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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村  改革  村支书  扶贫

　　高抬步啰－－
　　嗨哟－－嗨哟－－
　　落稳脚啰－－
　　嗨哟－－嗨哟－－
　　……
　　众人喊着号子，过五大夫松，攀朝阳洞，越对松亭，钻开山，进龙门。
　　第二天下午三点左右，大架子被停放在龙门石坊旁边的平坦地带。前两天的任务顺利完成。
　　
　　八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十五日，农历十月初一，阴。
　　今天是搬运索道驱动轮的第三天。今天遇到了最大的关口紧十八，搬运这么大的铁家伙经过，这里无疑是一道鬼门关！当看到我爹一口鲜血喷在台阶上时，我真的绝望了。他肩膀斜插、两腿力挺、双手倒背、两眼瞪天、千斤顶一般顶在哪里的形象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中，一辈子不会磨灭。关键时刻，能把命拼上，这才是咱挑山人的气概。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四姑娘”汉子一般挺身上前，值得敬重！
　　——摘自岳清亮挑山日记
　　
　　第三天一大早，岳光武等众人就来到了龙门。
　　其实，在第二天下午，这列满载的蒸汽机车就已越过对松山北面的开山盘口，进入十八盘，并顺利通过了慢十八。第三天将从龙门启动，征服不紧不慢又十八和紧十八。
　　每逢说起十八盘，二老爷总是如数家珍。在泰山盘道上，砌成一组的台阶称为一盘。本来十八盘是指升仙坊到南天门一段，后来又从升仙坊向下延伸到开山，人们就把开山到南天门的这段盘道统称为泰山十八盘了。按陡缓程度，又把这盘道区分为三节股：自开山至龙门，就是第二天走过的那段为“慢十八”有三百九十八级台阶，从龙门至升仙坊为“不紧不慢又十八”有六百七十七级台阶，从升仙坊至南天门为“紧十八”有四百七十六级台阶。这样，整个泰山十八盘就有七十九道盘、一千五百五十一级台阶。
　　岳光武对十八盘也是了如指掌。
　　可是今天，能不能顺利通过两大关口，岳光武心中还是没个准数。像今天这样没准头气，岳光武还是第一次。
　　上午九点。
　　泰山号子再次打响。这列满载的蒸汽机车又一次启动。
　　到了不紧不慢又十八，大多处盘道的坡度已超过六十度，挑山汉子们已感到吃力。好在没有任何干扰，一个多时辰后，顺利推进到升仙坊下。在这里将作最后的修整、用餐。
　　谁知，午饭后，泰山上天气突变，寒风骤起，山上开始飘起雪花，让人顿觉寒彻入骨，游人也稀少了许多。
　　下午两点，一干人马准时在升仙坊下集合，岳光武再次和大伙儿仔细地检查了大架，对了号子。
　　竖在大伙儿眼前的，就是泰山十八盘上最有名的紧十八。
　　二老爷多次讲过紧十八的故事：自打泰山奶奶当上泰山神主以后，泰山一带是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老百姓们无病无灾，安居乐业。为了感谢泰山奶奶她老人家的恩典，进山烧香磕头的香客是一波接一波，从年头挨到年尾。可是，那时候南天门下边只有一条小山路，很难走，中间又有一个石桥，遇到山上发大水，山都上不去。泰山奶奶非常着急，就让她身边一个叫王灵官的武将，去打开一条新的山道，王灵官手持火雷金鞭，来到南天门下，一看前面的山挡住了去路，就伸出手臂这么一挥，金鞭一甩，只听“咔嚓嚓——轰隆隆”几声巨响，顿时石崩山裂，眼前那么大的一座山峰立马出现了一个两丈多宽的山口。再看那石头，白花花的，块块大如磨盘，这些石头若用肩抬人运，还不知要到哪年哪月才能搬干净哩。