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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2025/2/21
14章 家庭,军事,历史 小说
《史家绝唱》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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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全部
- 故事梗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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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品正文
“那好吧,你赶快回去布置吧。本来车军在长江的马当段炸沉了两艘军舰,想阻止沿江而上的日军军舰,但还是让日本人突破了。他们已经越过了马当,很快就会到达江阳的。你们要尽快行动。”
史成杰庄严地向薛汉魂行了一个军礼,转身离开,迅速赶回部队。
五
史成杰在很短的时间内,便将部队带到了江阳市区江岸防区,并命令部队抓紧修筑工事。史成杰亲自到每个重点地段,检查工事是否坚固,对没有达到要求的工事,重新加固,直到符合要求为止。工事修好之后,他召集了营级以上的军官开会,一方面布置防线和作战计划,另一方面进行最后的战争动员。
史成杰让师参谋长详细地讲述了作战计划和防守方案,并下达了每个团、营的作战任务。然后,参谋长请史成杰讲话。史成杰扫视了大家一眼,说:“请各位跟随我来。”然后他走出作战室,带领大家来到江边。他站立在江边,默默地注视着那奔腾而又滔滔不息的江面。过一会儿,他转过身来,对着身后这些充满激情而又年轻的军官们开始了他的战前动员:
“诸位:你们现在所面对的这条江,就是长江。可能有人是在她的身边长大的,有人曾经见过她,对她非常熟悉了,也可能有人直到今天才来到她的身边,一睹她的风采。但我相信,只要是中国人,从小就听说过她的故事,梦想着她的神韵。你们都是有知识的热血青年,怀着报国之志来到这个战场上,因此你们也一定懂得这条江,对于我们这个民族的重要性。这条江和黄河一样是我们的母亲河,几千年来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炎黄子孙。可现在,日本人的铁蹄已经在践踏她,污辱她,甚至要奴役她。我们作为一个军人,就是要维护我们母亲河的尊严,保卫这伟大河流的荣誉。江阳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这里上演过多少恢宏壮观的战争场面。城里的那个南湖,中间的那个亭子就是当年周郎周公瑾操练水军的地方,他就是从这里出发,率领二十万水军大败曹操八十大军于赤壁。这里还上演过朱元璋与陈友谅争霸天下的大战,曾国藩与石达开决定胜负的历史之战也在这里进行。每一场战役,胜者气吞山河,败者轰轰烈烈。这条江养育出的男子汉没有懦夫,没有亡国奴。”
“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在那座风景秀丽的庐山之上,我们的蒋委员长发表了让国人为之振奋的抗日宣言。他号召全国军民奋起自卫,将侵略者赶出中国。在这样的历史环境下,我们个人的命运已经无足轻重了,作为军人,我们个体的生命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这个民族的生死存亡,如果国家和民族灭亡了,那我们只能像奴隶般地生存着,那是一种生不如死的屈辱生存。日本人每攻破一座城池,都要实行烧杀、奸淫和抢掠,野蛮程度前所未有,令人发指。南京城三十万同胞就那样被惨遭杀戮。这是我们这一代军人的奇耻大辱,也是我们这个国家和民族的奇耻大辱,洗刷这奇耻大辱的只有依靠我们自己,我们必须向我们的祖先和子孙后代有个交代。”
“现在,日本人已经越过了马当,正一步一步逼近我们守卫的这座城市。我们面对的是世界上最凶残、最没有人性的敌人,他们想不费一枪一炮就从我们的面前,大摇大摆地过去,去进攻我们国民政府新的所在地——武汉,去占领我们更为广袤的土地,去奴役和杀害更多的父母兄妹。面对这样的敌人,懦夫和胆小鬼只会吓得发抖,也只会激起那些像野兽一样的日本人更大的杀性。但我相信,站在我面前的你们是决不会被他们吓倒的,也决不会任由这帮人类历史上最残暴、最丧失人性的野兽们为所欲为。你们要用你们手中的枪向他们做出斩钉截铁而又坚定的答复,要让他们知道,中国的军人,不是泥捏的,不是病夫和懦夫。我可以告诉大家,我史成杰选择来到这里,就作好了用生命来保卫国家的准备。你们呢?作好了这样的准备了吗?如果还没有作好这种准备,或者不想作好这样的准备,那就请离开第五预备师,离开军队。第五预备师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是铮铮的硬汉,不要贪生怕死之辈。我要求将我的话传达每个连、每个排,甚至是每个士兵。第五预备师要与江阳共存亡!听明白了吗?”
