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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2025/2/20
14章 家庭,军事,历史 小说
《史家绝唱》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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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全部
- 故事梗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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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
自那以后,史成杰总是怀着一颗期待的心,等待着父亲的再次回来。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成人了,他希望用成人的方式和父亲做更深的交流。他想了解父亲的内心世界,他隐约地觉得父亲是一个完全不同于史镇其他男人的人。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那次与父亲的拥抱却是一次永别,当他再次见到父亲时,父亲已经是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冬天的早晨,就是父亲带回林洁的那年冬天的一个早晨。那个早晨发生了那件古怪的事情,预示着灾难和死亡将降临到史家。冬天乡村的清晨是寂寥的,大部分人都躲在被窝内睡懒觉。穷人没有足够的棉衣棉裤抵御寒风的侵蚀,早上起晚些,还能省一餐早饭。而像史家这样的官绅人家,则不需要自己起早,佣人做好了早餐,再来请大家起床用餐。这一天和所有的冬天一样,天刚刚放亮,人们还处在睡梦之中,史家的佣人便起床做饭。做饭的是两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们从嫁到史镇起,就为史家做事,二十多年按照一成不变的程序干着,鸡叫四遍的时候一定要起床的。可今天,她们都似乎感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她们都说不出来有什么地方不对。她们感觉到空气中有一股樟木燃烧的芳香,但很快被她们否认了,她们天天在厨房烧饭,天天都闻着木柴燃烧味道,这种香味有什么不对呢。可过了一会,她们还是感觉不对,因为这显然不是自己在锅底下燃烧的柴木散发出来那种气味,这是一种湿木头燃烧的气味。史家的木柴堆得满满的,不可能需要燃烧湿木柴。再说樟木是打家具的上等木料,谁也舍不得当柴火烧。可这种气味是从哪里飘来的呢?可能是从院外飘进来的。她们还是在做自己的事,没有想得太多。可过了会,这种燃烧的芳香越来越浓,似乎就在她们的身边。她们在厨房寻找着,是不是有湿木柴烧着了,两人在转悠了几遍后确认不会在厨房内,便双双来到院内。院内的气味更浓了,她们低头寻找着,内心一下子紧张起来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她们。但没有确认火源之前,她们是不敢乱叫的。她们转了好几遍,什么也没发现,可燃烧的感觉就在她们的身边,她们已经能听见燃烧的“叭叭”响声。她们循着响声找去,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我的天哪!”两人都被所看到的情景惊呆了。那棵古老的樟树,有一根已经有些枯萎的分枝干上,竟然冒出了火花,浓密的烟柱直往天空伸去。两个女人发出了刺耳的惊恐的尖叫:“不好了,神树着火了,快起来救火啊。”
尖叫声划破了史镇宁静的早晨,也打碎了史家人安稳的睡眠。吴太太这两天一直心绪不宁,她的右眼总是在跳着,她的心胸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堵着似的,沉重而又气闷。刚才在梦中听见厨娘的尖叫声,她一下子被惊醒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随着樟树燃烧的气味向她挤压过来,令她心惊胆战。她一骨碌滚下床来,慌张地穿上衣服,便冲到院内。院内已经有许多男家仆聚集在那里,树太高,无法将水提上去浇灭那怪火。
“赶快找楼梯上去啊,你们这些人怎么这么迟钝,还不赶快灭火。”吴太太对着家仆们喊叫着,又叫管家史忠实赶快到史镇叫更多的人来灭火。然后她赶到东屋大厅,在这个时候她有些支撑不了,她知道这棵树在史家乃至史镇人心中的地位,她必须请史老太爷拿主意。史老太爷也起来了,他两眼发直,目光呆滞,一动不动地望着大门外。
