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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2025/2/21
14章 家庭,军事,历史 小说
《史家绝唱》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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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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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
那是唯一让史成杰在回首往事时,感到欣慰的一段时期,他认为自己尽了一个军人的职责。虽然那次胜利并没有阻止住日军的进攻,从而改变整个战争的走势,也没有为他自己带来什么荣誉和美好的前途,他甚至差一点就因此失去了生命,但他仍然认为那是自己在这短暂的一生中经历的最有意义的时光。
他受伤了,倒下了,不记得战役最终的结果。他也只是后来才知道,就在自己倒下的同时,万家岭的战斗结束了,中国军队全歼了日军第一〇六师,重创了一〇一师,一〇六师只有师长和极少的数日军在一〇一师救助下冲出了重围,一〇一师在增援一〇六师时也被中国军队包围,损失大半。日军的两个师共伤亡近万人。是抗战初期继台儿庄战役之后,日军在中国战场上遭受的最惨重的失败。攻打北山的日军准备发起最后的冲击,消灭北山阵地上最后的中国军人。但日军指挥官接到了总部的命令,放弃增援万家岭,立即撤出战场,因为万家岭的战斗已经结束,救援没有了任何意义。如果强行进入岷山山脉,甚至有可能会成为第二支一〇六师。因此史成杰没有被日军打死或俘虏。
万家岭战斗结束后,薛汉魂急忙派兵接应第五预备师,并亲自随部队赶到北山阵地。当他来到北山阵地时,眼前的情景让他惊呆了。放眼看去,阵地上到处堆满了尸首,日军的和中国军队的交叉叠在一起,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除了还在漂浮的烟雾,一切都沉寂了,你只能感觉到庄重和静穆。
“给我找,一定要找到史师长,一定要给我找到还存活下来的人。”薛汉魂下达命令,他不能接受这支他从军以来,见过的最英勇的部队全军覆没的现实。士兵们开始在尸首中寻找,不遗漏任何一个地方。很快有人发现了史成杰,但所有的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有人报告了薛汉魂,薛汉魂赶紧走上前去,看着史成杰平静而又安然的面容,泪水止不住往下流淌。“我的好兄弟,你不能死呀,日本人还没有赶出中国,我们要一起去完成这个使命。”他蹲下去,抱住史成杰,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来晚来。我不该让你亲自来的。我怎么答应让你来到这个战场上呢?”他在深深地自责,为失去这样一个纯粹的军人而痛心。
正当他沉浸在无限的悲痛之中时,似乎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呻吟声。他让周围所有的人都静下来,他要仔细判断一下那呻吟声是否是从史成杰的嘴中发出来的。然而他什么也没听到,他不死心,将自己的耳朵紧贴在史成杰的胸前。终于他捕捉到了那缓慢的、偶然才出现的、轻微的心跳。“他还活着,他没有死,赶快将史师长送到战地医院进行抢救。”薛汉魂高兴得像小孩似的跳了起来。整个北山山谷都欢呼起来了,史成杰还活着的喜讯传遍了整个山野,所有的士兵都为这个消息感到振奋。就像又打了一个大胜仗似的。
