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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2025/2/21
14章 家庭,军事,历史 小说
《史家绝唱》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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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14
全部
- 故事梗概
- 作品卖点
- 作品正文
过了一会,史成杰拍了拍弟弟史成仁说:“好了,二弟。我们回家吧。娘和爷爷他们呢?他们都在家里等着吧。”史成仁又是一阵哭,周围的人也发出一声声叹息。史成杰觉得这叹息声中传递着一个不祥的信息,他抬头,用探寻的目光看看大家,但周围的人都在回避他的目光,有的低下头,有的将脸转过去,还有的在揉搓着眼睛。史成杰清醒感觉到了,家里出事了。“走,回家吧。”他推开弟弟,急忙向家中走去。
人们都没有跟进去,他们不愿意去看那让人更辛酸的一幕,只有史忠良等几位史氏族下长者才跟随进去了。史家也不允许人们随便进去看那个曾经威严的、高高在上的,而今已疯癫了的老太爷了。
史老太爷是被吓疯的。日本人占领省城洪城和江阳市后,便控制了整个鄱阳湖地区,他们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解除自己的后顾之忧,对湖区内以及湖区周边所有的地区进行了清剿。那时,隔几天便有日本人的快艇来到史镇一带。刚开始的时候,史镇人根本不知道这些速度飞快的铁家伙是什么东西,更不知道那些快艇一来,便不管青红皂白地对着人群扫射,那些在湖边洗衣服的女人们、在水边嬉戏的娃娃们,还有那些到湖里打鱼的渔民们,就在那一瞬间失去了自己的生命。在这些铁家伙面前,生命是如此的脆弱,日本人杀死一个人就像踩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人们在为失去自己的亲人而悲痛同时,又产生了极度的恐惧,这种恐惧是前所未有的。他们觉得天要塌下来了,就像失去了父母保护的孩子一样,孤立无助,每个人都觉得死亡随时会降临在自己的身上。这个近千年来从未经历过战乱的地方,人们没有任何的防患意识。面前的这个湖,曾经是天然的屏障,保护他们世世代代的子孙们平安地躲过一场又一场战乱。但今天这个平静被打破了,湖面成了日本人畅通无阻的通道,他们想来就来,带着子弹和炮弹而来。史镇和周边所有的人都觉得自己像脱光了衣服,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躲避和安身。然而,本能使他们学会了逃跑,湖面一出现“噜噜”的马达声,他们便向后山跑去,虽然后山只是一座低矮的山丘,不是什么好的隐藏场所,但那里毕竟有树林,有山坡,而且远离湖岸,日本人的子弹无法扫射到。妇女们再也不敢到湖边洗衣服了,渔民也不再出湖打鱼,这个生养他们的湖已成为了一个死亡之湖。
然而灾难并没有结束,日本人来了更大的船,船上装有大炮。史镇和周围所有的人,都没见过这么高的船,天哪!那船比史家的房屋还要高。沿岸的人们只有逃避,许多人在逃避的路上被船上打来的炮弹炸飞了,有的炸得缺胳膊少腿,有的炸得面目全非了。太惨了,天绝的日本人,死都不让人有个全尸。慢慢地,大家开始麻木了,他们在听天由命,每天都在等待着死亡的来临,也许就在今天,或者明天。也许是自己,也许是别人。许多人都来问史老太爷,史老太爷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知道如何才能抵挡了这么大的家伙。