“坚决服从命令,誓与江阳共存亡。”所有的军官都用自己最响亮的声音作出了回答。回答声高昂洪亮,天地间都产生了共鸣。这是史成杰听到过的最响亮、最激扬的回答,也是最令他满意的回答。从这回答中他感觉到了那种无所畏惧的勇气,也感觉到了面临死亡绝境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对生的渴望和对死的坦然,他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正在觉醒的力量。
史成杰巡视完了防御工事后,来到城中巡视,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许多市民并不打算撤离,许多人还在自己的房屋顶上插上各种各样的国旗,有英国的、美国的、法国的等等。他拦下几个人问,大战一触始发,怎么还不赶快撤离呢?得到的回答令他焦虑万分。那些人说,这是租界,只要挂上西方的国旗,日本人就不会轰炸了。简直是一派胡言。史成杰赶紧来到兵团司令部,向薛汉魂报告了他看到的情况,并要求薛司令马上下令,强行将市民撤走。江阳城区本来就不大,而且狭长,战斗打起来,百姓是无法躲藏的,不撤走市民那伤亡将无法设想。
薛汉魂点点头说:“是啊,看来必须采取强硬手段了。”薛汉魂早就发现了市民不愿离开,多次派人进行劝说大家撤走,但没有多少人愿意听。原来教堂里的那个意大利传教士告诉他的信徒们说,日本人是意大利人的朋友,他们不会攻击天主教徒,因此信徒们只要挂上意大利的国旗,就能万无一失了,再说天上的主也会保佑天主教的信徒们平安无事的。信徒们相信了这位传教士的话,并告诉了自己的亲朋好友,整个江阳城都相信,只要挂上西方国家的国旗就会平安无事的。现在,薛汉魂只有将这个任务交给史成杰了,因为江阳城只留下第五预备师了。
史成杰选派了一些能说会道的士兵和军官,到市民中宣讲日本人的武器有多么厉害,以及日本人有多么的残暴,告诉市民们南京大屠杀的惨状。史成杰让参谋亲自去找那位传教士,指出他的一派胡言正在将他的信徒们送上死路。那位传教士本来只想让那些信徒们相信神的力量和主的仁慈,却没想到会造成如此的局面。因此他也非常着急,他同意了参谋长的要求,亲自到大街上劝说人们离开。这时市民们开始慌乱起来,匆忙做撤离的准备,但是已经晚了,日本人的飞机开始飞临江阳城的上空了。
这天下午三点左右,来了两架日本人的飞机。它飞临江阳城的上空,在江阳城的上空盘旋着,不肯离去。史成杰判断这是两架侦察机,他早已向部队下达了做好伪装和隐蔽的准备,当敌机飞来的时候部队能迅速地进入掩体。日机傲慢地在空中盘旋着,而且越飞越低,史成杰让话务员通知各个部队,不能轻举妄动,不要暴露自己的目标。两架飞机飞了一阵后,似乎没发现什么,就离开了。但飞机的来临,让正在准备撤离的市民们慌了手脚,人们纷纷丢弃那些笨重的家具,仓皇而逃。城内一片混乱,惊恐的情绪随着嘈杂声、呼喊声弥漫了整个城区。这个时候,史成杰也觉得无能为力。他只能感叹中国的百姓,太缺乏组织和训练了。经历了这么多战争,但没有人教他们怎么在战乱之时,应对可能面临的灾难。大概在一个小时之后,日本人的飞机又飞来了。但这一次是来了一大群,巨大的轰鸣声,响彻了整个天空,让城内那些还未逃离的人心惊胆战、惊惶失措。人们举目望去,一下惊呆了。黑压压的一片,从东方遮天蔽日地覆盖过来,来得那么猛烈,那么凶狠。人们还没反应过来时,飞机便开始肆无忌惮地向人群开枪扫射,人群一片片地倒下。人们才如梦初醒,大难临头了,这才拼命地躲藏和奔跑。接着,又是一片爆炸声,震撼得整个大地都晃动起来,有房子起火了,那些挂着各色西方国家国旗的房子同样没有避免。史成杰下达命令,不能开枪反击,要部队仍然隐蔽好。有人按捺不住了,看着市民们在敌机的扫射和轰炸中纷纷倒下,便跳出工事,端着机枪便向飞机射击,然而没有射击几下,就被俯冲而来的飞机击中倒下。史成杰命令各部,一定要沉住气,任何人都不得违抗命令冲出工事。那些年轻的军人们,心里非常的不满,纷纷骂道,这打的什么仗,欺侮到头上来了还不让打,真是懦夫。那天在长江边,自己慷慨激昂,今天却要当缩头乌龟。原来所谓的英雄,就是这样一个怕死鬼。飞机在市区目中无人而又猖狂地轰炸和扫射了一阵,便向东边飞去了。在靠近湖口的江边,对第五师和十九师的阵地又进行了一番狂轰滥炸,两个师均损失惨重。在轰炸了一阵之后,日本人的飞机才往回飞走了。
飞机飞走了以后,城内一片哭喊声,呼天喊地声。整个城区都淹没在悲惨的场景之中。史成杰走到大街上,让士兵们帮助老百姓收拾尸体和扑灭大火。有军官和士兵冲到史成杰面前,质问史成杰为什么不命令部队反击。史成杰望着那一双双充满愤怒而又痛苦的眼睛,没有解释,只是对他们说:“将你们的愤怒和悲痛保存到明天,明天用你们手中的枪发泄你们的愤怒吧。”说完,他继续向城区走去。
没走几步,勤务兵叫史成杰回作战室,薛司令来电话找他。他回到作战室,拿起电话说:“我是史成杰。”
电话里传来薛汉魂不满的声音:“史师长,城区遭到那么大的打击,听说你下令按兵不动,为什么?”
