖顶，在绞绳的牵引下，大架缓缓爬上盘道……
　　这列满载的蒸汽机车继续铿锵铿锵地推进。
　　按照计划，接下来，这列蒸汽机车要开到龙门，在龙门进行中途修整。
　　挑山汉子们在岳光武的号令下，将这列满载的蒸汽机车，平稳地向前推进。
　　泰山号子又响起：
　　挑泰山啰－－
　　嗨哟－－嗨哟－－
　　闯天关啰－－
　　嗨哟－－嗨哟－－
　　昂起头啰－－
　　嗨哟－－嗨哟－－
　　挺起胸啰－－
　　嗨哟－－嗨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