“老太爷,这是怎么回事,那棵樟树怎么会好好地自己烧起来了呢?”吴太太一进来便问老太爷。老太爷没有回答媳妇的提问,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在得到樟树自己燃烧起来的喊叫声时,顿时感觉天都塌了下来。
“史家完了,史家要出大事了。”他呢喃地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樟树是史家的象征,多少年来史家人都将它当作自家的佑护神,现在既然燃烧起来了,肯定是史家人触犯了神灵,俗话说:雷不乱打,火不乱烧啊。一向威严沉稳的史老太爷,在这时也有些失态了,他浑身发抖,感到特别的无助,他觉得这是上天的神灵要抛弃兴盛了几百年的史家了。
院内的人越来越多,嘈杂声越来越大。他们搬来楼梯,靠在主树干上,有人从楼梯爬上主树干,再从主树干往那燃烧的分枝上爬。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爬上去,从上到下排成一排,下面的人用水桶装水,一个一个往上传。传到最上面一个后,由最上面的人将水浇向那燃烧的树枝。怪事发生了,那火不但没有熄灭,反而随着水势更加旺盛起来,一股浓烟直喷向那泼水的人,呛得他无法睁开眼睛,只好往下撤。第二个人接着上去,同样的情况发生了,接连三个人都被烟呛了眼睛后,没有人敢靠近了,人们发现这火是无法用水浇灭,这火莫非真是神火。管家史忠实只好将情况报告了仍在东大厅等待的史老太爷和吴太太,老太爷的心绝望到了极点,这是一种完全丧失希望的绝望。他捶打桌面,歇斯底里地喊道:“给我砍掉,给我锯掉那树枝,不能让火再燃烧下去了。”
在这整个过程中,只有一个人在默默地注视着。那就是二老爷史世源,他显得心事重重,但没有惊慌失措,他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叫喊。人们并没有注意到他,因为他平时在家中和镇上并不怎么抛头露面,他从小就和老太爷在外长大,在史镇没有什么朋友。史镇上的人认为他的学问太高深莫测,他有时说的话让人听不懂,人们自然也就不和他谈论什么了。他只是在老太爷为史镇建造的学堂里给学生们讲课,当他的教书先生,对其他的一切都没有兴趣。慢慢地人们又觉得他并没什么,因为他的学问在史镇是用不太上的,他和书呆子差不了多少。因此他的言语更少了,他也就更沉默了。当管家史忠实吩咐家仆找来斧子和锯子要砍掉或锯掉那树枝时,他忙上前阻止喊了声:“不能砍,不能砍掉这根树枝。”史忠实疑惑不解而又惊讶地望着二老爷,今天真是奇怪,不明不白地樟树烧起来了,平时什么事都不管的二老爷竟然阻止他执行老太爷的命令。史世源走上前去,抓住家仆手中的斧子,严肃地对史忠实说:“今天你如果开了斧子和锯子,那史家的灾难可能就更大了。”
史忠实涨红着脸说:“是老太爷吩咐我的。老太爷要我砍的。”史世源扫了一眼大院,发现所有的人都在看着自己,院内只有树木燃烧的吧嗒吧嗒声,没有了人的喊声和说话声,人们都在等待着他说话,因为所有的人都没有了确切的主意。
史世源发现同样站在那儿无计可施的史忠良二叔,他是史氏家族最能处理和平衡各种关系的人,今天的事情也令他无可奈何,因为他不知道神树的自燃究竟预示着什么兆头。史世源向二叔走去,在二叔耳边说了些什么,二叔听完后,半信半疑地看着史世源,过了一会他勉强点点头说:“就按你说的试试看。”史忠良转过身来对史忠实说:“忠实老弟,你去把道姑方氏请来。”
史忠实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解地望着史忠良说:“方氏?老太爷最反对请方氏的,怎么能叫她来?”
史忠良说:“你去吧,我会向老太爷说明白的,你现在马上就去,不要再犹豫了。”史忠实知道,在史镇,只有史忠良才能说服老太爷,老太爷也最信任史忠良老爷。他没有再说什么,亲自去请道姑方氏了。
方氏是史镇一位四十多岁的道姑,年轻时从方家坂嫁到史镇来的,嫁来后不久,丈夫便得了一场怪病而死去了,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史姓的媳妇是不能随便改嫁的,一般改嫁也只能嫁给史姓平辈的兄弟,嫁到外村外姓一定要经过房下长者和族长同意才行。她丈夫死后不久,有人议论说方氏命里克夫,她右眼下的那颗黑痣就是哭痣,谁娶了她都会遭克的,因此也就没有人敢娶她了。方氏受了很大的刺激,在家闭门不出。后来便在家修炼起来,几年后便自称能和神仙鬼怪打交道。她经常施展魔法为人们祛病除魔。慢慢地,也还真有不少人信她,她的名声也越来越大,不少附近的村民都请她占卜治病。但史老太爷不相信她,说她是装神弄鬼欺骗乡邻。不过史老太爷也没有过多地干涉,因为她毕竟守了妇道,就由她去吧。