史老太爷仰天长叹说,中国怕是没救了。说完老泪纵横,他当官的时候知道洋鬼子的厉害,他们的舰船在大海上可以打到岸上。可那毕竟是在海上,是在国门前,离自己的家,离广袤的内地还远着呢。可今天,比那更厉害的舰船居然出现在自己的家门口,滥杀无辜,真乃国之不幸啊。这一天,湖面上又传来“隆隆”的声音,史镇人本能地向后山跑去,史老太爷和家人一起,在佣人的搀扶下,抱着他必定不肯放手的那部史家祖训,也向后山踉踉跄跄地跑去。然而这次却没那么幸运了,他们刚跑出村庄不久,就听到头顶上传来呼啸的声音,随即一颗炮弹就在离史家人不远的地方开花了。“轰”的一声,震得大地都晃动起来,掀起的热浪推着尘土,向史老太爷扑来,史老太爷惊呆了,他只觉得自己面前一片红光,巨大的热流将他掀翻在地。佣人们拼命地保护着史老太爷,有人用自己的身体来掩护。舰船开了几炮后,便离开了,当人们确信那船已经远去时,才将史老太爷从泥土里扒出,并把他从地上扶起。然而老太爷再也不是原来的老太爷了,他已经神志不清,变得呆傻木然了。从那以后,老太爷便是一个疯子,一个没有智慧、思想和理智之人了。
史成杰走进院门,便看见爷爷坐在东屋大门前的一把太师椅上。但他看见的是一个消瘦、苍老、目光呆滞、流着口水、头发散乱的爷爷,一个对周围的环境没有任何反应的爷爷。旁边坐着的,是同样显得苍老而又憔悴的奶奶。史成杰心头一沉,心存疑惑:这是怎么了?这是自己的爷爷吗?他径自走向前去,叫了一声:“爷爷,我回来了。爷爷,你怎么了?你不认识我了吗?”他蹲下去,望着爷爷那双浑浊的眼睛说。爷爷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滞地望了他一眼,目光是空洞的,瞬间闪过的是恐惧和慌乱。
“杰儿啊,你到底是回来了。可你已经来晚了,爷爷再也不是原来的爷爷了。他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已经成了一个呆子了。”一旁的奶奶用微弱的声音哭诉着,干涸而又泛红的眼睛已经流不出眼泪了。
“奶奶这是怎么了?爷爷怎么变成这样了。”史成杰抓紧奶奶的手,大声问道。奶奶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发出阵阵叹息。她已经非常虚弱了,似乎不愿意说任何多余的话,也像是没有力气说下去似的。
“大侄孙,你不要着急,还是坐下来,听我们慢慢地说吧。”史忠良爷爷在一旁劝慰道。说着便让人搬来一把椅子,让史成杰坐下来。史忠良等一群长者也在东屋的门前坐下,慢慢地向史成杰叙说着史老太爷因惊吓而疯的经过。“就这样,老太爷就变成了这样。大侄子啊,我们都盼着你早些带兵回来,将这些该死的日本人赶出鄱阳湖,赶出中国去。”史忠良叙说完了后,愤慨地对史成杰说。
史成杰听完后,也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他没有回答史忠良爷爷的话,他觉得心中有愧,愧对爷爷,愧对众乡邻。他沉默了一会说:“日本人是一定要赶出去的,不消灭日本鬼子,天理不容啊。这些日本人杀害了多少中国人,制造了多少悲剧。可现在还相当困难,一时半会还没法将他们赶走。不过大家不要灰心,中国军队是一定能打回来的。”
“哦,”史忠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从史成杰的话中知道,这次史成杰回来并没有带部队回来。他接着问:“大侄孙,这日本人还没赶走,你怎么回来了呢?虽然最近湖面上的日本船来得少了,但有时还会出现,你这样来多不安全哪?”