史成杰严肃地回答:“我不想让我的士兵在没有杀敌以前,就以身殉国了。你是知道的,我们师没有重型武器,无法击落敌机,贸然出击,只会将我部防区全部暴露给敌人,那我们明天还怎么反击敌人,怎么防守江阳。听说第五师、第十九师遭受重创,就是他们过早地暴露了自己的目标。薛司令,和日本人打仗,一定要有耐心和智慧。我希望薛司令能够相信我的判断,给予我们在紧急情况做出决断的权力。”
电话里薛汉魂的声音低了下来:“史师长,你做得对,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能如此冷静,我就放心了。今夜日本人可能不会来了,你赶紧动员市民们撤离,明天要有恶战了,你们的担子很重啊,要多加注意。有什么困难随时向我报告,我会及时给予你们支援。我允许你在紧急情况下,自行决策对敌作战方案,不过在做出决策之后,希望能及时告诉我。”
“谢谢薛司令的信任。我会随时向薛司令汇报战况,并保证坚守阵地,守住江阳。”
六
天渐渐地黑了。江阳城也恢复了平静,经过下午的轰炸,市民们彻底地清醒了,没有什么能够保护他们了,包括西方国家的国旗和那万能的主。只有十多万市民的小小江阳城,已经空空荡荡了,大部分人都携带着家小离开了这个即将变成废墟的城市。史成杰下达命令,不允许部队点灯照明,这个时候任何的光亮都可能成为敌人轰炸的目标。趁着夜色,史成杰又一次巡视了江岸防御工事。同时他耐心地向军官们做了解释,根据自己的判断,轰炸过后,日军的地面部队就会到来,那时我们才有机会攻打他们,如果我们过早地暴露在敌机之下,一来会让敌机毁坏我们的工事,也会让随后来的日军地面部队小心谨慎。日本人是相当狡猾的,我们必须麻痹他们,让他们傲慢,目中无人,再打他个措手不及。因此战场上既不能畏敌如虎,又不能只凭一腔热情莽撞行事。军官们这才理解了史师长的良苦用心。当史成杰巡视完毕,他便将身边的人都打发开,一个人来到江边,平静一下自己的情绪。
夜渐渐地深了,天地间也越来越趋于沉寂了。除了江水流淌和拍打着堤岸的声音,其他的一切都似乎安息了。只有那晴朗的、高深而又神秘的夜的天空稍显生机,星星安详地挂在上面,不停地在闪烁着。这种静谧的气息让史成杰觉得不可思议,它完全没有即将要发生惨烈的战斗的预兆。也许这正是暴风雨来临的寂静。越沉静,战争就越惨烈、越悲壮。也许所有的具有灵性的生命,已经预感到了这人类制造的、即将来临的、空前悲惨的毁灭性悲剧的战争爆发,已远远地离开了这个毁灭生命的场所,去寻找安静的地方了。可是,在现在的中国的土地上,还有那样安静而又安全的山川和河流吗?真没想到,连生长在这块土地上的动物们的命运都是这样的可悲而又可怜。
史成杰静静地坐在江边的一块石头上,默默地倾听着江水孤独流淌的声音,这声音单调而富有节奏感。他倾听着,感受着江水的孤独和沧桑,同时那种从未有过的孤独笼罩着他的身心。其实每一次战斗打响前,他都会有种孤独的感觉。但这一次超过以前的任何一次,对即将发生的这场战役,他心时没底,手下的这伙热血青年没有作战经验,是否能挡住疯狂、残忍而又训练有素的日本人呢。他心中为此变得有些烦躁不安了。这烦躁似乎是闷热的天气引起的。夏天的夜晚,这江边竟没有一丝凉风。然而,这又不完全是天气造成的,他非常明白是自己的内心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压力。他站起来,在江边来回踱步,想舒缓一下心中的焦虑。然而,夜太静了,自己在沙泥上行走的轻微的脚步声,是如此清晰,似乎是战鼓的声音敲打着他的心,使他感到倍加沉重。他想大喊一声,赶走所有的焦虑和压力。然而他没有呼喊,他知道一个指挥官,必须保持自己的冷静和沉着,同时要将冷静和沉着传染给自己的每个士兵。他站起来了,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投向了江心,江中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随即又被那富有节奏感的、滔滔不绝的、江水的流淌声所吞没了。他走到水边,用手捧起江水抹了一把脸,他想用这江水清醒一下自己有些烦躁不安的心绪。当他的脸接触到清凉的江水时,他焦虑而又烦躁的心顿时平静了许多,在那一瞬间他似乎感觉到了一种力量,一种自然的无形的力量。他接连往脸上泼了几捧水,清凉的水,浇湿了他的脸、他的头发,流进了他的心。