刚才史世源对史忠良说,昨夜他做了一夜的噩梦,都是梦见大哥的,有些他已经记不清了,但一个场景他记得相当清楚,他看见大哥从水中走出来,浑身水淋淋,大哥流着眼泪对他说,二弟救我。他走过去,想拉住大哥,可哥哥手上的水却变成了血,他怎么都抓不着。这时有一黑衣人从空中飘来,抓住大哥的衣服向鄱阳湖中飘去,慢慢地就消失在茫茫的雾中。他看不见哥哥,只听见哥哥的呼救声,二弟救我。他着急,想去寻找大哥,却怎么也迈不动双腿。哥哥的喊声却越来越大,越来越沙哑,最后变成了人们呼喊“救火”的叫声,他从梦中惊醒过来了,听到了院中的吵闹声。他迅速起床到院中看个究竟,当他看到樟树燃烧的情景,再联想到自己的梦境时,预感到史家要出事了。此时,他感觉右手酸疼酸疼的,因此他觉得不能简单地将那树枝砍掉,必须要有破解之法,他想到了被称为道姑的方氏。史世源对史忠良讲了自己的梦境大意,然后说,这火可能是受神的启示,来史家预示什么征兆,因此不能随便砍伐树枝,如果没砍好,动了神怒,那就更糟了。只有请道姑方氏来作法,也许有用。史忠良对眼前的情景也是心存恐惧,他也害怕伤害了这棵几百年来护佑史家的神树。因此他同意了史世源的想法。史忠良走进史家的东屋大厅,将世源的梦和想法告诉了史老太爷,并告诉老太爷,自己已经让史忠实去请方氏道姑了。史老太爷双目紧闭,浑身都在颤抖着,他预感到大灾将临,非常恐惧,这是他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恐惧。他对史忠良的做法没有表示赞同和反对,他只是在等待着,他以为现在做什么都是徒劳的,灾难的降临是无法阻挡的。
方氏被请来了,她从未走进过史家大院,其实她也很少走出自己那间修炼的房间。她脸色苍白,目光无神,瘦弱的身躯穿着一件宽松而又脏兮兮的道袍。她来到院中,用那无神的眼睛打量着,然后不慌不忙地来到樟树的旁边,她画了一个圈,叫人搬来一张八仙桌,然后将自己带来的家什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放在了桌上。围观的人群自动让开,对道姑方氏,人们总是怀着一种复杂的心理,就是那些从来都说不相信她的人,也不敢在她面前乱说话。人们怀疑她的表演,但又不能确定她是否真的能够进入那个神鬼莫测的世界。她将黎山老母的牌位庄重地放在桌子正中央,她号称自己是黎山老母第十三代弟子。她点上了蜡烛,又在香炉上插上了三炷香,然后在桌子前的蒲团上坐下,面前放了一盆清水。她右手伸出两根手指放在胸前,左手在屈指算着,口中在不停地念着含混不清的咒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方氏的身上,没有人说话,人们盼望着奇迹的出现,希望方氏能将这火熄灭了。她面无表情,不停地念着咒语,先是缓慢的,渐渐地她的嘴唇加快了频率,声音也越来越大。她脸上的汗珠不停地往下流,人们非常奇怪,这样的冬天她竟然会流下汗珠来。她的脸色也越来越白,嘴角开始冒白沫。“要起马了。”有人在轻轻地说。有人看过她的作法,对这些程序都非常熟悉。果然,方氏突然睁开眼睛,两眼睁得圆圆的,但目光是浑浊的,只望着天空望着远处。她浑身哆嗦着,发出奇怪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和尖叫。她完全变了,变成了一个陌生的人,连声音也变得非常的陌生,平时瘦弱的她似乎手无缚鸡之力,现在她拔出宝剑,在空中飞舞,显得那样刚劲有力。所有的人都瞪着眼睛在凝视着,全神贯注地看着她在表演,不敢大声喘息。方氏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剑和人同时在舞动着,她似乎有无穷的力量,舞动的身躯卷起阵阵尘土,围观的人们还感受到那剑舞动的阵阵寒风,直逼自己的胸口。人们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着,随即引起一阵骚动。她舞的动作越来越快,风也越来越大,她的口中发出更刺耳的尖叫,令围观的人心惊肉跳。就在人们心中的恐惧在急剧上升的时候,她突然停止了一切动作,张开着双手和双腿,仰望着天空,大叫一声,轰然倒在圈中,就像是一座山崩塌了一样。所有的人惊愕地张着嘴巴,呆呆地看着,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惊愕的表情像是凝固了似的。没有人敢于走进圈内,他们只在圈外注视着,方氏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像是死去了一样。
过了一会,她才缓缓地吐了一口气,沉重地呻吟了一声。人们这才确认她还是活的,不过她刚才进入了另一个境界,她似乎经历了一次真正的生死。她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又恢复了那软弱无力的神态。她指着面前地上的那盆水说:“快将这水拿去浇灭那火。”人们将信将疑地把那盆水送了上去,又将那水浇向那燃烧的树枝,奇怪的事情再次让人们惊讶起来,那火竟然被一小盆水浇灭了。火熄灭了,只剩下袅袅的青烟徐徐地向上飘去。
道姑方氏收拾起自己的东西,一言不发地往院外走去。史忠良和史世源忙上前请她留步,不能就这么走了,一来没有致谢,二来没有明示祸福。方氏用她那永远浑浊无神的目光,扫了史世源一眼说:“马上你就会知道的,无须我多嘴。史老太爷是不想见我的,我还是不去烦他老人家。断臂之痛,绝处逢生,一切都是天意,人力不可为也。”说完,她便飘然而去。