“日本兵都调到长沙打仗去了,现在日本人占领的地方太大了,他们就无法顾及得过来,所以他们只能占据一些重要城镇。我这次回家是奉舅舅之命,探视家人,一路上都有人接应和安排,因此还是比较安全的。舅舅已经被任命为江右省政府主席,我是随舅舅一起回江右的。”
“哎呀,这可是大喜事啊,这可是我们双阳人之荣耀,也是我们双阳人之福气啊。据我所知,至少自大清朝以来,还没有过双阳人主政江右的历史。这下好了,不但是双阳人,而且是我们的吴浩淼吴大人。我们吴史两镇该有出头之日了。”史忠良喜形于色地说。众长者都高兴的附和起来,这是他们近两年来听到的最值得他们庆贺的事情。
“哎,要是老太爷还清醒,那还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呢?可惜、可惜啊。”有人在一旁叹息道。
“老太爷虽然这样了,但我们史镇不能不庆贺一下,而且还要派人前去吴镇亲自向吴家表示恭贺,吴史两家是至亲,不去显得我们史镇人不懂礼数,让人笑话我们史镇无人哪。”史忠良说。众人纷纷表示赞同。
史成杰说:“现在是国难之时,动静不可太大。舅舅出任江右省政府主席,毕竟是在非常时期。舅舅自己就非常低调,来江右之时并没带什么人过来,因此大家最好不要太大张旗鼓地宣扬。何况双阳现在正处在日本人控制之下,让日本人知道了,也许对吴史两镇不利。”史成杰表示不同意见说。
史忠良沉思一会说:“杰儿的话也有道理。日本人还在双阳,这些畜生什么都干得出来。不过我们史镇不能没有所表示,我想择日选几位族下长者,前去吴镇表示祝贺一下,还是有必要的。至于敲锣打鼓、鸣铳放炮就免了,等将来日本人赶走了,我们再补上这一礼节。大家以为如何?”
“忠良族长说得有道理,就按族长说的办。”史成杰也就没表示反对。他知道,乡镇有乡镇的习惯和风俗。
“杰儿,你还没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你娘吧。你还是赶快去你娘那里,还有你媳妇那儿,这段时期,可苦了她们娘儿俩了。我等就先行告退,改日再来听杰儿为我讲讲你与日本人打仗之事。”说完,史忠良就和一群乡绅一起起身告辞。史成杰将他们送到了院门口,院门口还有许多人在观望,史镇及周边的乡村人封闭得太久了,他们希望从史成杰那里得到一些外面的消息。史忠良要大家退去,不要影响史成杰与家人的团聚。族长的话大家是不能不听的,于是大家纷纷离散开去。
史成杰随后来到了西屋。吴太太坐在上厅的八仙桌子旁,她在等待着自己的儿子。她几次想出去看自己的儿子,但她还是忍耐住了。她内心是如此地渴望而又迫不及待,一股不寻常的暗流在她的内心涌动着,这在她是很少出现的,她知道自己这次见到儿子会控制不住的。她不想在外人面前表现失态。果然,当史成杰迈进西屋的门槛,远远地叫了声:“娘!”时,吴太太便立刻要站起来,随即,她又重重地坐回到椅子上,她的双腿没有力量支持她站起来。无法控制的情感让她放声大哭起来。这时的吴太太,再也不顾什么身份和尊严了,她要宣泄,要释放,要将自己内心的恐惧、压抑和对未来的绝望全部倾倒出来。自从史老太爷疯了以后,她觉得天都快要塌下来了。多年来,虽然她一直在和史老太爷明争暗斗,总想摆脱老太爷的控制,成为史家真正的、唯一的主宰,但一旦老太爷真的疯了,她便觉得太突然了,自己顿时像失去了主心骨,没有了支撑,没有了着力点,自己整个的人都像是漂浮在空中。这时的她才真正体会到了这个家还真不能没有史老太爷。随后,儿子遇难的消息传来,让她觉得整个世界都要崩溃。虽然她仍然在坚持着,向外人说她不相信这样的谣言,自己的儿子还活着,并外表平静地艰难地支撑着这个家。