他站了起来,展现在他面前的是另一番景象。他面前的这条江变得宽广而又丰富起来了,他的心和她交融在一起了。那富有节奏感的流水,不再是单调的、孤独的,而是汹涌澎湃,气势如虹的。多么壮美啊,有谁能彻底征服她,让她的子民成为被奴役被蹂躏的人?肯定没有,以前没有,现在也不应该有,未来更不会有。因为她是经历了千百万年沧桑风雨而形成的。她来自雪域高原,穿过高山峡谷,跨越平原和湖泊,最后奔向浩瀚的大海。她积聚了无数自然的力量,形成她独特的气质和性格。她是包容的,大度的,坚韧、勇敢而又无畏的,历经曲折坎坷,依然没有力量能够阻挡她的前进。这个千百年来在她身旁生存,喝着她的乳汁成长起来的民族,继承了她的生命品质,也注定不会消亡的。史成杰感受到了她的生命的力量,自己的心情豁然开朗了。这时的他,恢复了平静和坦然,他可以以这样的心境来指挥明天的战斗了。
是啊,这样的夜色,这样的江河,这样的大地和天空,本应是和谐的、宁静的。可现在有人要打破这和谐和宁静,自己注定肩负着这样的使命,来保卫这自然的和谐和宁静。史成杰突然清醒地意识到,明天的战役,以及这场前所未有的战争,远不是两支军队胜负的战争,甚至也不只是两个民族与国家生死存亡的战争,而是一场维护人类尊严、维护这江河大地和天空宇宙规律的战争。明天的战役只是这场战争的一部分,不可能是这场战争的全部。明天的战斗胜负已经决定了,自己率领的这支部队不可能赢得胜利,因为所有的因素都决定了这场战役的胜利者只能是即将来临的日本人。这场战争的最后结果也已经决定了,失败的一定是违反人类和自然生存规则的日本人。失败的也不只是日本人,甚至是所有的强权国家。大自然赋予人类以智慧,让人类去发现自然的奥秘,去创造一个更丰富的世界。人类真的发现了这奥秘,西方人走在了其他民族的前面。然而西方人却将这种上苍赋予的智慧,用于开发杀人的武器,他们用这种武器去征服一个又一个民族,他们要用这种智慧去统治,奴役其他的同类。这个世纪,在短短的二三十年间,发生了如此大规模的杀戮,就是他们在争夺统治权和霸权的战争中引起的。人类贪婪的欲望正在将人类推向毁灭的边缘。那些强悍的民族,也许能够占领一个国家,也能够称霸一时,但他们不可能永远占领、永远称霸,人类历史上出现了多少个强大国家,但逝者如斯夫,随时光的流逝,都烟灰湮灭了。现在,那个在海洋群岛上生存了千百年的日本人,跨过大海,来到这片广袤大地上,要做这里的主人。他们用最现代的手段,最野蛮、最愚昧、最违反人性的方式,对这块土地上的人进行屠杀。他们蛇吞大象般的贪婪欲望,蒙蔽了他们的眼睛,他们真的以为能够征服这块土地,征服这条大江,征服这个具有五千年文明的民族。他们不知道,他们在这块土地上制造灾难和毁灭的同时,也注定了他们自己灾难和毁灭的结局。
“史师长,已经很晚了,该回去休息了。”远远地在后面跟着的勤务兵,走了过来,招呼史成杰回去休息。
史成杰再一次看了一眼静谧的天空、奔腾汹涌的江水和那大江两岸朦胧的土地,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慢慢地起身,跟着勤务兵回到自己的指挥所休息去了。
史成杰庄严地向薛汉魂行了一个军礼,转身离开,迅速赶回部队。
五