战地医院设在两公里之外的一个较为隐蔽的山村内,这个山村叫唐家村,医院就设在唐氏家族祠堂。薛汉魂亲自来到医院,并找到医院的院长,要他安排最好的医生,对史成杰进行抢救,要想尽一切办法将史成杰抢救过来。临离开的时候,他再次对院长说,史师长是岷山战役的英雄,他将成为我军的一面旗帜,他活下来,将鼓舞着士兵们更加勇敢地去消灭日本鬼子。院长请薛司令放心,医院会尽最大的努力。薛汉魂不可能长久地待在医院,战斗还没有结束,他要指挥着部队,继续和日军战斗下去。因此他在安排了一下,并顺便看望了战地医院的其他伤员后,立即返回指挥部去了。
二
史成杰受伤后高烧昏迷的那段时间,成为他记忆中的空白,一切都只能是深埋在他的潜意识中。他累了,想美美地睡上一觉,再也不想醒来。然而,周围的环境似乎让他无法安静地进入永恒的梦乡。天上是酷热的太阳,整个天空和大地都被这骄阳烤晒得通红通红的,他多么想寻找到一片树荫,好好地歇歇脚,乘乘凉,或者寻找到一汪清泉,饮上一口甘露,滋润那快要冒烟的喉咙。然而,他的双腿像是灌了铅似的,无法迈动。脚下又是那柔软的、滚烫的、茫茫无际的沙漠,每迈出一步都要付出他全部的力量。没有树林、没有泉水,也没有其他显示生命的物体。他放弃了,只是无助是躺在地上,任由骄阳的暴晒和沙丘的烧烤。他觉得自己在慢慢地往下沉,沉入到那虚松的沙粒之中,并融进地心的熔岩。不一会他又觉得自己变轻了,似乎要被太阳熔化,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到无限的空间中去。他在等待着,等待着自己的消逝。
已经过去快七天了,史成杰还没有好转的迹象,持续的高烧没有减退,而且情况似乎在向坏的方向发展。子弹射进了他的左胸,虽然没有击中他的心脏,但肺部严重烧损,伤势非常严重。他所有的生命体征都在渐渐地衰弱下去,医生们一致认为,挽救已经失败,死亡只是时间问题,他们都在叹息自己无回天之力。院长召集所有的名医做了最后一次会诊,然后沉重而又痛苦地做出放弃抢救的决定,作为一名医生,所有伤员的生命同样重要,他们还要抢救更多的有希望生还的伤员们。因此医生们都遗憾地离开了史成杰的病床。
但有一个人,一直坚信史成杰能活过来,她不相信史成杰会死去。她就是阿莲,史成杰上次受伤在江阳仁爱康复院休养时候的护理。这次她和仁爱医院的所有人员都参加到战地医院中来了。史成杰一送进战地医院,她就认出来了。她不能忘怀这张迷人的而又难以捉摸的脸,她曾被他那深邃而又充满忧郁和孤独的眼神所感动。她主动向院长要求来护理史成杰,院长看着阿莲那双清澈而又透射出渴望光芒的眼睛,没法不同意,他也似乎感觉到只有阿莲才是护理史成杰的最佳人选。从那以后,本来就深受伤兵们喜欢的阿莲姑娘,更加精神焕发了,她那招牌式的微笑让伤员们感觉更加灿烂了。只要一有空,她就会来到史成杰的床边,为他送药喂水,打针换药。一切都做完之后,她便在他的耳边呼唤着,呼唤他的名字,轻轻地为他讲一些圣经故事,或者唱她从小就喜欢唱的宗教圣歌。可是,当史成杰的病情一天天地严重,一天天地恶化时,她的笑容渐渐地消失了。她那充满青春朝气的脸,也在因为焦虑而慢慢地变得憔悴了。她内心虽然始终感觉史成杰就在自己的身边,肯定他有一天终会苏醒过来,但医生们的诊断结果,让她的信心也在一点点地丧失,一点点地动摇。院长最后离开的时候,像慈父一样抚摸了一下她的头,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从院长那沉重的手感和失望的眼神中,她知道医生们向史成杰下达了死亡通知书。
她压抑了许久的情感突然爆发了,她大声地哭泣着,呼喊着:“史师长,你不能走,你一定要活过来。”她像失去一位亲人那样哭泣着,惊动了许多人,人们从她的哭声中体会到了她孤独无助的心境。是的,她是一个孤儿,很早就失去了父母,是江阳的天主教堂收留了她,她把教堂当作了自己的家。但她是多么向往那些具有完整家庭的人。在江阳的时候,她见到了史成杰,在那一个多月的护理中,她觉得他就是自己想找的亲人。史成杰离开康复院时,她暗暗地流下了眼泪。然而她的感知告诉她,她一定还能见到他。真的,她又一次见到了他,可竟是以这种方式相见了。难道他就不能睁开眼睛看自己一眼,就这么离自己而去吗?“史师长,你要睁开眼睛看看我呀,我是阿莲,你不记得曾经护理过你的阿莲吗?”她的泪水不断地涌出,滚落在史成杰的脸上。