但她陷入了巨大的痛苦、恐惧和绝望之中,一种不祥的末日的预感将她笼罩着,让她夜不能寐,她觉得自己也随时都有可能,在这种巨大的压力之下变得疯狂。她变得更加暴躁不安了,动不动就对下人和家里人发火甚至打骂。她近乎于变态了,所有的人都在躲着她,本来就威严的她,现在更加不近人情了。越是如此,她越觉得孤独,也就越暴躁,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摆脱她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大的困境。
现在,她要哭泣了,像一个真正的女人那样哭泣。所有的人都惊讶了,大家都想到了吴太太会流眼泪,会哭泣,会激动,但没有人会预料到她会如此放肆地哭泣,自从吴太太嫁到史家,史镇从来没有人见过她如此哭泣。吴太太的哭惊天动地,下人们只是傻傻地远远地站着,不知如何去劝慰。其他的女人们也有些手足无措,因为从来都是吴太太来教训大家,今天该如何安慰吴太太呢?再说,没有人能知道她的内心世界,平时的吴太太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不会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因此也没人知道吴太太是为何而哭得如此伤心。女人们凭着她们的本能知道吴太太今天动了真情,这种真情足以打动任何人,因此女人也跟着流泪哭泣起来。史成杰走上前去,弯下腰将母亲的头抱在自己的怀里,也许只有他才能理会到母亲内心深处的恐惧和绝望。他没有劝母亲,而是让她痛快地宣泄出来,他知道有时哭泣能很好地排解内心的压力,而母亲表现这种情绪的机会太少了。今天,哭泣的母亲是他看到的最近人情的母亲,可为什么她平时不表现出来呢?他理会到了母亲的脆弱,那种表面刚强的人往往是脆弱的人,在遇到大事时,往往没有了韧性。他就这样拥抱着自己的母亲,他的记忆中都不曾如此亲近地拥抱过自己的母亲,母亲在他的怀中像一个受委屈、被惊吓的孩子。母子俩没有语言的交流,只是在彼此感受着对方情绪的波动,这是他们之间难得的一次畅快的沟通。哭了好一阵,史成杰的妻子吴清玉从房内走出来了,她的脸上也挂满了泪珠。史成杰望着妻子,心中一沉,妻子的形象让他感到吃惊,那消瘦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
吴清玉走近吴太太,蹲下去轻声地对吴太太说:“姑妈,别哭了。成杰回来了,我们该高兴啊。”也许是哭累了,也许是听从了吴清玉的劝,吴太太慢慢地止住了哭,但她依然将脸埋在儿子的怀中。
“清玉!”等母亲的哭声慢慢地低落下去后,史成杰深情而有些内疚地叫了一声自己的妻子。
清玉慢慢地抬起头,与丈夫的目光对视着,她的眼眶内依然充满着泪水对史成杰说:“你总算回来了,你知道我们这段时期是怎样盼望你的吗?你让我们等得好苦啊。”说完,她站起来,转身又回到房间去了。随即,从房内传出压抑而又轻微的啜泣声。
吴太太慢慢地恢复过来了,她将脸从史成杰的怀中抽出,拿手绢擦拭着眼泪。缓缓地对儿子说:“杰儿,你去看看清玉吧。娘没事了,等下过来我们娘儿俩好好聊聊。”史成杰点了点头,离开母亲到房内去了。
房里也有几个人。史成杰一进来,两个女儿就扑上来了,高声叫着:“爸爸!”刚才她们一直陪伴在自己的母亲身边。史成杰抱住两个已经长大了的女儿,既高兴、激动又感到愧疚,女儿都长这么大了,自己很少给她们父爱,这或许是自己一生中最应该自责的事情。妻子吴清玉还在那里轻声哭着,不时传来阵阵急促的咳嗽声。
史成杰牵着两个女儿走近妻子,关切地问:“清玉,你怎么了?你的身体还好吗?刚才我发现你的脸色苍白,你是不是不舒服?”
