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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2025/2/21
14章 家庭,军事,历史 小说
《史家绝唱》第13章 推荐
江政稼 [江西九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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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 故事梗概
  • 作品卖点
  • 作品正文

  【本作品已在线装书局进行版权登记,登记ISBN:978-7-7800-3364-0】


  民国历史  大家族兴衰  军事战争  宗法社会  鄱阳湖风情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下史成杰,说:“洪主任非常忙,哪有时间见你?”
  史成杰说:“如果他不来,那就算了,但一定请你们把我的请求转告他,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那人沉默了一下,说:“好吧,我会把你的话传过去。你耐心等着,不要再叫喊了。”史成杰很感激地点了点头。
  史成杰一直在耐心地等待着,在孤寂、无奈和黑暗中等待着,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见洪新生,如果洪新生来了,自己又有什么话向他说。他等待了好几个钟头,他觉得等待了很久很久。这漫长的等待,耗尽了他的信心,他已经不指望洪新生能够出现了。是的,洪新生不会出现了,他已经觉得没有见自己的必要了,他已经达到了他复仇的目的了。晚上十一点多钟,他在无限空旷的寂静中,听到有一群人在边走向自己的牢房边说着话,那说话的声音非常熟悉,那就是洪新生的声音。他在自己已经放弃的时候却出现了,史成杰觉得自己想见他的愿望已经在消退了。
  牢门被打开了,随后有灯光照亮这间黑暗的牢房。史成杰没有动,也没有迎着灯光去望洪新生,他只是本能地闭上了眼睛,他有些不能适应这明亮的灯光。
  “你们把东西放下,先出去吧。有事我会招呼你们的。”洪新生对随行的人说着。随行的人按照洪新生的示意将东西放下后出去了。
  史成杰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味,凭此香味史成杰估计洪新生带来了吃的,其中还有酒的香味。看来,他是来给自己送行的。
  洪新生坐下来,将篮子里的饭菜端出来。然后对史成杰说:“怎么,吵着要见我,现在却坐在那里不吭声,玩的是哪一出戏啊?”
  “将死之人,还能玩出什么把戏来。”史成杰淡淡地说着。
  “是你自己走向灭亡的。你本来可以像你弟弟史成文一样,走向光明。我们党曾经争取过你,可你放弃了这样的机会,选择了一条自取灭亡的死路。现在没有任何人可以拯救你,你向谁请求饶恕都无济于事。你只有接受人民的宣判,历史的宣判。”
  “我并不是想请求你的饶恕和拯救。对于死亡,我已经坦然接受了。我今天想最后见你一面,是想对你说声道歉,为你以及你的母亲在我们家受到的不公正、不人道的遭遇而道歉!我想在死之前亲自将深埋在自己内心深处的话说出来。对于你们母子,我一直深感愧疚,长期以来这种负罪感一直在压迫着我。我知道说任何的话都无法抚平你内心的创伤,我只能在此真诚地向你说声:对不起!”在这一瞬间,史成杰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见洪新生了,那就是完成自己此生最后的一件事,向洪新生认错,他觉得自己的家庭确实对他们母子犯下了罪行。
  洪新生突然停了下来,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同时脸上现出愤怒和憎恨的神色,孤独而又带有杀气的目光直刺向史成杰的心脏。他没有立即回答史成杰的话,坐在那里沉默了好一会。然后,他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最后他停留在史成杰面前,坚毅的目光直盯着史成杰说:“收起你那虚伪的、哀怜的、所谓的忏悔。你以为你的几句话,就能够摆脱你以及你那充满虚伪和罪恶的家庭所犯下的一切罪行吗?‘道歉’?‘对不起’?说得多轻巧。我是不是要为此而感动?从而原谅你们所做的一切?我现在可以明白无误告诉你,办不到!你和你的家庭,还有无数像你这样的剥削阶级,都逃脱不了人民和历史的惩罚。”
  “我没有想要得到你的原谅和宽恕。我想对你说的是,你和你们的党已经是胜利者,国民党的溃败和我即将到来的死亡,既是一段历史战争的终结,也是我们个人之间恩怨的终结。你已经达到了你的目标,我是史家的象征,我的死应该达到了你复仇的目的。你们的党也达到了你们的目标,国民党彻底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在不久的将来,你们将成为这个国家的主人,你们将按照你们的方式来建设一个你们所说的新的社会。我希望那是一个崭新的社会,没有仇恨和争斗,人人过上平等、和平、仁爱、宽容和安宁的生活。因此,我希望你的心中不再装载那么多的仇恨。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话。”