史忠良和史世源都对她说的话领悟不了,想再细问时她已经离去,看来她是不想说了。史忠良知道,方氏不想说的是没有人能让她说的,她永远都是这样神秘莫测,永远和人的世界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让人无法深入她的世界。不管怎么说,火已经熄了,神树保住了,人们可以暂时放心了。史忠良吩咐史忠实,让院内的人离开,安排几个家仆将混乱的庭院打扫干净,恢复史家大院的庄重和整洁。然后史忠良与史世源一起去东大厅面见史老太爷。
二
在得知樟树上的火熄灭了以后,老太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但他没有高兴起来,那不祥的预感依然充满了整个的大厅,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也压在大厅所有人的心头上。整个史家的空气都是沉闷而又压抑的,所有的人都感受到这空气的窒息。没有人愿意说话,也没有人敢说话,似乎任何一点声音都有可能爆发出毁灭性灾难。人们都在等待着,却又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然而他们必须等待,在无助地等待,在沉默中等待。沉默中的烦躁情绪在滋长,在蔓延,折磨着每个人的神经,连平时那些自由自在的鸡狗们也变得不安起来,它们躲在墙旮旯处慌乱地转悠着,不知如何是好。
两个时辰过去了。终于从东屋外的偏屋内传出一阵刺耳的、恐怖的、痛苦的、充满怨恨而又凄惨的女人尖叫声,这叫声划破凝重的空气传过来,迅速向史家大院的每一个角落传播开来。这叫声是史家人熟悉的,但又觉得有些陌生,和以往有些不同。今天她像是要将一生的气力全部爆发出来。随着叫喊声的传来,跟随史老太爷而留下来的洪老头,急忙而又慌张地来到了东屋大厅。用他那浓重湖北口音,着急地对老太爷说:“官老爷,林姑娘她……她要生产了,她要生产了。”
正在这时,吴太太又来到了东大厅,她冲着洪老头叫道:“你喊什么?有什么好喊的?这是什么光彩的事吗?赶紧将这狐狸精抬出史家大院,那不知从哪里带来的杂种,绝不能让她在史家生下来,玷污了史家清洁和名声,给史家带来晦气。”
洪老头低下头,嚅嚅地说着:“她就要生了,她就要生产了。”他不停地说着,双手捏着衣角在不停地搓着,看得出他的心中非常着急,而又不知道如何应对面前的事情。尖叫声越来越高,越来越惨烈,洪老头的神情也越来越紧张、焦急和慌乱。
“老太爷,你可不能答应让这个不明不白的狐狸精留在史家生下那个杂种,这可是坏了史家的规矩。今天樟树平白无故地燃烧起来,就是神对她将要在史家生产的不满。如果将她留下来,还不知道要给史家带来什么样的灾难呢。应该叫几个家仆赶紧将她抬到后山碾房去,让她在那里生产吧。”吴太太看到老太爷在那里默不作声,便向老太爷陈述利害。
“那她会死的,官老爷,这么冷的冬天,四壁漏风的碾房怎么能生产孩子。您把林洁姑娘给了我,那她就是我的人了,官老爷您就帮帮我吧,救救林姑娘吧。我下辈子变成牛马报答您官老爷的大恩大德。”洪老头听吴太太要将林姑娘抬出去,跪下来哀求着老太爷。
“洪老头,你别不识相,老太爷收留了你,是可怜你,但你只是个仆人,你以为史家是你的?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你再要纠缠下去,连你也给我滚出史家大院。”吴太太对洪老头的哀求非常恼火,便过来斥责洪老头。
洪老头依然跪着,他能承受一切屈辱和斥责,只要林洁姑娘能顺利生产,他什么都能承受。他跪着,哀求着,等待老太爷大发慈悲。老太爷处在矛盾之中,他也不知道如何处之,按说林洁不是史家人,是不能在史家生产的。自己已经将她许给了洪老头,就应该由洪老头安排。可洪老头没有家,无法安排。洪老头留在史家,既是史家的家奴,也算是史家的人,林洁在史家的偏房生产又未尝不可。然而他心中清楚林洁腹中的小孩不可能是洪老头的,那很可能同样是史家的骨肉,在史家生下来,就可能违背祖训哪。可今天樟树起火,到底是凶是吉。他从来不相信道姑方氏的歪门邪道,可今天她将那奇怪的火熄灭了,走的时候说的那些话,又有些莫名其妙,她说“绝处逢生”,是讲林洁的生产吗?她说“人力不可为”是说这是天意,我们无法改变吗?他有些相信道姑的言语了,但又不知道如何解释。
“老太爷,今天的事怪得很,这事可得慎重啊。”从来不喜欢多管家事,不喜欢多言的老太太在一旁提醒老太爷说。老太太一生行善,信佛敬神,每月都要按规定吃几天斋,念几天经。她可以肯定林洁姑娘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是自己儿子的,让她到碾房去生产,那不是让她们母子去死吗?这可是造孽,万万不可啊。然而她也不想和媳妇发生争执,她一辈子都不想和人吵架,也一辈子没做过什么主,年轻时听公婆的,后来听自己老爷的,现在的家由媳妇管着。她只好由着媳妇去,自己落得清净。可她怎么都不忍心看着林洁去那种地方生产,她已经对当初自己同意媳妇为林洁缠足而后悔了,现在她要想办法阻止媳妇将林洁抬出去生产了。“老太爷,林姑娘是不好,她不明不白地来到史家,带来一个不明不白的孩子,这都是她的错,上天会惩罚她的。可我们不能对她怎么样,因为她不是史家人,史家的规矩不适合于她。如果因为我们将她抬出去而出了什么事的话,那我们就造了孽,上天就会惩罚我们史家的。所以我想还是让她在洪老头住的偏房生吧。”老太太见史老太爷还在犹豫沉默,接着对老太爷说。