吴清玉抬起头,擦去脸上的泪水,沉重地叹息一声说:“成杰,我已经是个废人了。我得了治不好的病。我对不起你啊,没给你生个儿子,以后怕是再也生不了。我现在担心的就是琳儿和瑛儿,一来家里不安全,二来这两个女儿总喜欢靠在我身边。我这病会传染的,要是传染给她们,那就是我的罪过了。我就盼着你回来,你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将她们带出去。”
史成杰看着妻子的脸,猜出了妻子得的是什么病。他深情地将手搭在妻子的肩上说:“清玉,没有什么病是治不好的,这次我要将你们娘儿三个一起带出去,我一定要将你的病治好。”
吴清玉惨淡地一笑,摇摇头说:“别为我操心了,我知道这是我的命,人是没法超越自己的命的。”
人们都没有跟进去,他们不愿意去看那让人更辛酸的一幕,只有史忠良等几位史氏族下长者才跟随进去了。史家也不允许人们随便进去看那个曾经威严的、高高在上的,而今已疯癫了的老太爷了。
史老太爷是被吓疯的。日本人占领省城洪城和江阳市后,便控制了整个鄱阳湖地区,他们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解除自己的后顾之忧,对湖区内以及湖区周边所有的地区进行了清剿。那时,隔几天便有日本人的快艇来到史镇一带。刚开始的时候,史镇人根本不知道这些速度飞快的铁家伙是什么东西,更不知道那些快艇一来,便不管青红皂白地对着人群扫射,那些在湖边洗衣服的女人们、在水边嬉戏的娃娃们,还有那些到湖里打鱼的渔民们,就在那一瞬间失去了自己的生命。在这些铁家伙面前,生命是如此的脆弱,日本人杀死一个人就像踩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人们在为失去自己的亲人而悲痛同时,又产生了极度的恐惧,这种恐惧是前所未有的。他们觉得天要塌下来了,就像失去了父母保护的孩子一样,孤立无助,每个人都觉得死亡随时会降临在自己的身上。这个近千年来从未经历过战乱的地方,人们没有任何的防患意识。面前的这个湖,曾经是天然的屏障,保护他们世世代代的子孙们平安地躲过一场又一场战乱。但今天这个平静被打破了,湖面成了日本人畅通无阻的通道,他们想来就来,带着子弹和炮弹而来。史镇和周边所有的人都觉得自己像脱光了衣服,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躲避和安身。然而,本能使他们学会了逃跑,湖面一出现“噜噜”的马达声,他们便向后山跑去,虽然后山只是一座低矮的山丘,不是什么好的隐藏场所,但那里毕竟有树林,有山坡,而且远离湖岸,日本人的子弹无法扫射到。妇女们再也不敢到湖边洗衣服了,渔民也不再出湖打鱼,这个生养他们的湖已成为了一个死亡之湖。
然而灾难并没有结束,日本人来了更大的船,船上装有大炮。史镇和周围所有的人,都没见过这么高的船,天哪!那船比史家的房屋还要高。沿岸的人们只有逃避,许多人在逃避的路上被船上打来的炮弹炸飞了,有的炸得缺胳膊少腿,有的炸得面目全非了。太惨了,天绝的日本人,死都不让人有个全尸。慢慢地,大家开始麻木了,他们在听天由命,每天都在等待着死亡的来临,也许就在今天,或者明天。也许是自己,也许是别人。许多人都来问史老太爷,史老太爷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知道如何才能抵挡了这么大的家伙。
史老太爷仰天长叹说,中国怕是没救了。说完老泪纵横,他当官的时候知道洋鬼子的厉害,他们的舰船在大海上可以打到岸上。可那毕竟是在海上,是在国门前,离自己的家,离广袤的内地还远着呢。可今天,比那更厉害的舰船居然出现在自己的家门口,滥杀无辜,真乃国之不幸啊。这一天,湖面上又传来“隆隆”的声音,史镇人本能地向后山跑去,史老太爷和家人一起,在佣人的搀扶下,抱着他必定不肯放手的那部史家祖训,也向后山踉踉跄跄地跑去。然而这次却没那么幸运了,他们刚跑出村庄不久,就听到头顶上传来呼啸的声音,随即一颗炮弹就在离史家人不远的地方开花了。“轰”的一声,震得大地都晃动起来,掀起的热浪推着尘土,向史老太爷扑来,史老太爷惊呆了,他只觉得自己面前一片红光,巨大的热流将他掀翻在地。佣人们拼命地保护着史老太爷,有人用自己的身体来掩护。舰船开了几炮后,便离开了,当人们确信那船已经远去时,才将史老太爷从泥土里扒出,并把他从地上扶起。然而老太爷再也不是原来的老太爷了,他已经神志不清,变得呆傻木然了。从那以后,老太爷便是一个疯子,一个没有智慧、思想和理智之人了。