史成杰在很短的时间内,便将部队带到了江阳市区江岸防区,并命令部队抓紧修筑工事。史成杰亲自到每个重点地段,检查工事是否坚固,对没有达到要求的工事,重新加固,直到符合要求为止。工事修好之后,他召集了营级以上的军官开会,一方面布置防线和作战计划,另一方面进行最后的战争动员。
史成杰让师参谋长详细地讲述了作战计划和防守方案,并下达了每个团、营的作战任务。然后,参谋长请史成杰讲话。史成杰扫视了大家一眼,说:“请各位跟随我来。”然后他走出作战室,带领大家来到江边。他站立在江边,默默地注视着那奔腾而又滔滔不息的江面。过一会儿,他转过身来,对着身后这些充满激情而又年轻的军官们开始了他的战前动员:
“诸位:你们现在所面对的这条江,就是长江。可能有人是在她的身边长大的,有人曾经见过她,对她非常熟悉了,也可能有人直到今天才来到她的身边,一睹她的风采。但我相信,只要是中国人,从小就听说过她的故事,梦想着她的神韵。你们都是有知识的热血青年,怀着报国之志来到这个战场上,因此你们也一定懂得这条江,对于我们这个民族的重要性。这条江和黄河一样是我们的母亲河,几千年来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炎黄子孙。可现在,日本人的铁蹄已经在践踏她,污辱她,甚至要奴役她。我们作为一个军人,就是要维护我们母亲河的尊严,保卫这伟大河流的荣誉。江阳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这里上演过多少恢宏壮观的战争场面。城里的那个南湖,中间的那个亭子就是当年周郎周公瑾操练水军的地方,他就是从这里出发,率领二十万水军大败曹操八十大军于赤壁。这里还上演过朱元璋与陈友谅争霸天下的大战,曾国藩与石达开决定胜负的历史之战也在这里进行。每一场战役,胜者气吞山河,败者轰轰烈烈。这条江养育出的男子汉没有懦夫,没有亡国奴。”
“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在那座风景秀丽的庐山之上,我们的蒋委员长发表了让国人为之振奋的抗日宣言。他号召全国军民奋起自卫,将侵略者赶出中国。在这样的历史环境下,我们个人的命运已经无足轻重了,作为军人,我们个体的生命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这个民族的生死存亡,如果国家和民族灭亡了,那我们只能像奴隶般地生存着,那是一种生不如死的屈辱生存。日本人每攻破一座城池,都要实行烧杀、奸淫和抢掠,野蛮程度前所未有,令人发指。南京城三十万同胞就那样被惨遭杀戮。这是我们这一代军人的奇耻大辱,也是我们这个国家和民族的奇耻大辱,洗刷这奇耻大辱的只有依靠我们自己,我们必须向我们的祖先和子孙后代有个交代。”
“现在,日本人已经越过了马当,正一步一步逼近我们守卫的这座城市。我们面对的是世界上最凶残、最没有人性的敌人,他们想不费一枪一炮就从我们的面前,大摇大摆地过去,去进攻我们国民政府新的所在地——武汉,去占领我们更为广袤的土地,去奴役和杀害更多的父母兄妹。面对这样的敌人,懦夫和胆小鬼只会吓得发抖,也只会激起那些像野兽一样的日本人更大的杀性。但我相信,站在我面前的你们是决不会被他们吓倒的,也决不会任由这帮人类历史上最残暴、最丧失人性的野兽们为所欲为。你们要用你们手中的枪向他们做出斩钉截铁而又坚定的答复,要让他们知道,中国的军人,不是泥捏的,不是病夫和懦夫。我可以告诉大家,我史成杰选择来到这里,就作好了用生命来保卫国家的准备。你们呢?作好了这样的准备了吗?如果还没有作好这种准备,或者不想作好这样的准备,那就请离开第五预备师,离开军队。第五预备师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是铮铮的硬汉,不要贪生怕死之辈。我要求将我的话传达每个连、每个排,甚至是每个士兵。第五预备师要与江阳共存亡!听明白了吗?”