一
自那以后,史成杰总是怀着一颗期待的心,等待着父亲的再次回来。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成人了,他希望用成人的方式和父亲做更深的交流。他想了解父亲的内心世界,他隐约地觉得父亲是一个完全不同于史镇其他男人的人。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那次与父亲的拥抱却是一次永别,当他再次见到父亲时,父亲已经是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冬天的早晨,就是父亲带回林洁的那年冬天的一个早晨。那个早晨发生了那件古怪的事情,预示着灾难和死亡将降临到史家。冬天乡村的清晨是寂寥的,大部分人都躲在被窝内睡懒觉。穷人没有足够的棉衣棉裤抵御寒风的侵蚀,早上起晚些,还能省一餐早饭。而像史家这样的官绅人家,则不需要自己起早,佣人做好了早餐,再来请大家起床用餐。这一天和所有的冬天一样,天刚刚放亮,人们还处在睡梦之中,史家的佣人便起床做饭。做饭的是两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们从嫁到史镇起,就为史家做事,二十多年按照一成不变的程序干着,鸡叫四遍的时候一定要起床的。可今天,她们都似乎感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她们都说不出来有什么地方不对。她们感觉到空气中有一股樟木燃烧的芳香,但很快被她们否认了,她们天天在厨房烧饭,天天都闻着木柴燃烧味道,这种香味有什么不对呢。可过了一会,她们还是感觉不对,因为这显然不是自己在锅底下燃烧的柴木散发出来那种气味,这是一种湿木头燃烧的气味。史家的木柴堆得满满的,不可能需要燃烧湿木柴。再说樟木是打家具的上等木料,谁也舍不得当柴火烧。可这种气味是从哪里飘来的呢?可能是从院外飘进来的。她们还是在做自己的事,没有想得太多。可过了会,这种燃烧的芳香越来越浓,似乎就在她们的身边。她们在厨房寻找着,是不是有湿木柴烧着了,两人在转悠了几遍后确认不会在厨房内,便双双来到院内。院内的气味更浓了,她们低头寻找着,内心一下子紧张起来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她们。但没有确认火源之前,她们是不敢乱叫的。她们转了好几遍,什么也没发现,可燃烧的感觉就在她们的身边,她们已经能听见燃烧的“叭叭”响声。她们循着响声找去,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我的天哪!”两人都被所看到的情景惊呆了。那棵古老的樟树,有一根已经有些枯萎的分枝干上,竟然冒出了火花,浓密的烟柱直往天空伸去。两个女人发出了刺耳的惊恐的尖叫:“不好了,神树着火了,快起来救火啊。”
尖叫声划破了史镇宁静的早晨,也打碎了史家人安稳的睡眠。吴太太这两天一直心绪不宁,她的右眼总是在跳着,她的心胸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堵着似的,沉重而又气闷。刚才在梦中听见厨娘的尖叫声,她一下子被惊醒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感随着樟树燃烧的气味向她挤压过来,令她心惊胆战。她一骨碌滚下床来,慌张地穿上衣服,便冲到院内。院内已经有许多男家仆聚集在那里,树太高,无法将水提上去浇灭那怪火。
“赶快找楼梯上去啊,你们这些人怎么这么迟钝,还不赶快灭火。”吴太太对着家仆们喊叫着,又叫管家史忠实赶快到史镇叫更多的人来灭火。然后她赶到东屋大厅,在这个时候她有些支撑不了,她知道这棵树在史家乃至史镇人心中的地位,她必须请史老太爷拿主意。史老太爷也起来了,他两眼发直,目光呆滞,一动不动地望着大门外。
“老太爷,这是怎么回事,那棵樟树怎么会好好地自己烧起来了呢?”吴太太一进来便问老太爷。老太爷没有回答媳妇的提问,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在得到樟树自己燃烧起来的喊叫声时,顿时感觉天都塌了下来。
“史家完了,史家要出大事了。”他呢喃地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樟树是史家的象征,多少年来史家人都将它当作自家的佑护神,现在既然燃烧起来了,肯定是史家人触犯了神灵,俗话说:雷不乱打,火不乱烧啊。一向威严沉稳的史老太爷,在这时也有些失态了,他浑身发抖,感到特别的无助,他觉得这是上天的神灵要抛弃兴盛了几百年的史家了。
