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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生（七）
　　“八分二十秒到了。没有预兆。这是神给我们的答案。”
　　玩逻辑的不喜不怒不哀不乐地说，显得他的立场似乎不偏不倚。
　　刷地一声，画吊小人的狠狠圈画下最后一笔，嘴巴一咧，让人看见二十来颗白森森的牙尖正兴高采烈。他笔下的小人套上了绞索。
　　“十二比零，判决有罪。”
　　戴尔文宣布完毕，也不问别人的意见，就迳自站了起来，像是陪审有了结论，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末日会有罪定了？戴大陪审长未免天真过了头吧！等一十二人出了陪审室，站上陪审席，说好的一十二票只要有一票临时叛逃，陪审席上一个人推翻陪审室里一十二人的意见，这种事，以前曾有，以后也难免。
　　文生心下微微一笑──戴大陪审长，辛苦了。你辛苦了半天也顶多做到这样。
　　如老僧的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抬起了头，睁开了眼，眼睛笑了。
　　“如果预兆在时限过后才发现呢？”
　　“嗯？”
　　如老僧的眼睛望向墙头，一双双的眼睛跟着看去，只见白色的墙面一点一点渗出腥红色，一点一点由红转深，一点一点连成笔画、连成文字：
　　仰望我就必得救因为我是神
　　＊＊＊
　　“这……这是神迹？”
　　“不，不是神迹。”
　　“如果这不是神迹，什么是神迹？”
　　“有人装神弄鬼？”
　　“如果这是神迹，我想，我们可以请求更进一步的神迹。”
　　“这是神给我们的自赎机会，证明自己相信神。不是吗？”
　　“是吗？我们已经仰望了，所以不就已经得救了？”
　　“那么，审判呢？有罪无罪？”
　　“预兆已经出来了，神介入了，还判有罪？”
　　“那么，就判有罪吧。如果真是神，就请祂进一步介入这件事。”
　　“原来你比我更老顽固。预兆出来了，却不承认是预兆？”
　　“如果那不是人为假造的，就不该让我质疑，对吧？”
　　“又各执一词了？这样我们……”
　　＊＊＊
　　是谁在墙上写字？不是神，而是接近神的存在。是就关在实验箱里的接近全能的存在？是末日会？末日会把陪审室一十二人关在它的实验箱？安心局呢？也在它的实验箱？文生惊得无以复加。没听说有这个，没听说。感觉深深被背叛了，被遗弃了。陪审室里竟有教团不让他知道的事。
　　文生抬头看那已漆黑成墨的字，心下喃喃，还会有事发生。还会有事发生。
　　■修（七）
　　陪审室，团团围着安全？在安心局平面图大大小小方格包围下的结果，竟是，该受保护的却连逃生的机会都没有？
　　在修面前，萤幕显示，陪审室和一大片方格纷纷落入粉红色区块。隔离墙，就将一切状况“停损”在这粉红色里。
　　──陪审室，你们被背叛了，就这样。要怪就怪末日会想当神，而我们却是比末日会的神更高等的存在……以后还有谁肯信安心局的保护？还有谁肯进陪审团？这些以后，我还有机会知道？……我也没有以后了……
　　修按下确定钮。
　　他听见世界似乎深吸一口气，再长长地吐出一声叹息。挤满空调室的输气管、贮气槽──或该说是他强挤进这里──正在调配准备运送出的空气。
　　修呆了一会。感觉不太真实。他的世界就这样结束了？才多久前，不是还和漏斗闹了一回？漏斗不是还摔了个跟以前一模一样的一跤？还有安……无法呼吸了。不，不是无法呼吸，而是不敢呼吸。不，应该要呼吸，这样的空气以后呼吸不到了。
　　修深吸一口气。
　　电脑萤幕上，不断流动的萤光箭头停了，跳出黑底红字的对话框，闪着警告、警告，毒气影响范围包括现在这间空调室，强烈要求再次输入执行密码。
　　──只要输入密码就行了吧？安心局里认识的、不认识的就再也什么都不是了？
　　他感觉自己像个死神，空调室里的死神。只是这个死神也快死了，他困死了自己。
　　──这次连头儿也没办法了吧？
　　先前，讯问官教包得温咬死在侦讯室，衡还一脸笃定地说：“有办法。”什么办法？就四个字，“找安邦彦”。
　　安邦彦来了后，看了侦讯室、监控室几眼，交代了衡几句，就没事了。
　　没事了？
　　不但没事了，还多了一笔慰问金，大家分。