史成杰正在飞扬,正在消逝,正在慢慢地远离。他要远离一切喧嚣、一切感触、一切辉煌的光芒,他要进入一个虚无的世界,那是一个没有颜色与声音,没有光明与黑暗,没有欢乐与忧伤,没有爱与恨,没有冷与热……静穆的、永恒的、无限的世界。然而,就在这时,他似乎感觉到了一股清凉的泉水向自己涌来,拂去了那干燥而又灼热的气流,像甘露一般流进他的心田,滋润他的心肺。他似乎又从遥远的、梦想中的世界,听到亲切的呼唤声,那呼唤似乎是那样的熟悉,又似乎从不曾听过,是那样的微弱而又是那样的清晰。他停止了飞扬,静静地倾听着,完全被那呼唤吸引了。他没想到那个自己曾经留恋,现在已经不再留恋的世界,还会有这样亲切的呼唤。他不由自主地迎着那声音飘去。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近,也越来越令他感到昂奋。经过漫长而又遥远的漂浮,他又回来了。他这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声音就在自己的耳边,他想应答着,但无法张开自己的嘴巴。他又想睁开眼睛,看看是谁在呼唤。可眼帘是如此的沉重,像一座大山压在上面。他没有一点力量能够推开自己的眼帘。我回来了,他只是在心中默默地念叨着。生命再次降临在自己的身上,心中油然而生出无限的感慨,激动的泪水止不住地奔涌而出。
“他流泪了!他在流泪!”阿莲最先发现了这一现象,她情不自禁地叫喊起来,同时她的泪水也一并涌了出来,这是激动的泪水。“院长,医生,你们来看看,他流泪了,他有了感知了,他能听到我说话。”
正在别处忙碌的院长和医生们都被阿莲的喊叫声惊动了,他们不约而同地走了过来。医生们并没有被这个现象所迷惑,而是立即进行诊断检查,每个人在检查完毕后,均显示出惊讶的神色。他们都不相信自己的诊断,这个刚刚还表现出可能随时走向死亡的人,竟然真的在好转过来,他心脏和脉搏的跳动在逐渐地增强,而且显得那样强烈,显示出顽强的生命力,这不可能是一般病人所表现的那种回光返照现象。一切体征都在表明,史成杰正在迅速而又奇迹般地恢复过来。医生们都显得异常的兴奋,然而,他们又不敢过早地下结论,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院长和医生们在细声地商量后,决定恢复对史成杰的抢救,但还不能肯定史成杰是否真的脱离了危险,还要进行进一步观察。
院长回过身来对阿莲说:“阿莲姑娘,如果史师长能够康复,那真要感谢上帝,其他的我就无法解释。一切都出乎我们的意料,史师长确实在好转过来。但我还不能下结论,也不能作保证,我们会继续抢救,尽我们最大的努力。我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在起着作用。可阿莲姑娘你让我们感动,你的不放弃让我感到惭愧,也许正是你阿莲姑娘的真诚感动了上帝。谢谢你,好姑娘,你继续护理好史师长,你做了我们大家都无法做到的事情。”阿莲只是激动得不停地点头,别的她什么也说不出了。
以后的几天,阿莲姑娘恢复了往日的灿烂,那充满青春活力的红晕又出现在她迷人的脸庞上。她在护理好其他的伤员后,只要有一点空闲都会来到史成杰的床边,为他诵读经书,和他说话,给他喂水。史成杰的高烧在慢慢地减退,病情已经趋于稳定,院长长出了一口气,他知道史成杰已经没有生命危险,这是他行医以来遇到过的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在一个晴朗的早晨,经过了一夜辛苦而又忙碌的阿莲又来到了史成杰的病床前。她照例做着早祷告,然后又给史成杰朗读着每次都能令她感动的祈祷词。可这次她没有念完,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她太累了。因为太多的伤兵要护理,整个唐家祠堂都住满了伤兵,可伤员们还是在不断地增加,祠堂的外面搭起了不少帐篷,伤势不重的伤员们全部放在外面。医院的医护人员明显不够,整个江阳市所有医院的医生们全部被召集到这里,因此再也无法得到补充,每个人都在满负荷地运转着,不可能得到充分的休息。阿莲更是如此了,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好好地睡上一觉。她再也支撑不住了,扑在史成杰的病床边睡着了。