院内的人越来越多,嘈杂声越来越大。他们搬来楼梯,靠在主树干上,有人从楼梯爬上主树干,再从主树干往那燃烧的分枝上爬。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爬上去,从上到下排成一排,下面的人用水桶装水,一个一个往上传。传到最上面一个后,由最上面的人将水浇向那燃烧的树枝。怪事发生了,那火不但没有熄灭,反而随着水势更加旺盛起来,一股浓烟直喷向那泼水的人,呛得他无法睁开眼睛,只好往下撤。第二个人接着上去,同样的情况发生了,接连三个人都被烟呛了眼睛后,没有人敢靠近了,人们发现这火是无法用水浇灭,这火莫非真是神火。管家史忠实只好将情况报告了仍在东大厅等待的史老太爷和吴太太,老太爷的心绝望到了极点,这是一种完全丧失希望的绝望。他捶打桌面,歇斯底里地喊道:“给我砍掉,给我锯掉那树枝,不能让火再燃烧下去了。”
在这整个过程中,只有一个人在默默地注视着。那就是二老爷史世源,他显得心事重重,但没有惊慌失措,他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叫喊。人们并没有注意到他,因为他平时在家中和镇上并不怎么抛头露面,他从小就和老太爷在外长大,在史镇没有什么朋友。史镇上的人认为他的学问太高深莫测,他有时说的话让人听不懂,人们自然也就不和他谈论什么了。他只是在老太爷为史镇建造的学堂里给学生们讲课,当他的教书先生,对其他的一切都没有兴趣。慢慢地人们又觉得他并没什么,因为他的学问在史镇是用不太上的,他和书呆子差不了多少。因此他的言语更少了,他也就更沉默了。当管家史忠实吩咐家仆找来斧子和锯子要砍掉或锯掉那树枝时,他忙上前阻止喊了声:“不能砍,不能砍掉这根树枝。”史忠实疑惑不解而又惊讶地望着二老爷,今天真是奇怪,不明不白地樟树烧起来了,平时什么事都不管的二老爷竟然阻止他执行老太爷的命令。史世源走上前去,抓住家仆手中的斧子,严肃地对史忠实说:“今天你如果开了斧子和锯子,那史家的灾难可能就更大了。”
史忠实涨红着脸说:“是老太爷吩咐我的。老太爷要我砍的。”史世源扫了一眼大院,发现所有的人都在看着自己,院内只有树木燃烧的吧嗒吧嗒声,没有了人的喊声和说话声,人们都在等待着他说话,因为所有的人都没有了确切的主意。
史世源发现同样站在那儿无计可施的史忠良二叔,他是史氏家族最能处理和平衡各种关系的人,今天的事情也令他无可奈何,因为他不知道神树的自燃究竟预示着什么兆头。史世源向二叔走去,在二叔耳边说了些什么,二叔听完后,半信半疑地看着史世源,过了一会他勉强点点头说:“就按你说的试试看。”史忠良转过身来对史忠实说:“忠实老弟,你去把道姑方氏请来。”
史忠实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解地望着史忠良说:“方氏?老太爷最反对请方氏的,怎么能叫她来?”
史忠良说:“你去吧,我会向老太爷说明白的,你现在马上就去,不要再犹豫了。”史忠实知道,在史镇,只有史忠良才能说服老太爷,老太爷也最信任史忠良老爷。他没有再说什么,亲自去请道姑方氏了。
方氏是史镇一位四十多岁的道姑,年轻时从方家坂嫁到史镇来的,嫁来后不久,丈夫便得了一场怪病而死去了,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史姓的媳妇是不能随便改嫁的,一般改嫁也只能嫁给史姓平辈的兄弟,嫁到外村外姓一定要经过房下长者和族长同意才行。她丈夫死后不久,有人议论说方氏命里克夫,她右眼下的那颗黑痣就是哭痣,谁娶了她都会遭克的,因此也就没有人敢娶她了。方氏受了很大的刺激,在家闭门不出。后来便在家修炼起来,几年后便自称能和神仙鬼怪打交道。她经常施展魔法为人们祛病除魔。慢慢地,也还真有不少人信她,她的名声也越来越大,不少附近的村民都请她占卜治病。但史老太爷不相信她,说她是装神弄鬼欺骗乡邻。不过史老太爷也没有过多地干涉,因为她毕竟守了妇道,就由她去吧。
刚才史世源对史忠良说,昨夜他做了一夜的噩梦,都是梦见大哥的,有些他已经记不清了,但一个场景他记得相当清楚,他看见大哥从水中走出来,浑身水淋淋,大哥流着眼泪对他说,二弟救我。他走过去,想拉住大哥,可哥哥手上的水却变成了血,他怎么都抓不着。这时有一黑衣人从空中飘来,抓住大哥的衣服向鄱阳湖中飘去,慢慢地就消失在茫茫的雾中。他看不见哥哥,只听见哥哥的呼救声,二弟救我。他着急,想去寻找大哥,却怎么也迈不动双腿。哥哥的喊声却越来越大,越来越沙哑,最后变成了人们呼喊“救火”的叫声,他从梦中惊醒过来了,听到了院中的吵闹声。他迅速起床到院中看个究竟,当他看到樟树燃烧的情景,再联想到自己的梦境时,预感到史家要出事了。此时,他感觉右手酸疼酸疼的,因此他觉得不能简单地将那树枝砍掉,必须要有破解之法,他想到了被称为道姑的方氏。史世源对史忠良讲了自己的梦境大意,然后说,这火可能是受神的启示,来史家预示什么征兆,因此不能随便砍伐树枝,如果没砍好,动了神怒,那就更糟了。只有请道姑方氏来作法,也许有用。史忠良对眼前的情景也是心存恐惧,他也害怕伤害了这棵几百年来护佑史家的神树。因此他同意了史世源的想法。史忠良走进史家的东屋大厅,将世源的梦和想法告诉了史老太爷,并告诉老太爷,自己已经让史忠实去请方氏道姑了。史老太爷双目紧闭,浑身都在颤抖着,他预感到大灾将临,非常恐惧,这是他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恐惧。他对史忠良的做法没有表示赞同和反对,他只是在等待着,他以为现在做什么都是徒劳的,灾难的降临是无法阻挡的。