“坚决服从命令,誓与江阳共存亡。”所有的军官都用自己最响亮的声音作出了回答。回答声高昂洪亮,天地间都产生了共鸣。这是史成杰听到过的最响亮、最激扬的回答,也是最令他满意的回答。从这回答中他感觉到了那种无所畏惧的勇气,也感觉到了面临死亡绝境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对生的渴望和对死的坦然,他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正在觉醒的力量。
史成杰巡视完了防御工事后,来到城中巡视,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许多市民并不打算撤离,许多人还在自己的房屋顶上插上各种各样的国旗,有英国的、美国的、法国的等等。他拦下几个人问,大战一触始发,怎么还不赶快撤离呢?得到的回答令他焦虑万分。那些人说,这是租界,只要挂上西方的国旗,日本人就不会轰炸了。简直是一派胡言。史成杰赶紧来到兵团司令部,向薛汉魂报告了他看到的情况,并要求薛司令马上下令,强行将市民撤走。江阳城区本来就不大,而且狭长,战斗打起来,百姓是无法躲藏的,不撤走市民那伤亡将无法设想。
薛汉魂点点头说:“是啊,看来必须采取强硬手段了。”薛汉魂早就发现了市民不愿离开,多次派人进行劝说大家撤走,但没有多少人愿意听。原来教堂里的那个意大利传教士告诉他的信徒们说,日本人是意大利人的朋友,他们不会攻击天主教徒,因此信徒们只要挂上意大利的国旗,就能万无一失了,再说天上的主也会保佑天主教的信徒们平安无事的。信徒们相信了这位传教士的话,并告诉了自己的亲朋好友,整个江阳城都相信,只要挂上西方国家的国旗就会平安无事的。现在,薛汉魂只有将这个任务交给史成杰了,因为江阳城只留下第五预备师了。
史成杰选派了一些能说会道的士兵和军官,到市民中宣讲日本人的武器有多么厉害,以及日本人有多么的残暴,告诉市民们南京大屠杀的惨状。史成杰让参谋亲自去找那位传教士,指出他的一派胡言正在将他的信徒们送上死路。那位传教士本来只想让那些信徒们相信神的力量和主的仁慈,却没想到会造成如此的局面。因此他也非常着急,他同意了参谋长的要求,亲自到大街上劝说人们离开。这时市民们开始慌乱起来,匆忙做撤离的准备,但是已经晚了,日本人的飞机开始飞临江阳城的上空了。
这天下午三点左右,来了两架日本人的飞机。它飞临江阳城的上空,在江阳城的上空盘旋着,不肯离去。史成杰判断这是两架侦察机,他早已向部队下达了做好伪装和隐蔽的准备,当敌机飞来的时候部队能迅速地进入掩体。日机傲慢地在空中盘旋着,而且越飞越低,史成杰让话务员通知各个部队,不能轻举妄动,不要暴露自己的目标。两架飞机飞了一阵后,似乎没发现什么,就离开了。但飞机的来临,让正在准备撤离的市民们慌了手脚,人们纷纷丢弃那些笨重的家具,仓皇而逃。城内一片混乱,惊恐的情绪随着嘈杂声、呼喊声弥漫了整个城区。这个时候,史成杰也觉得无能为力。他只能感叹中国的百姓,太缺乏组织和训练了。经历了这么多战争,但没有人教他们怎么在战乱之时,应对可能面临的灾难。大概在一个小时之后,日本人的飞机又飞来了。但这一次是来了一大群,巨大的轰鸣声,响彻了整个天空,让城内那些还未逃离的人心惊胆战、惊惶失措。人们举目望去,一下惊呆了。黑压压的一片,从东方遮天蔽日地覆盖过来,来得那么猛烈,那么凶狠。人们还没反应过来时,飞机便开始肆无忌惮地向人群开枪扫射,人群一片片地倒下。人们才如梦初醒,大难临头了,这才拼命地躲藏和奔跑。接着,又是一片爆炸声,震撼得整个大地都晃动起来,有房子起火了,那些挂着各色西方国家国旗的房子同样没有避免。史成杰下达命令,不能开枪反击,要部队仍然隐蔽好。有人按捺不住了,看着市民们在敌机的扫射和轰炸中纷纷倒下,便跳出工事,端着机枪便向飞机射击,然而没有射击几下,就被俯冲而来的飞机击中倒下。史成杰命令各部,一定要沉住气,任何人都不得违抗命令冲出工事。那些年轻的军人们,心里非常的不满,纷纷骂道,这打的什么仗,欺侮到头上来了还不让打,真是懦夫。那天在长江边,自己慷慨激昂,今天却要当缩头乌龟。原来所谓的英雄,就是这样一个怕死鬼。飞机在市区目中无人而又猖狂地轰炸和扫射了一阵,便向东边飞去了。在靠近湖口的江边,对第五师和十九师的阵地又进行了一番狂轰滥炸,两个师均损失惨重。在轰炸了一阵之后,日本人的飞机才往回飞走了。
飞机飞走了以后,城内一片哭喊声,呼天喊地声。整个城区都淹没在悲惨的场景之中。史成杰走到大街上,让士兵们帮助老百姓收拾尸体和扑灭大火。有军官和士兵冲到史成杰面前,质问史成杰为什么不命令部队反击。史成杰望着那一双双充满愤怒而又痛苦的眼睛,没有解释,只是对他们说:“将你们的愤怒和悲痛保存到明天,明天用你们手中的枪发泄你们的愤怒吧。”说完,他继续向城区走去。
没走几步,勤务兵叫史成杰回作战室,薛司令来电话找他。他回到作战室,拿起电话说:“我是史成杰。”
电话里传来薛汉魂不满的声音:“史师长,城区遭到那么大的打击,听说你下令按兵不动,为什么?”