史成杰走进院门,便看见爷爷坐在东屋大门前的一把太师椅上。但他看见的是一个消瘦、苍老、目光呆滞、流着口水、头发散乱的爷爷,一个对周围的环境没有任何反应的爷爷。旁边坐着的,是同样显得苍老而又憔悴的奶奶。史成杰心头一沉,心存疑惑:这是怎么了?这是自己的爷爷吗?他径自走向前去,叫了一声:“爷爷,我回来了。爷爷,你怎么了?你不认识我了吗?”他蹲下去,望着爷爷那双浑浊的眼睛说。爷爷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滞地望了他一眼,目光是空洞的,瞬间闪过的是恐惧和慌乱。
“杰儿啊,你到底是回来了。可你已经来晚了,爷爷再也不是原来的爷爷了。他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已经成了一个呆子了。”一旁的奶奶用微弱的声音哭诉着,干涸而又泛红的眼睛已经流不出眼泪了。
“奶奶这是怎么了?爷爷怎么变成这样了。”史成杰抓紧奶奶的手,大声问道。奶奶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发出阵阵叹息。她已经非常虚弱了,似乎不愿意说任何多余的话,也像是没有力气说下去似的。
“大侄孙,你不要着急,还是坐下来,听我们慢慢地说吧。”史忠良爷爷在一旁劝慰道。说着便让人搬来一把椅子,让史成杰坐下来。史忠良等一群长者也在东屋的门前坐下,慢慢地向史成杰叙说着史老太爷因惊吓而疯的经过。“就这样,老太爷就变成了这样。大侄子啊,我们都盼着你早些带兵回来,将这些该死的日本人赶出鄱阳湖,赶出中国去。”史忠良叙说完了后,愤慨地对史成杰说。
史成杰听完后,也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他没有回答史忠良爷爷的话,他觉得心中有愧,愧对爷爷,愧对众乡邻。他沉默了一会说:“日本人是一定要赶出去的,不消灭日本鬼子,天理不容啊。这些日本人杀害了多少中国人,制造了多少悲剧。可现在还相当困难,一时半会还没法将他们赶走。不过大家不要灰心,中国军队是一定能打回来的。”
“哦,”史忠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从史成杰的话中知道,这次史成杰回来并没有带部队回来。他接着问:“大侄孙,这日本人还没赶走,你怎么回来了呢?虽然最近湖面上的日本船来得少了,但有时还会出现,你这样来多不安全哪?”
“日本兵都调到长沙打仗去了,现在日本人占领的地方太大了,他们就无法顾及得过来,所以他们只能占据一些重要城镇。我这次回家是奉舅舅之命,探视家人,一路上都有人接应和安排,因此还是比较安全的。舅舅已经被任命为江右省政府主席,我是随舅舅一起回江右的。”
“哎呀,这可是大喜事啊,这可是我们双阳人之荣耀,也是我们双阳人之福气啊。据我所知,至少自大清朝以来,还没有过双阳人主政江右的历史。这下好了,不但是双阳人,而且是我们的吴浩淼吴大人。我们吴史两镇该有出头之日了。”史忠良喜形于色地说。众长者都高兴的附和起来,这是他们近两年来听到的最值得他们庆贺的事情。
“哎,要是老太爷还清醒,那还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呢?可惜、可惜啊。”有人在一旁叹息道。
“老太爷虽然这样了,但我们史镇不能不庆贺一下,而且还要派人前去吴镇亲自向吴家表示恭贺,吴史两家是至亲,不去显得我们史镇人不懂礼数,让人笑话我们史镇无人哪。”史忠良说。众人纷纷表示赞同。
史成杰说:“现在是国难之时,动静不可太大。舅舅出任江右省政府主席,毕竟是在非常时期。舅舅自己就非常低调,来江右之时并没带什么人过来,因此大家最好不要太大张旗鼓地宣扬。何况双阳现在正处在日本人控制之下,让日本人知道了,也许对吴史两镇不利。”史成杰表示不同意见说。
史忠良沉思一会说:“杰儿的话也有道理。日本人还在双阳,这些畜生什么都干得出来。不过我们史镇不能没有所表示,我想择日选几位族下长者,前去吴镇表示祝贺一下,还是有必要的。至于敲锣打鼓、鸣铳放炮就免了,等将来日本人赶走了,我们再补上这一礼节。大家以为如何?”