方氏被请来了,她从未走进过史家大院,其实她也很少走出自己那间修炼的房间。她脸色苍白,目光无神,瘦弱的身躯穿着一件宽松而又脏兮兮的道袍。她来到院中,用那无神的眼睛打量着,然后不慌不忙地来到樟树的旁边,她画了一个圈,叫人搬来一张八仙桌,然后将自己带来的家什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放在了桌上。围观的人群自动让开,对道姑方氏,人们总是怀着一种复杂的心理,就是那些从来都说不相信她的人,也不敢在她面前乱说话。人们怀疑她的表演,但又不能确定她是否真的能够进入那个神鬼莫测的世界。她将黎山老母的牌位庄重地放在桌子正中央,她号称自己是黎山老母第十三代弟子。她点上了蜡烛,又在香炉上插上了三炷香,然后在桌子前的蒲团上坐下,面前放了一盆清水。她右手伸出两根手指放在胸前,左手在屈指算着,口中在不停地念着含混不清的咒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方氏的身上,没有人说话,人们盼望着奇迹的出现,希望方氏能将这火熄灭了。她面无表情,不停地念着咒语,先是缓慢的,渐渐地她的嘴唇加快了频率,声音也越来越大。她脸上的汗珠不停地往下流,人们非常奇怪,这样的冬天她竟然会流下汗珠来。她的脸色也越来越白,嘴角开始冒白沫。“要起马了。”有人在轻轻地说。有人看过她的作法,对这些程序都非常熟悉。果然,方氏突然睁开眼睛,两眼睁得圆圆的,但目光是浑浊的,只望着天空望着远处。她浑身哆嗦着,发出奇怪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和尖叫。她完全变了,变成了一个陌生的人,连声音也变得非常的陌生,平时瘦弱的她似乎手无缚鸡之力,现在她拔出宝剑,在空中飞舞,显得那样刚劲有力。所有的人都瞪着眼睛在凝视着,全神贯注地看着她在表演,不敢大声喘息。方氏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剑和人同时在舞动着,她似乎有无穷的力量,舞动的身躯卷起阵阵尘土,围观的人们还感受到那剑舞动的阵阵寒风,直逼自己的胸口。人们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着,随即引起一阵骚动。她舞的动作越来越快,风也越来越大,她的口中发出更刺耳的尖叫,令围观的人心惊肉跳。就在人们心中的恐惧在急剧上升的时候,她突然停止了一切动作,张开着双手和双腿,仰望着天空,大叫一声,轰然倒在圈中,就像是一座山崩塌了一样。所有的人惊愕地张着嘴巴,呆呆地看着,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惊愕的表情像是凝固了似的。没有人敢于走进圈内,他们只在圈外注视着,方氏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像是死去了一样。
过了一会,她才缓缓地吐了一口气,沉重地呻吟了一声。人们这才确认她还是活的,不过她刚才进入了另一个境界,她似乎经历了一次真正的生死。她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又恢复了那软弱无力的神态。她指着面前地上的那盆水说:“快将这水拿去浇灭那火。”人们将信将疑地把那盆水送了上去,又将那水浇向那燃烧的树枝,奇怪的事情再次让人们惊讶起来,那火竟然被一小盆水浇灭了。火熄灭了,只剩下袅袅的青烟徐徐地向上飘去。
道姑方氏收拾起自己的东西,一言不发地往院外走去。史忠良和史世源忙上前请她留步,不能就这么走了,一来没有致谢,二来没有明示祸福。方氏用她那永远浑浊无神的目光,扫了史世源一眼说:“马上你就会知道的,无须我多嘴。史老太爷是不想见我的,我还是不去烦他老人家。断臂之痛,绝处逢生,一切都是天意,人力不可为也。”说完,她便飘然而去。
史忠良和史世源都对她说的话领悟不了,想再细问时她已经离去,看来她是不想说了。史忠良知道,方氏不想说的是没有人能让她说的,她永远都是这样神秘莫测,永远和人的世界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让人无法深入她的世界。不管怎么说,火已经熄了,神树保住了,人们可以暂时放心了。史忠良吩咐史忠实,让院内的人离开,安排几个家仆将混乱的庭院打扫干净,恢复史家大院的庄重和整洁。然后史忠良与史世源一起去东大厅面见史老太爷。
二