泰山奶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从泰山玉皇顶上驾起祥云，飘悠悠地来到天宫，奏请玉皇大帝派兵援助修山道，玉皇大帝办事麻利，接着派了三条巨龙，来到泰山，没半天功夫，就把满山的石头都盘到了山后去了，至今，泰山背后一条叫后石坞的山沟里，还摆着满满一山谷白花花的大石头呢!这样，修上山路就省劲了，不到两个月，十八盘就修成了，为了感谢三条龙修山路的功绩，老百姓就把南天门东的一座山峰叫飞龙岩，并在南天门上修起一座“三龙殿”。
　　二老爷说，以俺看啊，咱泰山奶奶就是咱们挑山工的老祖宗。
　　再看摆在大伙儿眼前的这一段，从升仙坊到南天门，仅一百五十米，石阶就接近五百台，这里山势陡峻，两边巨岩悬空，盘道陡立，倾角达七、八十度，说它是悬挂在山上一点也不虚晃。说是王灵官手持火雷金鞭劈开的，还真像是那么回事。
　　别看岳清明生在泰山长在泰山，还真是第一次爬到这个地方，他使劲仰头看看南天门，再偷偷看看脚下，不觉身在悬梯间，心头一紧：我的老天爷，要是从这里骨碌下去，准得摔成肉粘骨！这让他记起写十八盘的一首古诗:
　　拔地五千丈，冲霄十八盘。
　　径从穷处见，天向隙中观。
　　重累行如画，孤悬峻若竿。
　　生平饶胜具，此日骨犹寒。
　　对比眼前，诗人说得一点也不假。
　　这时，一位外国游客在大架子跟前停住了，哇哇地大嚷，样子挺着急，还用生硬的中国话一连串地发问：“你们要做什么？你们的紧急预案在哪里？这里谁是头？我要和他谈谈……请你们立即停止！”
　　岳光武没动弹。
　　二老爷赶紧上前，和这位外国游客握了握手，表示感谢，还微微一鞠躬：“也是……也好……谢谢啦，你别再胡扯啰了，麻利地走吧，别耽误俺干活了！”
　　这位外国友人一拍二老爷的肩膀：“你明白就好。”说完，下了山。
　　……
　　眼前一片肃静，连雪花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到。
　　突然，从远处传来山鸡嘎嘎嘎嘎的叫声。
　　二老爷站在老高的台阶上两手紧把着旗杆，大架子这边岳清亮领前、岳光武垫后，所有人员各就各位。
　　岳光武望了望二老爷，二老爷轻轻点了点头，岳光武猛地把小旗一挥，泰山号子响起：
　　起架啰——
　　嗨哟——嗨哟——
　　上肩啰——
　　嗨哟——嗨哟——
　　起步啰——
　　嗨哟——嗨哟——
　　……
　　随着铿锵号子，泰山嗡嗡作响。
　　大架子被缓缓抬过升仙坊。
　　一上紧十八，挑山汉子们明显感到吃力，一个个蚕豆大的汗珠子从挑山汉子的脸颊冒出来。
　　这时的盘道，倾角已经超过七十度。
　　这么长的大架子，在平常盘道上觉得稳当，可在几乎与盘道平行的状态下，整个大架子重心下移，处在后面的人承重骤增。
　　没上几个台阶，后面就有人大喊:“我地个娘啊，受不了了……”
　　就在这时，整个大架子向后一坠，后面早有两位应声跪下。
　　岳光武见势不妙，大喊一声：“挺住！挺住！谁要是放下操他祖奶奶！”
　　岳光武边喊，边从俩大竖杠中间一步窜上前，迅速从大横杠上的铁轮子边缘插进一个肩膀。
　　眼看大架子又向后坠，岳光武一挺脊梁，如老牛发疯：“哞――”
　　那声音粗壮，把泰山振得闷响，让人全身的汗毛立马都扎煞起来。
　　只见岳光武，肩膀斜插，两腿力挺，双手倒背，两眼瞪天，实落落一个千斤顶顶在了哪里！
　　这时，站在上面的二老爷把大旗用力一挥，声嘶力竭，领起号子：
　　挑泰山啰——
　　嗨哟——嗨哟——
　　闯天关啰——
　　嗨哟——嗨哟——
　　昂起头啰——
　　嗨哟——嗨哟——
　　挺起胸啰——
　　嗨哟——嗨哟——
　　……
　　挑山汉子们，由低声到高声，由高声转为雄壮，一一应号，直到又一次振得泰山嗡嗡作响。
　　大架子停在了那里。