“水,我…渴…水…”已经有些知觉的史成杰感到特别的口渴,饥渴感使他本能地呻吟起来。阿莲在睡梦中隐约地听到史成杰的哼唧声,但她以为自己在做梦,或者是其他伤员在无法忍受疼痛时发出的呻吟。这样的呻吟对她来说已经有些习以为常了,因为她每天都是在这样的呻吟声中度过的。在平时她会主动地前去安慰问候,但今天她不想动了,她只想好好地睡觉。“我渴…我要水…水…渴…”史成杰还在微弱地哼唧。
阿莲猛地抬起头,她突然意识到这呻吟声就在自己的耳边,就在自己的心中。她睡意全无,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判断呻吟声发自何处。当一切都准确无误地告诉她,声音发自史成杰的嘴唇时,她激动异常,轻轻地捧起史成杰的脸,声音颤动地说:“你终于醒了,你终于说话了。上帝啊!我万能的主啊!你终于让我看到了希望。”说完,她又坐下,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史成杰,泪水再一次从她的眼眶中流淌出来。
“水…我渴…”史成杰再次发出含混不清的呻吟声,她才如梦初醒,她要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她端来调试好了的不冷不热的水,缓慢而又深情地送进史成杰的口中。
啊!真甜哪,真凉爽啊!这水是如此的甘美,就像圣水一样。水从史成杰的口中流进了他的胃里,使他顿时感到自己有了力量。水不断地从他的口中流进他的腹内,力量也在不断地增长。他有了一种想睁开眼睛的欲望,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看看这个世界了。他用了全部力量才艰难地将自己的眼帘睁开,他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张清纯、美丽、亲切而又温和的脸,他被这张脸上的表情吸引住了,特别是那双清澈而又透明的眼睛,更是让他惊讶不已。他不认识这张脸,但又觉得似曾相识。他想询问,但无法张开嘴唇,他软弱得像婴儿一样,甚至比婴儿还要柔弱,婴儿至少能发出有力的哭喊声。
他只是用疑惑的目光在询问:你是谁?这是在哪里?我为什么来到这里?你又在做什么呢?他的意识是紊乱的,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受伤以前的事了。
“史师长,你终于醒来了。你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吗?整整十二天十二夜。这是多么漫长的日子啊,你让我们等得好苦啊。现在好了,你醒了,上帝又让你回到了这个世界上。”这声音真是美妙,音调不高,有些柔和细微,但银铃般的动听,清晰而又充满磁性,和周围嘈杂的环境形成鲜明的对比。史成杰依然迷惘地望着阿莲,他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阿莲似乎看懂了他的眼神,她也知道长久昏迷的人刚刚醒来总是很难一下子恢复自己清醒的记忆。她如释重负地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然后又不紧不慢地、充满情感地对他说:“你受伤了,子弹击中了你的左胸。你的伤势很重,但你奇迹般地活过来了。现在没事了,不久你就能完全康复。你现在是在战地医院,我是这个医院的护士。你还记得吗?几年前你也受过伤,曾在我们的康复院疗养,我护理你将近一个月呢。我是阿莲哪,记得吗?”