在得知樟树上的火熄灭了以后,老太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但他没有高兴起来,那不祥的预感依然充满了整个的大厅,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也压在大厅所有人的心头上。整个史家的空气都是沉闷而又压抑的,所有的人都感受到这空气的窒息。没有人愿意说话,也没有人敢说话,似乎任何一点声音都有可能爆发出毁灭性灾难。人们都在等待着,却又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然而他们必须等待,在无助地等待,在沉默中等待。沉默中的烦躁情绪在滋长,在蔓延,折磨着每个人的神经,连平时那些自由自在的鸡狗们也变得不安起来,它们躲在墙旮旯处慌乱地转悠着,不知如何是好。
两个时辰过去了。终于从东屋外的偏屋内传出一阵刺耳的、恐怖的、痛苦的、充满怨恨而又凄惨的女人尖叫声,这叫声划破凝重的空气传过来,迅速向史家大院的每一个角落传播开来。这叫声是史家人熟悉的,但又觉得有些陌生,和以往有些不同。今天她像是要将一生的气力全部爆发出来。随着叫喊声的传来,跟随史老太爷而留下来的洪老头,急忙而又慌张地来到了东屋大厅。用他那浓重湖北口音,着急地对老太爷说:“官老爷,林姑娘她……她要生产了,她要生产了。”
正在这时,吴太太又来到了东大厅,她冲着洪老头叫道:“你喊什么?有什么好喊的?这是什么光彩的事吗?赶紧将这狐狸精抬出史家大院,那不知从哪里带来的杂种,绝不能让她在史家生下来,玷污了史家清洁和名声,给史家带来晦气。”
洪老头低下头,嚅嚅地说着:“她就要生了,她就要生产了。”他不停地说着,双手捏着衣角在不停地搓着,看得出他的心中非常着急,而又不知道如何应对面前的事情。尖叫声越来越高,越来越惨烈,洪老头的神情也越来越紧张、焦急和慌乱。
“老太爷,你可不能答应让这个不明不白的狐狸精留在史家生下那个杂种,这可是坏了史家的规矩。今天樟树平白无故地燃烧起来,就是神对她将要在史家生产的不满。如果将她留下来,还不知道要给史家带来什么样的灾难呢。应该叫几个家仆赶紧将她抬到后山碾房去,让她在那里生产吧。”吴太太看到老太爷在那里默不作声,便向老太爷陈述利害。
“那她会死的,官老爷,这么冷的冬天,四壁漏风的碾房怎么能生产孩子。您把林洁姑娘给了我,那她就是我的人了,官老爷您就帮帮我吧,救救林姑娘吧。我下辈子变成牛马报答您官老爷的大恩大德。”洪老头听吴太太要将林姑娘抬出去,跪下来哀求着老太爷。
“洪老头,你别不识相,老太爷收留了你,是可怜你,但你只是个仆人,你以为史家是你的?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你再要纠缠下去,连你也给我滚出史家大院。”吴太太对洪老头的哀求非常恼火,便过来斥责洪老头。
洪老头依然跪着,他能承受一切屈辱和斥责,只要林洁姑娘能顺利生产,他什么都能承受。他跪着,哀求着,等待老太爷大发慈悲。老太爷处在矛盾之中,他也不知道如何处之,按说林洁不是史家人,是不能在史家生产的。自己已经将她许给了洪老头,就应该由洪老头安排。可洪老头没有家,无法安排。洪老头留在史家,既是史家的家奴,也算是史家的人,林洁在史家的偏房生产又未尝不可。然而他心中清楚林洁腹中的小孩不可能是洪老头的,那很可能同样是史家的骨肉,在史家生下来,就可能违背祖训哪。可今天樟树起火,到底是凶是吉。他从来不相信道姑方氏的歪门邪道,可今天她将那奇怪的火熄灭了,走的时候说的那些话,又有些莫名其妙,她说“绝处逢生”,是讲林洁的生产吗?她说“人力不可为”是说这是天意,我们无法改变吗?他有些相信道姑的言语了,但又不知道如何解释。
“老太爷,今天的事怪得很,这事可得慎重啊。”从来不喜欢多管家事,不喜欢多言的老太太在一旁提醒老太爷说。老太太一生行善,信佛敬神,每月都要按规定吃几天斋,念几天经。她可以肯定林洁姑娘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是自己儿子的,让她到碾房去生产,那不是让她们母子去死吗?这可是造孽,万万不可啊。然而她也不想和媳妇发生争执,她一辈子都不想和人吵架,也一辈子没做过什么主,年轻时听公婆的,后来听自己老爷的,现在的家由媳妇管着。她只好由着媳妇去,自己落得清净。可她怎么都不忍心看着林洁去那种地方生产,她已经对当初自己同意媳妇为林洁缠足而后悔了,现在她要想办法阻止媳妇将林洁抬出去生产了。“老太爷,林姑娘是不好,她不明不白地来到史家,带来一个不明不白的孩子,这都是她的错,上天会惩罚她的。可我们不能对她怎么样,因为她不是史家人,史家的规矩不适合于她。如果因为我们将她抬出去而出了什么事的话,那我们就造了孽,上天就会惩罚我们史家的。所以我想还是让她在洪老头住的偏房生吧。”老太太见史老太爷还在犹豫沉默,接着对老太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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