  洪新生淡淡地一笑,平复了刚才的愤怒,平静地对史成杰说:“你以为我只是抱着个人的复仇?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刚从你家出走的时候,内心确实充满了对你家的仇恨。但我加入革命队伍后,让我清楚地认识到,个人的仇恨对于整个受压迫的阶级来说算不了什么,我们的革命不是为了报个人的私仇,我们要砸碎和推翻的是整个旧世界,那是一个人吃人的世界。我们要建立的社会是一个伟大的社会,那是一个没有人剥削人的社会,是一个人人平等、没有阶级的社会。但人类历史证明,任何一个统治阶级都不会心甘情愿退出历史的舞台,一定会反扑,会挣扎,会梦想着复辟,那么斗争就会继续下去。你当然希望我们宽容,但我们对反革命的倒行逆施是不会仁慈的,我们会保卫无产阶级革命的伟大胜利果实。因此只要在这块土地上还存在着人剥削人的制度和思想,我们就不会宽容,我们就会继续斗争下去,直到共产主义的实现。这就是我对你的答复。”
  洪新生语调虽然是平静的,但铿锵有力,让史成杰惊呆了。直到此时史成杰才明白,没有人能改变像洪新生这样的共产党人的信念,这样的信念已牢牢地根植在他们的内心之中,流淌在他们的每一滴血液之内。他们对这信念是那样的坚定不移,把这信念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这样的信念能激发他们无穷的潜能,去克服常人无法克服的困难。具有这种信念,他们就真的能战无不胜,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能够战胜比自己强大得多的敌人的原因。共产党所说的革命的胜利,确实称得上伟大,这让她对未来更加充满自信,更加无所畏惧。共产党的胜利也会让整个国家的民众对她充满信任,这种信任是国民党和所有的其他政党团体从未得到过的。民众一定会相信共产党能够给他们带来幸福和美好的未来,因此无条件地跟着走下去。这对凝聚全民族的力量创造了非常好的条件,也许中国从此能真正走向强大而富有。然而,这样强大的力量会形成汹涌澎湃的洪流,这洪流在冲刷一切污泥浊水之时,也会冲毁森林和良田。到时会有谁来引导这股巨大的洪流,让它造福于人类而不至于形成破坏力呢?哎,既然上天让她诞生了,就一定会有办法让它流向辽阔的大海,何必去杞人忧天呢?
  “怎么了,无话可说了?”洪新生见史成杰沉默不语,便问道。
  “没有了。”史成杰摇摇头说,“该说的我都说了。”他真的无话可说了。
  “那好,我告诉你一件事,明天上午将召开群众大会,对你们进行公审。公审后,便将你们送上刑场。今天是你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晚上。听说你今天一天没吃东西,我希望你还是吃些,我让人特地做了些饭菜。这样吧,我来陪你喝杯酒,算是为你送别,也算是了却我们之间的一切。”洪新生说完,便亲自倒上了两杯酒,示意史成杰端起杯子。
  “谢谢!”史成杰轻轻说了一声,走上前去端起酒杯,与洪新生碰了杯,便一饮而尽。这是他来这里后第一次喝酒,也是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杯酒。
  洪新生喝完后,放下酒杯转身离开了。望着洪新生的离去,史成杰情不自禁地暗暗地流下了眼泪,他说不上是为了即将到来的死亡,还是为洪新生与自己喝的这杯酒,自己终于和这位自己的弟弟喝了人生最后的一杯酒,或者是多年的恩怨终于走向终结。此时的他内心是如此的不平静,他只能任由泪水往下流。灯熄了,牢房重又归于黑暗,自己在这个世上最后一个的夜晚,就这样淹没在无边的黑暗之中,同时自己所有的情感也淹没在这厚厚的黑夜里。
  
  九
  当史成杰戴着高帽子,站在用木板搭建的台上,望着下面人山人海的人群和无数迎风招展的红旗时,他再一次震惊了。短短的几个月的时间里,共产党就将这些民众组织起来了,他们跟着高呼“打倒”“万岁”之类的口号,声势如排山倒海。台上和自己一起被公审的,都是和自己一样的,曾在国民党时期担任江阳市政府的高级官员和被捕的国民党军官,还有周围一些县政府的官员,其中就包括那位曾和自己关押在一起的方富仁。所有这些被公审的人,都吓得魂飞魄散,面如土色。在这样的场面面前,他们的意志完全崩溃了。和自己一样,他们都知道今天是自己的末日,有的人已经瘫倒在台上。史成杰变得麻木了,他似乎自己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来观看这场他从未见过的审判。审判是分几个程序进行,先是将被公审的人一个一个地押上台,点名宣读罪行,再由那些牺牲的革命烈士的同志、战友、遗属上台进行控诉,还有被压迫的群众代表进行揭露、控告。这个过程是漫长的,所有被公审的人都低下了自己的脑袋,他们觉得无地自容,所有的尊严全部被剥得精光,他们现在只希望早点结束这场审判,早点被执行枪决。审判进行了四个多小时,终于等来了最后的宣判。大会主席宣布:以上反革命分子罪大恶极,江阳市军事管理委员会特别法庭判处他们死刑,立即执行枪决。又是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和口号。在欢呼和口号声中,全副武装的解放军公安战士将他们带离会场,向设在涧头岭山坳的刑场走去。那时,江阳还没有什么汽车,他们只能在解放军的押送下,步行走向自己的死亡之地。