他又闭上了眼睛,他依然感觉乏力,无法长时间地睁开眼睛。阿莲说的一切他都不太明白,他的脑海还是一片空白,似乎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他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着,想回想起一些事情,但什么也想不出来,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有些含混不清。他不想再去思想了,只是觉得整个人都特别疲劳,他感到太累了,只想好好休息。他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三
万家岭的胜利产生了非常积极的影响,让军队和全国民众的精神都为之一振,让国人看到了希望,这极大地抵消了那些因失败而产生的悲观绝望的情绪。同时在军事上,也延缓了日军占领洪城和包围武汉的速度,改变了过去中国军队一战即败、一败即溃的现象。然而,中国军队还是没能抵挡住日军。日军在万家岭惨败后,收缩回了江阳市,他们稍事休整,又补充了更多更精悍的兵力,做了充分的准备开始策划新的进攻。可中国军队在人员和武器弹药方面却都得不到有效的补充,万家岭战役虽然获胜,但中国军队也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因此在日军发动新的更强大的进攻时,他们就无法抵挡了。战争在不对称的情形下进行,中国军队在进行了一阵阻击后,便开始了后撤。开始后撤时是有计划的,但到了后面又成了以前的那种慌乱无序的溃败了。
一
那是唯一让史成杰在回首往事时,感到欣慰的一段时期,他认为自己尽了一个军人的职责。虽然那次胜利并没有阻止住日军的进攻,从而改变整个战争的走势,也没有为他自己带来什么荣誉和美好的前途,他甚至差一点就因此失去了生命,但他仍然认为那是自己在这短暂的一生中经历的最有意义的时光。
他受伤了,倒下了,不记得战役最终的结果。他也只是后来才知道,就在自己倒下的同时,万家岭的战斗结束了,中国军队全歼了日军第一〇六师,重创了一〇一师,一〇六师只有师长和极少的数日军在一〇一师救助下冲出了重围,一〇一师在增援一〇六师时也被中国军队包围,损失大半。日军的两个师共伤亡近万人。是抗战初期继台儿庄战役之后,日军在中国战场上遭受的最惨重的失败。攻打北山的日军准备发起最后的冲击,消灭北山阵地上最后的中国军人。但日军指挥官接到了总部的命令,放弃增援万家岭,立即撤出战场,因为万家岭的战斗已经结束,救援没有了任何意义。如果强行进入岷山山脉,甚至有可能会成为第二支一〇六师。因此史成杰没有被日军打死或俘虏。
万家岭战斗结束后,薛汉魂急忙派兵接应第五预备师,并亲自随部队赶到北山阵地。当他来到北山阵地时,眼前的情景让他惊呆了。放眼看去,阵地上到处堆满了尸首,日军的和中国军队的交叉叠在一起,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除了还在漂浮的烟雾,一切都沉寂了,你只能感觉到庄重和静穆。
“给我找,一定要找到史师长,一定要给我找到还存活下来的人。”薛汉魂下达命令,他不能接受这支他从军以来,见过的最英勇的部队全军覆没的现实。士兵们开始在尸首中寻找,不遗漏任何一个地方。很快有人发现了史成杰,但所有的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有人报告了薛汉魂,薛汉魂赶紧走上前去,看着史成杰平静而又安然的面容,泪水止不住往下流淌。“我的好兄弟,你不能死呀,日本人还没有赶出中国,我们要一起去完成这个使命。”他蹲下去,抱住史成杰,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来晚来。我不该让你亲自来的。我怎么答应让你来到这个战场上呢?”他在深深地自责,为失去这样一个纯粹的军人而痛心。
正当他沉浸在无限的悲痛之中时,似乎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呻吟声。他让周围所有的人都静下来,他要仔细判断一下那呻吟声是否是从史成杰的嘴中发出来的。然而他什么也没听到,他不死心,将自己的耳朵紧贴在史成杰的胸前。终于他捕捉到了那缓慢的、偶然才出现的、轻微的心跳。“他还活着,他没有死,赶快将史师长送到战地医院进行抢救。”薛汉魂高兴得像小孩似的跳了起来。整个北山山谷都欢呼起来了,史成杰还活着的喜讯传遍了整个山野,所有的士兵都为这个消息感到振奋。就像又打了一个大胜仗似的。