　　与此同时，人们立即向大架子底下插进四个由角钢制成的备用金字支架。
　　大架子终于稳住了。
　　再看岳光武，打个趔趄，一口鲜血喷在台阶上！
　　“来人！”只听一个女人惊呼一声，是“四姑娘”！
　　“四姑娘”汉子一般挺身上前，一下子把岳光武抱住，接着背上肩，大喊：“仨人一伙倒腾着背……”话没说完，背着岳光武飞奔下山。
　　那两个受了伤的，也不知道被谁背起……
　　岳清明跟随七八个挑山汉子像飞似的跑下山。
　　后来岳清亮说，当时他走在前面，根本顾不了后边的事，那阵势，让他立马傻了眼，脑子嗡的一声，第一感觉是完了……完了，但他又立马清醒过来……
　　当时，岳清亮作出紧急安排：“二……二……爷，你……你……把大架就近放到平台……今天……都回去休息……”
　　然后，也飞一样向山下跑去。
　　岳光武力顶千斤，可能有人不相信。可这确实不是虚晃，岳光武讲过，用了急，人是会使出邪劲的。那一年，就是把泰山奶奶铜坐像请上山顶的那一次，也是出了和这回差不多的状况，那年，二老爷的老爷的老爷刚刚三十岁冒头，壮的像头牛，就是为了保护一起挑山的弟兄和泰山奶奶铜坐像，他硬硬地把千斤沉的泰山奶奶铜坐像稳稳地顶在紧十八上，差点把命搭上。吃食堂那年，岳光武被抽调去泰山西路扇子崖支援修盘路，在一个临时大碗茶棚休息，突然刮来一阵过山风，把个茶棚差点掀翻，岳光武上去用肩膀扛住就要落架的大梁。后来茶棚管理员惊奇说，那重量少说也得一千五百斤呢。
　　
　　九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十六日，农历十月初二，阴转晴。
　　搬运索道驱动轮的最后一天。当重担一下子落到我的肩头，强大的压力向我袭来，我内心焦虑，感到迷茫。敢于担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不那么容易。当我爹接过这个活的那一天，二老爷可能就已经断定了结局。但，无论是二老爷还是我爹，都义无反顾。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没有。那个大架子就放在那里，那是我的责任，别无选择！作为一个泰山挑夫，没有谁去想有没有得失、有没有危险，甚至会不会丢掉性命。任务完成了，二老爷却走了，他老人家，是一介泰山挑夫，是泰山的儿子，他把自己的一生全部献给了泰山！
　　——摘自岳清亮挑山日记
　　
　　“四姑娘”几个人，轮流把岳光武和另几位受伤的背到中天门停车场。救护车把岳光武他仨人接到中心医院急救。医生说那两个大哥没什么大事，岳光武内伤严重，被送进重病监护室。
　　别看岳光武受了严重内伤，脑子可挺清醒。傍晚，在重病监护室病床上，岳光武拔下鼻子上的管子，对岳清亮说：“清亮，回头替我给大伙儿道个歉，那个祖奶奶，骂的咱自己……”转眼又说，“你看……怎么样？”
　　“不孬，您没毁了……就挺好。”岳清亮说。
　　“你胡扯啰么！我是说‘四姑娘’。”岳光武呶了呶正趴在椅子背上打盹的“四姑娘”。
　　“您胡扯啰么？”岳清亮有点不好意思。
　　“四姑娘”抬眼一看，岳清亮来了，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借故走出了房间。
　　“那好……”躺在病床上的岳光武换了个话头，“明儿得叫你弟弟上学去，别叫他在这里瞎掺和。这次问题出在大架子上，得想办法改进大架子。你赶紧回家，拿出你二老爷那个八卦图样再细细琢磨……你注意，那图形上有四个黑点，俺一直没看懂什么意思。要学学大江大河上拉纤的……不管怎么说，要尽快想办法把那个家伙弄上去。尽快去办，别让李主任挂着。要注意你二老爷，他年纪大了，我看这次他有些吃力。你娘还要给这么多人弄吃的，‘四姑娘’坚持留在这里，就再麻烦人家一天吧。”
　　“那……行吧。”岳清亮当然也乐意。