史成杰严肃地回答:“我不想让我的士兵在没有杀敌以前,就以身殉国了。你是知道的,我们师没有重型武器,无法击落敌机,贸然出击,只会将我部防区全部暴露给敌人,那我们明天还怎么反击敌人,怎么防守江阳。听说第五师、第十九师遭受重创,就是他们过早地暴露了自己的目标。薛司令,和日本人打仗,一定要有耐心和智慧。我希望薛司令能够相信我的判断,给予我们在紧急情况做出决断的权力。”
电话里薛汉魂的声音低了下来:“史师长,你做得对,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能如此冷静,我就放心了。今夜日本人可能不会来了,你赶紧动员市民们撤离,明天要有恶战了,你们的担子很重啊,要多加注意。有什么困难随时向我报告,我会及时给予你们支援。我允许你在紧急情况下,自行决策对敌作战方案,不过在做出决策之后,希望能及时告诉我。”
“谢谢薛司令的信任。我会随时向薛司令汇报战况,并保证坚守阵地,守住江阳。”
六
天渐渐地黑了。江阳城也恢复了平静,经过下午的轰炸,市民们彻底地清醒了,没有什么能够保护他们了,包括西方国家的国旗和那万能的主。只有十多万市民的小小江阳城,已经空空荡荡了,大部分人都携带着家小离开了这个即将变成废墟的城市。史成杰下达命令,不允许部队点灯照明,这个时候任何的光亮都可能成为敌人轰炸的目标。趁着夜色,史成杰又一次巡视了江岸防御工事。同时他耐心地向军官们做了解释,根据自己的判断,轰炸过后,日军的地面部队就会到来,那时我们才有机会攻打他们,如果我们过早地暴露在敌机之下,一来会让敌机毁坏我们的工事,也会让随后来的日军地面部队小心谨慎。日本人是相当狡猾的,我们必须麻痹他们,让他们傲慢,目中无人,再打他个措手不及。因此战场上既不能畏敌如虎,又不能只凭一腔热情莽撞行事。军官们这才理解了史师长的良苦用心。当史成杰巡视完毕,他便将身边的人都打发开,一个人来到江边,平静一下自己的情绪。
夜渐渐地深了,天地间也越来越趋于沉寂了。除了江水流淌和拍打着堤岸的声音,其他的一切都似乎安息了。只有那晴朗的、高深而又神秘的夜的天空稍显生机,星星安详地挂在上面,不停地在闪烁着。这种静谧的气息让史成杰觉得不可思议,它完全没有即将要发生惨烈的战斗的预兆。也许这正是暴风雨来临的寂静。越沉静,战争就越惨烈、越悲壮。也许所有的具有灵性的生命,已经预感到了这人类制造的、即将来临的、空前悲惨的毁灭性悲剧的战争爆发,已远远地离开了这个毁灭生命的场所,去寻找安静的地方了。可是,在现在的中国的土地上,还有那样安静而又安全的山川和河流吗?真没想到,连生长在这块土地上的动物们的命运都是这样的可悲而又可怜。
史成杰静静地坐在江边的一块石头上,默默地倾听着江水孤独流淌的声音,这声音单调而富有节奏感。他倾听着,感受着江水的孤独和沧桑,同时那种从未有过的孤独笼罩着他的身心。其实每一次战斗打响前,他都会有种孤独的感觉。但这一次超过以前的任何一次,对即将发生的这场战役,他心时没底,手下的这伙热血青年没有作战经验,是否能挡住疯狂、残忍而又训练有素的日本人呢。他心中为此变得有些烦躁不安了。这烦躁似乎是闷热的天气引起的。夏天的夜晚,这江边竟没有一丝凉风。然而,这又不完全是天气造成的,他非常明白是自己的内心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压力。他站起来,在江边来回踱步,想舒缓一下心中的焦虑。然而,夜太静了,自己在沙泥上行走的轻微的脚步声,是如此清晰,似乎是战鼓的声音敲打着他的心,使他感到倍加沉重。他想大喊一声,赶走所有的焦虑和压力。然而他没有呼喊,他知道一个指挥官,必须保持自己的冷静和沉着,同时要将冷静和沉着传染给自己的每个士兵。他站起来了,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投向了江心,江中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随即又被那富有节奏感的、滔滔不绝的、江水的流淌声所吞没了。他走到水边,用手捧起江水抹了一把脸,他想用这江水清醒一下自己有些烦躁不安的心绪。当他的脸接触到清凉的江水时,他焦虑而又烦躁的心顿时平静了许多,在那一瞬间他似乎感觉到了一种力量,一种自然的无形的力量。他接连往脸上泼了几捧水,清凉的水,浇湿了他的脸、他的头发,流进了他的心。