战地医院设在两公里之外的一个较为隐蔽的山村内,这个山村叫唐家村,医院就设在唐氏家族祠堂。薛汉魂亲自来到医院,并找到医院的院长,要他安排最好的医生,对史成杰进行抢救,要想尽一切办法将史成杰抢救过来。临离开的时候,他再次对院长说,史师长是岷山战役的英雄,他将成为我军的一面旗帜,他活下来,将鼓舞着士兵们更加勇敢地去消灭日本鬼子。院长请薛司令放心,医院会尽最大的努力。薛汉魂不可能长久地待在医院,战斗还没有结束,他要指挥着部队,继续和日军战斗下去。因此他在安排了一下,并顺便看望了战地医院的其他伤员后,立即返回指挥部去了。
二
史成杰受伤后高烧昏迷的那段时间,成为他记忆中的空白,一切都只能是深埋在他的潜意识中。他累了,想美美地睡上一觉,再也不想醒来。然而,周围的环境似乎让他无法安静地进入永恒的梦乡。天上是酷热的太阳,整个天空和大地都被这骄阳烤晒得通红通红的,他多么想寻找到一片树荫,好好地歇歇脚,乘乘凉,或者寻找到一汪清泉,饮上一口甘露,滋润那快要冒烟的喉咙。然而,他的双腿像是灌了铅似的,无法迈动。脚下又是那柔软的、滚烫的、茫茫无际的沙漠,每迈出一步都要付出他全部的力量。没有树林、没有泉水,也没有其他显示生命的物体。他放弃了,只是无助是躺在地上,任由骄阳的暴晒和沙丘的烧烤。他觉得自己在慢慢地往下沉,沉入到那虚松的沙粒之中,并融进地心的熔岩。不一会他又觉得自己变轻了,似乎要被太阳熔化,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到无限的空间中去。他在等待着,等待着自己的消逝。
已经过去快七天了,史成杰还没有好转的迹象,持续的高烧没有减退,而且情况似乎在向坏的方向发展。子弹射进了他的左胸,虽然没有击中他的心脏,但肺部严重烧损,伤势非常严重。他所有的生命体征都在渐渐地衰弱下去,医生们一致认为,挽救已经失败,死亡只是时间问题,他们都在叹息自己无回天之力。院长召集所有的名医做了最后一次会诊,然后沉重而又痛苦地做出放弃抢救的决定,作为一名医生,所有伤员的生命同样重要,他们还要抢救更多的有希望生还的伤员们。因此医生们都遗憾地离开了史成杰的病床。
但有一个人,一直坚信史成杰能活过来,她不相信史成杰会死去。她就是阿莲,史成杰上次受伤在江阳仁爱康复院休养时候的护理。这次她和仁爱医院的所有人员都参加到战地医院中来了。史成杰一送进战地医院,她就认出来了。她不能忘怀这张迷人的而又难以捉摸的脸,她曾被他那深邃而又充满忧郁和孤独的眼神所感动。她主动向院长要求来护理史成杰,院长看着阿莲那双清澈而又透射出渴望光芒的眼睛,没法不同意,他也似乎感觉到只有阿莲才是护理史成杰的最佳人选。从那以后,本来就深受伤兵们喜欢的阿莲姑娘,更加精神焕发了,她那招牌式的微笑让伤员们感觉更加灿烂了。只要一有空,她就会来到史成杰的床边,为他送药喂水,打针换药。一切都做完之后,她便在他的耳边呼唤着,呼唤他的名字,轻轻地为他讲一些圣经故事,或者唱她从小就喜欢唱的宗教圣歌。可是,当史成杰的病情一天天地严重,一天天地恶化时,她的笑容渐渐地消失了。她那充满青春朝气的脸,也在因为焦虑而慢慢地变得憔悴了。她内心虽然始终感觉史成杰就在自己的身边,肯定他有一天终会苏醒过来,但医生们的诊断结果,让她的信心也在一点点地丧失,一点点地动摇。院长最后离开的时候,像慈父一样抚摸了一下她的头,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从院长那沉重的手感和失望的眼神中,她知道医生们向史成杰下达了死亡通知书。
她压抑了许久的情感突然爆发了,她大声地哭泣着,呼喊着:“史师长,你不能走,你一定要活过来。”她像失去一位亲人那样哭泣着,惊动了许多人,人们从她的哭声中体会到了她孤独无助的心境。是的,她是一个孤儿,很早就失去了父母,是江阳的天主教堂收留了她,她把教堂当作了自己的家。但她是多么向往那些具有完整家庭的人。在江阳的时候,她见到了史成杰,在那一个多月的护理中,她觉得他就是自己想找的亲人。史成杰离开康复院时,她暗暗地流下了眼泪。然而她的感知告诉她,她一定还能见到他。真的,她又一次见到了他,可竟是以这种方式相见了。难道他就不能睁开眼睛看自己一眼,就这么离自己而去吗?“史师长,你要睁开眼睛看看我呀,我是阿莲,你不记得曾经护理过你的阿莲吗?”她的泪水不断地涌出,滚落在史成杰的脸上。