　　岳光武挑泰山多半辈子，现在算是躺下歇歇吧。岳光武和岳清亮说，想想白天扎完大架绑好轮子后，他给大伙儿说“万一秃噜下来……”，想想白天那惊人的场面，他后怕啊，多年来他没有怕过，这次他真的怕了，是啊，那铁家伙万一秃噜下来……岳光武捂上了眼睛。
　　……
　　出事后，索道驱动轮搬运工作暂时停止。好在大架子放在了升仙坊，这地方稍微宽绰点，不影响游客上山。
　　晚饭时，岳清亮从医院里直接来到二老爷的住处，没找到二老爷。一打听，原来他没下山，让人捎去一个破军大敞、几个骨碌煎饼、一嘟噜热水，在大架子跟前白黑地守候着。
　　重任，一下子落在岳清亮肩上。
　　岳清亮回到家，毫无心思吃饭，一头攮在床上。
　　岳清亮躺在床上，白天那惊人的一幕浮现在眼前……他翻来覆去，绞尽脑汁……二老爷那八卦图样，爹说的那四个黑点，到底什么意思？不得其解。他下来床，拿出那张发了黄的所谓八卦图样和自己设计的施工图样，一同放在灯下对比起来，并看不出什么区别。
　　岳清亮踱来踱去，内心一阵焦虑，感到迷茫起来。
　　他走到里屋，拿出老岳家的传家宝――那条黢黑油亮的扁担，凝视着、摩挲着……这时，老爷临走时嘱咐岳光武的话在岳清亮耳边响起：“这担子不能丢，咱挑山人就得像这根担子，有担当……”
　　二老爷的话也在他耳旁萦绕：“那怕就挑一趟泰山也得有足够的力气，你光有足够的力气不行，还得有足够的头脑……”
　　岳清亮又躺回到床上。
　　他闭了眼，就这样静静地躺着……高中毕业时，岳清亮和岳清明兄弟俩考大学按说都没多大问题，可那时让岳光武一下子拿俩人的学费，也忒不现实。岳光武偏心，让岳清亮跟着他去挑了泰山，岳清明考了大学。说实在的，岳清亮的学习比岳清明强一万页子，让他去挑山，是忒有点可惜了。岳清明反对让哥哥去挑泰山，岳光武却说：“咱祖祖辈辈挑泰山，不能到了俺这里就断了。”岳清明私下里给岳清亮使横劲儿，劝他尽快反省反省，可岳清亮就是直挺挺一根筋，驴不喝水摁不下头去，还狗咬吕洞宾，和岳清明说：“要不，你也回来跟着俺去挑泰山！”一听这话，把岳清明气得是好几个月不搭他的闲腔。一九八一年十月一日，岳清亮挑泰山的第一天，岳清亮就把自己的理想、抱负全都系在了那条扁担上，他深知，自己的命运从此就与泰山联系在了一起。
　　过了好大一会。岳清亮突然从床上跳下，大声咋呼：“娘，拿饭！”一看桌上，饭就在眼前。
　　岳清亮几乎一整夜没合眼，直到把事都给搂拉清了，才在黎明时迷糊了一会儿。
　　一大早，岳清亮让一起挑山的邻居大毛蛋把几个弟兄叫到家中，商量和安排大架子的事。
　　他说：“昨天晚上，我终于弄明白了，什么四个黑点，那是两根大横杠两头的四个窟窿眼；什么玄妙八卦，它就是一个‘米’字图形。四个窟窿眼能插入细木杠或钢钎。不插细木杠或钢钎时，大架子就是原来的‘井’字架；当插上细木杠或钢钎，两根大横杠就加长，大架子就变成了‘米’字架。‘米’字架的稳定性当然比‘井’字架强！细木杠或钢钎可装可卸，就解决了盘道有窄有宽影响大架子通过的难题。咱老祖宗真是了不得啊，怪不得把它当成传家宝呢！”
　　尽管解开了那八卦图样的玄机，可岳清亮比谁都清楚，下一步，紧十八盘道上有的地方倾角接近八十度，搬运大架子的难度将会更大，任务依然艰巨！
　　他决定从三个地方来改进：一是延伸两个横杠的长度增加稳定性，大架子既然已经过了盘道最窄处，就没必要在大横杠上打洞，直接绑钢钎就行。两个人抬一个钢钎，就增加了八个人。再就是安排拉纤的十六人。三是在大架子后头增加八个镶架子的，来保护后边人员。这样能直接搭上手使上劲的就达九十六人，人员一增加，就是旱地里拔葱，也能把大架子拔上去。
　　这样的改进，大家伙都很赞成。
　　不到一上午，增加的人员和钢钎就撺掇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