他站了起来,展现在他面前的是另一番景象。他面前的这条江变得宽广而又丰富起来了,他的心和她交融在一起了。那富有节奏感的流水,不再是单调的、孤独的,而是汹涌澎湃,气势如虹的。多么壮美啊,有谁能彻底征服她,让她的子民成为被奴役被蹂躏的人?肯定没有,以前没有,现在也不应该有,未来更不会有。因为她是经历了千百万年沧桑风雨而形成的。她来自雪域高原,穿过高山峡谷,跨越平原和湖泊,最后奔向浩瀚的大海。她积聚了无数自然的力量,形成她独特的气质和性格。她是包容的,大度的,坚韧、勇敢而又无畏的,历经曲折坎坷,依然没有力量能够阻挡她的前进。这个千百年来在她身旁生存,喝着她的乳汁成长起来的民族,继承了她的生命品质,也注定不会消亡的。史成杰感受到了她的生命的力量,自己的心情豁然开朗了。这时的他,恢复了平静和坦然,他可以以这样的心境来指挥明天的战斗了。
是啊,这样的夜色,这样的江河,这样的大地和天空,本应是和谐的、宁静的。可现在有人要打破这和谐和宁静,自己注定肩负着这样的使命,来保卫这自然的和谐和宁静。史成杰突然清醒地意识到,明天的战役,以及这场前所未有的战争,远不是两支军队胜负的战争,甚至也不只是两个民族与国家生死存亡的战争,而是一场维护人类尊严、维护这江河大地和天空宇宙规律的战争。明天的战役只是这场战争的一部分,不可能是这场战争的全部。明天的战斗胜负已经决定了,自己率领的这支部队不可能赢得胜利,因为所有的因素都决定了这场战役的胜利者只能是即将来临的日本人。这场战争的最后结果也已经决定了,失败的一定是违反人类和自然生存规则的日本人。失败的也不只是日本人,甚至是所有的强权国家。大自然赋予人类以智慧,让人类去发现自然的奥秘,去创造一个更丰富的世界。人类真的发现了这奥秘,西方人走在了其他民族的前面。然而西方人却将这种上苍赋予的智慧,用于开发杀人的武器,他们用这种武器去征服一个又一个民族,他们要用这种智慧去统治,奴役其他的同类。这个世纪,在短短的二三十年间,发生了如此大规模的杀戮,就是他们在争夺统治权和霸权的战争中引起的。人类贪婪的欲望正在将人类推向毁灭的边缘。那些强悍的民族,也许能够占领一个国家,也能够称霸一时,但他们不可能永远占领、永远称霸,人类历史上出现了多少个强大国家,但逝者如斯夫,随时光的流逝,都烟灰湮灭了。现在,那个在海洋群岛上生存了千百年的日本人,跨过大海,来到这片广袤大地上,要做这里的主人。他们用最现代的手段,最野蛮、最愚昧、最违反人性的方式,对这块土地上的人进行屠杀。他们蛇吞大象般的贪婪欲望,蒙蔽了他们的眼睛,他们真的以为能够征服这块土地,征服这条大江,征服这个具有五千年文明的民族。他们不知道,他们在这块土地上制造灾难和毁灭的同时,也注定了他们自己灾难和毁灭的结局。
“史师长,已经很晚了,该回去休息了。”远远地在后面跟着的勤务兵,走了过来,招呼史成杰回去休息。
史成杰再一次看了一眼静谧的天空、奔腾汹涌的江水和那大江两岸朦胧的土地,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慢慢地起身,跟着勤务兵回到自己的指挥所休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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