　　原来安邦彦早留了一手，抓到包得温还当没抓到，就像延迟几秒播放直播节目，预留修正的可能。于是报告上那死的不是死在侦讯室，而是为追捕包得温而殉职。
　　侦讯的相关人员当然感激得没话说，但是，包得温呢？他会不说话？
　　“他能说什么？他要说点有用的，能活过今天；要想不开，想在‘追捕过程重伤不治’……呵呵！”安邦彦笑得像是下了一步好棋。啪！将军！
　　而如今，安邦彦的办法也就多活一步路，不，仅仅是多走一步路，末日会还把胁持内鬼不内鬼的放在心上？
　　──连头儿也没办法了吧？我更不用说了。只能别了，安。还有，别了，我。
　　输入密码，按下执行。
　　修吐出一口气，一切都……等等，电脑跑出一串数字乱码？看起来像是……电梯密码？
　　■文生（八）
　　陪审室的通风管吹出无色无味的恶魔气息，仿佛就这样将整间陪审室吹进了歌剧院，听不见一丝人的声气。
　　无声的歌剧院？那是三十五年前的莫斯科歌剧院。四十多名恐怖分子胁持了八百多位人质，并要引爆炸弹；而后，无声无息地一股不明气体来袭，四十多加八百多一瞬间皆迷迷糊糊，瘫倒一片。
　　如今陪审室里，耍嘴的、抢嘴的、争嘴的、撇嘴的、帮嘴的、说破嘴的、强嘴的就都瘫倒一片。
　　文生是知道有事发生，但等他知道了，也什么都做不得了。只是迷迷糊糊，以为方才的是梦，现在的……也是梦，等一下就要……咚地一声，脑袋狠狠实实摔在桌面，不痛，什么知觉都没了。
　　摔在桌面的，摔在地面的，那是陪审室里最后的声响，然后，一切都静了。
　　听不见谁喊：“毒气！来自末日会的毒气！”
　　也听不见谁辩：“毒气来自末日会？就不可能是军研所？”
　　还听不见谁反驳：“不就是末日会介入，安心局才插手？”
　　想问一句“是末日会装神弄鬼，弄出一台预言机，预先安排一切？”的声音静了。
　　想笑一句“什么预言机？不过是机器里关了一只死猴子，还耍什么把戏？”的声音也歇了。
　　想叹一句“陪审室，终究是安心局握在手里的东西；末日会，玩得过安心局？”的声音更没了。
　　一切静得仿佛都死了。铁窗外，窜动在柔枝嫩叶间的啁啾一声，恍然是陪审室左近唯一活着的存在。
　　“仰望我就必得救因为我是神”那墨黑的大字大模大样在墙头上犹自以为是神。
　　■修（八）
　　一条深邃的长廊倘在修的面前。
　　通过空调室电脑给的密码，他搭上的电梯门再一开，眼前的直像是防空隧道，或避难通道，纯白色的壁面上不知用了什么特殊涂料，光粒子只能全反射、全反射、全反射，恍似关在光纤维里。纵然眼前一片光明，那光明也只是这长廊的囚犯。
　　──这里，声音逃不出，光线逃不出，所以，我应该能逃出？安呢？安也得救？不可能吧？大家身上都可能带着毒……或者是在隔离？隔离然后治疗？
　　人只要有路可走，都以为可以走出困境。走吧。走吧。
　　＊＊＊
　　纯白色长廊尽头一道如同金库的、还是焚化炉的不锈钢大门开着。进去？不进去？门开着，没理由不进去。进去吧。
　　进去后，门内一列一列的角钢架，架上一排一排的资料箱，还挂了几面大镜子。是档案室？透过镜子，可以看见墙边搁了一幅一幅的油画，墙角堆了一山一山的办公桌、档案柜。不是档案室？
　　墙边上的画，好几幅都挤到视野外，一幅叠一幅，叠成一面……一秒、两秒、三秒，占了三秒时间，那是一面超出空间，占据时间的超长横幅。像是层层堆叠出的超长版〈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
　　高更版的原画看着总觉得不够淋漓尽致，这超长版的就把〈世界的起源〉、〈草地上的午餐〉、〈阿诺菲尼的婚礼〉、〈格尔尼卡〉、〈呐喊〉、〈黑方块〉各色各别的各派名画添加上去。〈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也在其中。
　　──或许……
　　“或许，我也在其中，成了画的一部分。”
　　画里有人说话？是安邦彦。他就坐在画里，像是画的一部分。
　　安邦彦站了起来，手里拿着一份翻开的档案，递过来，脸上笑着：“修这时心想，安邦彦要他看的是什么？”
　　修心想……该想什么？不知道该想什么，只能把安邦彦给的档案接过手，然后……奇怪，这是有关他的调查报告？白纸黑字略略叙述他今天见过漏斗如何如何、处理焦尸事件如何如何、和虹学姊的对话如何如何、和安邦彦的对话如何如何，大致不差。有人在监视他？