史成杰正在飞扬,正在消逝,正在慢慢地远离。他要远离一切喧嚣、一切感触、一切辉煌的光芒,他要进入一个虚无的世界,那是一个没有颜色与声音,没有光明与黑暗,没有欢乐与忧伤,没有爱与恨,没有冷与热……静穆的、永恒的、无限的世界。然而,就在这时,他似乎感觉到了一股清凉的泉水向自己涌来,拂去了那干燥而又灼热的气流,像甘露一般流进他的心田,滋润他的心肺。他似乎又从遥远的、梦想中的世界,听到亲切的呼唤声,那呼唤似乎是那样的熟悉,又似乎从不曾听过,是那样的微弱而又是那样的清晰。他停止了飞扬,静静地倾听着,完全被那呼唤吸引了。他没想到那个自己曾经留恋,现在已经不再留恋的世界,还会有这样亲切的呼唤。他不由自主地迎着那声音飘去。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近,也越来越令他感到昂奋。经过漫长而又遥远的漂浮,他又回来了。他这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声音就在自己的耳边,他想应答着,但无法张开自己的嘴巴。他又想睁开眼睛,看看是谁在呼唤。可眼帘是如此的沉重,像一座大山压在上面。他没有一点力量能够推开自己的眼帘。我回来了,他只是在心中默默地念叨着。生命再次降临在自己的身上,心中油然而生出无限的感慨,激动的泪水止不住地奔涌而出。
“他流泪了!他在流泪!”阿莲最先发现了这一现象,她情不自禁地叫喊起来,同时她的泪水也一并涌了出来,这是激动的泪水。“院长,医生,你们来看看,他流泪了,他有了感知了,他能听到我说话。”
正在别处忙碌的院长和医生们都被阿莲的喊叫声惊动了,他们不约而同地走了过来。医生们并没有被这个现象所迷惑,而是立即进行诊断检查,每个人在检查完毕后,均显示出惊讶的神色。他们都不相信自己的诊断,这个刚刚还表现出可能随时走向死亡的人,竟然真的在好转过来,他心脏和脉搏的跳动在逐渐地增强,而且显得那样强烈,显示出顽强的生命力,这不可能是一般病人所表现的那种回光返照现象。一切体征都在表明,史成杰正在迅速而又奇迹般地恢复过来。医生们都显得异常的兴奋,然而,他们又不敢过早地下结论,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院长和医生们在细声地商量后,决定恢复对史成杰的抢救,但还不能肯定史成杰是否真的脱离了危险,还要进行进一步观察。
院长回过身来对阿莲说:“阿莲姑娘,如果史师长能够康复,那真要感谢上帝,其他的我就无法解释。一切都出乎我们的意料,史师长确实在好转过来。但我还不能下结论,也不能作保证,我们会继续抢救,尽我们最大的努力。我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在起着作用。可阿莲姑娘你让我们感动,你的不放弃让我感到惭愧,也许正是你阿莲姑娘的真诚感动了上帝。谢谢你,好姑娘,你继续护理好史师长,你做了我们大家都无法做到的事情。”阿莲只是激动得不停地点头,别的她什么也说不出了。
以后的几天,阿莲姑娘恢复了往日的灿烂,那充满青春活力的红晕又出现在她迷人的脸庞上。她在护理好其他的伤员后,只要有一点空闲都会来到史成杰的床边,为他诵读经书,和他说话,给他喂水。史成杰的高烧在慢慢地减退,病情已经趋于稳定,院长长出了一口气,他知道史成杰已经没有生命危险,这是他行医以来遇到过的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在一个晴朗的早晨,经过了一夜辛苦而又忙碌的阿莲又来到了史成杰的病床前。她照例做着早祷告,然后又给史成杰朗读着每次都能令她感动的祈祷词。可这次她没有念完,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她太累了。因为太多的伤兵要护理,整个唐家祠堂都住满了伤兵,可伤员们还是在不断地增加,祠堂的外面搭起了不少帐篷,伤势不重的伤员们全部放在外面。医院的医护人员明显不够,整个江阳市所有医院的医生们全部被召集到这里,因此再也无法得到补充,每个人都在满负荷地运转着,不可能得到充分的休息。阿莲更是如此了,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好好地睡上一觉。她再也支撑不住了,扑在史成杰的病床边睡着了。
“水,我…渴…水…”已经有些知觉的史成杰感到特别的口渴,饥渴感使他本能地呻吟起来。阿莲在睡梦中隐约地听到史成杰的哼唧声,但她以为自己在做梦,或者是其他伤员在无法忍受疼痛时发出的呻吟。这样的呻吟对她来说已经有些习以为常了,因为她每天都是在这样的呻吟声中度过的。在平时她会主动地前去安慰问候,但今天她不想动了,她只想好好地睡觉。“我渴…我要水…水…渴…”史成杰还在微弱地哼唧。