“忠良族长说得有道理,就按族长说的办。”史成杰也就没表示反对。他知道,乡镇有乡镇的习惯和风俗。
“杰儿,你还没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你娘吧。你还是赶快去你娘那里,还有你媳妇那儿,这段时期,可苦了她们娘儿俩了。我等就先行告退,改日再来听杰儿为我讲讲你与日本人打仗之事。”说完,史忠良就和一群乡绅一起起身告辞。史成杰将他们送到了院门口,院门口还有许多人在观望,史镇及周边的乡村人封闭得太久了,他们希望从史成杰那里得到一些外面的消息。史忠良要大家退去,不要影响史成杰与家人的团聚。族长的话大家是不能不听的,于是大家纷纷离散开去。
史成杰随后来到了西屋。吴太太坐在上厅的八仙桌子旁,她在等待着自己的儿子。她几次想出去看自己的儿子,但她还是忍耐住了。她内心是如此地渴望而又迫不及待,一股不寻常的暗流在她的内心涌动着,这在她是很少出现的,她知道自己这次见到儿子会控制不住的。她不想在外人面前表现失态。果然,当史成杰迈进西屋的门槛,远远地叫了声:“娘!”时,吴太太便立刻要站起来,随即,她又重重地坐回到椅子上,她的双腿没有力量支持她站起来。无法控制的情感让她放声大哭起来。这时的吴太太,再也不顾什么身份和尊严了,她要宣泄,要释放,要将自己内心的恐惧、压抑和对未来的绝望全部倾倒出来。自从史老太爷疯了以后,她觉得天都快要塌下来了。多年来,虽然她一直在和史老太爷明争暗斗,总想摆脱老太爷的控制,成为史家真正的、唯一的主宰,但一旦老太爷真的疯了,她便觉得太突然了,自己顿时像失去了主心骨,没有了支撑,没有了着力点,自己整个的人都像是漂浮在空中。这时的她才真正体会到了这个家还真不能没有史老太爷。随后,儿子遇难的消息传来,让她觉得整个世界都要崩溃。虽然她仍然在坚持着,向外人说她不相信这样的谣言,自己的儿子还活着,并外表平静地艰难地支撑着这个家。但她陷入了巨大的痛苦、恐惧和绝望之中,一种不祥的末日的预感将她笼罩着,让她夜不能寐,她觉得自己也随时都有可能,在这种巨大的压力之下变得疯狂。她变得更加暴躁不安了,动不动就对下人和家里人发火甚至打骂。她近乎于变态了,所有的人都在躲着她,本来就威严的她,现在更加不近人情了。越是如此,她越觉得孤独,也就越暴躁,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摆脱她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大的困境。
现在,她要哭泣了,像一个真正的女人那样哭泣。所有的人都惊讶了,大家都想到了吴太太会流眼泪,会哭泣,会激动,但没有人会预料到她会如此放肆地哭泣,自从吴太太嫁到史家,史镇从来没有人见过她如此哭泣。吴太太的哭惊天动地,下人们只是傻傻地远远地站着,不知如何去劝慰。其他的女人们也有些手足无措,因为从来都是吴太太来教训大家,今天该如何安慰吴太太呢?再说,没有人能知道她的内心世界,平时的吴太太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不会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因此也没人知道吴太太是为何而哭得如此伤心。