　　“修这时心想，有人在监视他？”安邦彦脸上的表情，一如说中答案的魔术师。
　　“怎……怎么回事？”
　　“知道高斯爆炸？”
　　■文生（九）
　　□高斯爆炸
　　高斯爆炸本叫高斯或高适，科学奇才，力学于力学。因为世界起于大爆炸，二战终于大爆炸，相信爆炸可以开创美丽的新世界，就在自己的名字后头加个炸弹瞬间释能状态。
　　相传他毕业不搞论文，搞炸弹。
　　一说他将原子笔做成微型原子弹，按键式，卡嗒一声就爆炸。
　　一说他在纸上用原子笔画炸弹，然后一甩，轰地一声也爆炸。
　　“就像钱学森一人抵得上五个师，高斯爆炸一人也抵得上半颗‘小男孩’，加半颗‘胖小子’。这颗两脚原子弹非上安全栓不可。”国防部如是说，便把他“关”进军研所。而后，末日会看中了他，竟能使他从魔鬼岛般的戒备下“消失”！
　　消失的炸弹比摆在军火库的恐怖。因为不能爆炸的炸弹就是石头。军研所就一堆“老石头”，比高斯爆炸老资格，会压人。
　　末日会说：“你待在军研所，不夸张地说，连申请原子笔，光跑单子都得先榨干一支。我们末日会呢，研究什么都百无禁忌，绝不说什么‘让上头先研究、研究’。”
　　既然百无禁忌，高斯爆炸要研究什么？当然要研究不能研究的。都说科学家对人头皮下一公分、半公分大脑皮层的了解远不如数千光年之遥宇宙的理解──高斯爆炸食指点点太阳穴。
　　“大脑？”
　　不，研究真正的人肉炸弹，人体自爆。
　　先动物实验，小只一点的老鼠，大只一点的狗，然后真人实验，不久人世的、厌世的、信教的、不信教的，要什么有什么，有什么炸什么。等第一批实验材料炸得差不多了──
　　“炸弹呢？”
　　炸弹？哪来什么炸弹。就一句“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
　　“什么意思？”
　　诸行无常──爆炸模式还没有常规；
　　诸法无我──引爆方法也没有我中意的；
　　涅槃寂静──实验结果也就一句话：一切归零。
　　他的炸弹是别人仿制不来的艺术，可不是军火市场里学面包店买一打多送一个的廉价玩具。
　　末日会的沉了脸。
　　不要艺术？就先给个“莫洛托夫鸡尾酒”玩玩好了。高斯爆炸恶作剧般笑了一笑。
　　“莫洛托夫鸡尾酒？汽油瓶炸弹？这也太低段了吧。”
　　高斯爆炸指指实验桌上一瓶看起来像牛奶、闻起来像牛奶、要喝起来恐怕也像牛奶的“牛奶”，要末日会的送去教团高层。
　　“牛奶？”
　　关于这瓶“牛奶”的使用说明是：小心过期，还有，小心爆炸。
　　平时像牛奶一样保存；要喝时，闻一闻、嗅一嗅，确定没酸味，没过期；喝下去，才和胃液产生连锁反应，六分钟后──砰！瞬间爆炸！小心，过期了就和过期牛奶没两样，喝下去会拉肚子。
　　这就是日后惊动当局、震慑社会，引爆所谓“大爆炸时代”的“牛奶炸弹”。
　　第一次，炸死了但言廷，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高斯爆炸也没能看见怎么回事。该有摄影记录。最好多角度。
　　“大北市警局附近，有家专卖监视器的，叫‘百眼巨人’，店里店外上百只监视镜头，都网路直播。炸它，要记录有记录，要角度有角度。”
　　高斯爆炸摇摇头。就怕一次炸坏整个监视网路，没得看后续影像。最好炸对街的面包店蒸汽厨房，它店里店外也有网路直播。店里的炸坏了，店外还有百眼巨人看着。
　　于是网路镜头下──
　　大北捷运地下道第八号出口吐出两个带黑框眼镜的，一个大光头，一个小平头。两个一身似是城市迷彩的工作服，背上背包打着街区地图标画出的黑体字“跑腿帮”。在满街学〈榔头客〉穿着像夏威夷花衬衫的人群里，本该隐身的城市迷彩反而更显眼。
　　大光头一手手机，一手两塑胶袋，引小平头走到蒸汽厨房前，找张街道座椅，要小平头坐下。小平头两眼直勾勾盯着塑胶袋。大光头点点头，给他一袋。小平头当下狼吞虎咽。似是饭团、“豆浆”。
　　这时一队警察巡逻走近。大光头发现了，再给小平头吃另一袋。眼见小平头鼓着腮帮子喝下第二袋的“豆浆”，大光头赶紧看时间：八点三十八分。
　　警察巡逻队进了蒸汽厨房，挤在柜枱前点东点西。然后大光头带小平头走到蒸汽厨房的直播镜头下，取了点餐单，圈圈点点，点了九份各色各别的三明治，特别注明要现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