阿莲猛地抬起头,她突然意识到这呻吟声就在自己的耳边,就在自己的心中。她睡意全无,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判断呻吟声发自何处。当一切都准确无误地告诉她,声音发自史成杰的嘴唇时,她激动异常,轻轻地捧起史成杰的脸,声音颤动地说:“你终于醒了,你终于说话了。上帝啊!我万能的主啊!你终于让我看到了希望。”说完,她又坐下,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史成杰,泪水再一次从她的眼眶中流淌出来。
“水…我渴…”史成杰再次发出含混不清的呻吟声,她才如梦初醒,她要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她端来调试好了的不冷不热的水,缓慢而又深情地送进史成杰的口中。
啊!真甜哪,真凉爽啊!这水是如此的甘美,就像圣水一样。水从史成杰的口中流进了他的胃里,使他顿时感到自己有了力量。水不断地从他的口中流进他的腹内,力量也在不断地增长。他有了一种想睁开眼睛的欲望,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看看这个世界了。他用了全部力量才艰难地将自己的眼帘睁开,他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一张清纯、美丽、亲切而又温和的脸,他被这张脸上的表情吸引住了,特别是那双清澈而又透明的眼睛,更是让他惊讶不已。他不认识这张脸,但又觉得似曾相识。他想询问,但无法张开嘴唇,他软弱得像婴儿一样,甚至比婴儿还要柔弱,婴儿至少能发出有力的哭喊声。
他只是用疑惑的目光在询问:你是谁?这是在哪里?我为什么来到这里?你又在做什么呢?他的意识是紊乱的,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受伤以前的事了。
“史师长,你终于醒来了。你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吗?整整十二天十二夜。这是多么漫长的日子啊,你让我们等得好苦啊。现在好了,你醒了,上帝又让你回到了这个世界上。”这声音真是美妙,音调不高,有些柔和细微,但银铃般的动听,清晰而又充满磁性,和周围嘈杂的环境形成鲜明的对比。史成杰依然迷惘地望着阿莲,他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阿莲似乎看懂了他的眼神,她也知道长久昏迷的人刚刚醒来总是很难一下子恢复自己清醒的记忆。她如释重负地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然后又不紧不慢地、充满情感地对他说:“你受伤了,子弹击中了你的左胸。你的伤势很重,但你奇迹般地活过来了。现在没事了,不久你就能完全康复。你现在是在战地医院,我是这个医院的护士。你还记得吗?几年前你也受过伤,曾在我们的康复院疗养,我护理你将近一个月呢。我是阿莲哪,记得吗?”
他又闭上了眼睛,他依然感觉乏力,无法长时间地睁开眼睛。阿莲说的一切他都不太明白,他的脑海还是一片空白,似乎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他努力在记忆中搜寻着,想回想起一些事情,但什么也想不出来,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有些含混不清。他不想再去思想了,只是觉得整个人都特别疲劳,他感到太累了,只想好好休息。他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三
万家岭的胜利产生了非常积极的影响,让军队和全国民众的精神都为之一振,让国人看到了希望,这极大地抵消了那些因失败而产生的悲观绝望的情绪。同时在军事上,也延缓了日军占领洪城和包围武汉的速度,改变了过去中国军队一战即败、一败即溃的现象。然而,中国军队还是没能抵挡住日军。日军在万家岭惨败后,收缩回了江阳市,他们稍事休整,又补充了更多更精悍的兵力,做了充分的准备开始策划新的进攻。可中国军队在人员和武器弹药方面却都得不到有效的补充,万家岭战役虽然获胜,但中国军队也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因此在日军发动新的更强大的进攻时,他们就无法抵挡了。战争在不对称的情形下进行,中国军队在进行了一阵阻击后,便开始了后撤。开始后撤时是有计划的,但到了后面又成了以前的那种慌乱无序的溃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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