女人们凭着她们的本能知道吴太太今天动了真情,这种真情足以打动任何人,因此女人也跟着流泪哭泣起来。史成杰走上前去,弯下腰将母亲的头抱在自己的怀里,也许只有他才能理会到母亲内心深处的恐惧和绝望。他没有劝母亲,而是让她痛快地宣泄出来,他知道有时哭泣能很好地排解内心的压力,而母亲表现这种情绪的机会太少了。今天,哭泣的母亲是他看到的最近人情的母亲,可为什么她平时不表现出来呢?他理会到了母亲的脆弱,那种表面刚强的人往往是脆弱的人,在遇到大事时,往往没有了韧性。他就这样拥抱着自己的母亲,他的记忆中都不曾如此亲近地拥抱过自己的母亲,母亲在他的怀中像一个受委屈、被惊吓的孩子。母子俩没有语言的交流,只是在彼此感受着对方情绪的波动,这是他们之间难得的一次畅快的沟通。哭了好一阵,史成杰的妻子吴清玉从房内走出来了,她的脸上也挂满了泪珠。史成杰望着妻子,心中一沉,妻子的形象让他感到吃惊,那消瘦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
吴清玉走近吴太太,蹲下去轻声地对吴太太说:“姑妈,别哭了。成杰回来了,我们该高兴啊。”也许是哭累了,也许是听从了吴清玉的劝,吴太太慢慢地止住了哭,但她依然将脸埋在儿子的怀中。
“清玉!”等母亲的哭声慢慢地低落下去后,史成杰深情而有些内疚地叫了一声自己的妻子。
清玉慢慢地抬起头,与丈夫的目光对视着,她的眼眶内依然充满着泪水对史成杰说:“你总算回来了,你知道我们这段时期是怎样盼望你的吗?你让我们等得好苦啊。”说完,她站起来,转身又回到房间去了。随即,从房内传出压抑而又轻微的啜泣声。
吴太太慢慢地恢复过来了,她将脸从史成杰的怀中抽出,拿手绢擦拭着眼泪。缓缓地对儿子说:“杰儿,你去看看清玉吧。娘没事了,等下过来我们娘儿俩好好聊聊。”史成杰点了点头,离开母亲到房内去了。
房里也有几个人。史成杰一进来,两个女儿就扑上来了,高声叫着:“爸爸!”刚才她们一直陪伴在自己的母亲身边。史成杰抱住两个已经长大了的女儿,既高兴、激动又感到愧疚,女儿都长这么大了,自己很少给她们父爱,这或许是自己一生中最应该自责的事情。妻子吴清玉还在那里轻声哭着,不时传来阵阵急促的咳嗽声。
史成杰牵着两个女儿走近妻子,关切地问:“清玉,你怎么了?你的身体还好吗?刚才我发现你的脸色苍白,你是不是不舒服?”
吴清玉抬起头,擦去脸上的泪水,沉重地叹息一声说:“成杰,我已经是个废人了。我得了治不好的病。我对不起你啊,没给你生个儿子,以后怕是再也生不了。我现在担心的就是琳儿和瑛儿,一来家里不安全,二来这两个女儿总喜欢靠在我身边。我这病会传染的,要是传染给她们,那就是我的罪过了。我就盼着你回来,你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将她们带出去。”
史成杰看着妻子的脸,猜出了妻子得的是什么病。他深情地将手搭在妻子的肩上说:“清玉,没有什么病是治不好的,这次我要将你们娘儿三个一起带出去,我一定要将你的病治好。”
吴清玉惨淡地一笑,摇摇头说:“别为我操心了,我知道这是我的命,人是没法超越自己的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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