  一路上,史成杰觉得自己特别的轻松,他似乎不是去终结自己的生命,而是去完成自己向往已久的心愿。望着初秋的山野,那多姿多彩的山林和秋高气爽的天空,使他的思绪突然间活跃起来,他的情绪也顿时昂奋起来。这时的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了。他突然明白了,这就是自己一直在追寻的路。他似乎看见了自己的父亲,漂浮在那游动的云彩之间。父亲在向自己微笑、招手。哦,父亲!他在心中默默地叫了一声,在呼唤的同时,他像参禅多年的高僧那样,突然顿悟了。父亲,原来在你死去的那一天,我就注定了要走向你的归宿。那天夜里,我为你守灵,望着你那安详坦然的面容,第一次感觉到你是那样的亲切。那时,你就将死亡的意识注入到我的潜意识中去了。因此,我一生追求和寻找的,就是要体验真正的死亡的意义。正因为如此,每次我在遇到死亡的威胁时,从来就不曾感到过恐惧和害怕,每次都让我有种无形的冲动,那就是我对死亡的向往。你是第一个跳出我们这个家族圈子的人,你其实是追寻一种新的生存方式,当生存不再有任何意义时,死亡成了你唯一的选择,你用死来体验生的价值。我今天相信,也明白了黑龙王曾经对我说的话,是你自己选择了死亡。你在选择时是那么果敢而又义无反顾。而我注定是你之后,最后一个背负家族沉重历史负荷的那个人,经历漫长的岁月,成为这个家族最后的终结者。在我的意识中,始终存在着两种愿望,那就是,除了死,还渴望着生。因此,每一次我无意中选择死亡时,又都再次激起我对生的渴望。然而,我始终无法真正走向生的道路,我们这个家族在爷爷回家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最终解体的结局,因此我只能再一次走向死亡。真正的死亡是一种新生的开始,那才能真切地体验生的意义,才能感受到死亡的快乐和欢欣。我们父子俩,经历两种相似而又并不完全一样死亡,但我们都是为着生存的死亡。
  涧头岭山坳是安静的,甚至可以称得上万籁俱静。没有风儿的声音,也没有鸟鸣的声音,甚至连昆虫也停止了歌唱。但这里的树林茂盛,草丛丰腴,在这样的地方结束自己的生命,还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所有被处决的人,被要求站成一排,脸朝向山的一面。史成杰非常熟悉这样的场面,因为他在江阳当水上警备署署长时,他手下的水警也曾执行过枪毙共产党人和其他犯人的场面,只是今天换了对象,自己成了被枪决的对象。史成杰突然提出要求,希望自己能转过身来,他希望面对着枪口。执行枪决的领队,向上级请示了,得到肯定的答复,同意史成杰回转身来。不一会,史成杰听到了领队下达举枪的口令。他知道时候到了。他最后抬头望了一眼高高的蔚蓝的天空,以及挂在天空上那些悠然的云朵,再看看眼前这片繁茂的森林,他顿时感到特别的留恋。真好啊!这就是自己曾经生存过的世界,所有的这一切:天空、大地、草木,甚至自己呼吸的空气,此时都是如此的亲切,可自己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再也见不到这一切了。如果有来世,希望自己还能成为人,好好珍惜自己的一生,好好体验这深邃、宽广而又无限丰富的世界。人的一生是如此短暂,在世界的面前,人又是这样渺小的。自己即将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久的将来将被人遗忘。可这世界仍将永恒地存在着。
  史成杰看见了瞄准自己的枪口,那是一支黑洞洞的枪口,那枪口将射出一颗子弹,对着自己的胸口或者脑门,自己将随着那颗子弹,了结自己的一生,那是真正的、彻底的了结。他紧紧地盯着那支枪口,感到自己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血液也在加速地流动着,那种曾经出现的昂奋和快感又在自己身体中出现,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每一个细胞、每一滴血液、每一根毛发都在感受着这样的快感。他在这样的状态下,等待着、渴望着那颗子弹的射来。终于,他听到了口令声。随着一声令下,史成杰看到了一股灼热的红光直向自己的脑门奔来,他感到自己的全身都被那红光燃烧了,他的面前顿时成了一片光明的世界。他觉得自己的灵魂随着那光明飘扬起来,直向天空飘去。突然,他从光明中,看到在遥远的山头,出现了阿莲的身影,阿莲穿着一身洁白的衣衫,远远地望着自己。他呼喊一声:“阿莲!”但他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他呼喊的那一刹那,他被那光明完全熔化了。他就这么永远地消逝在光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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