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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疯鸿葆就要研究空气，使人呼吸这种空气后产生真正的信仰。
　　真能产生信仰？还是幻觉？
　　“当一个人患有妄想症，就叫精神错乱。当一群人患有妄想症，就叫宗教信仰。”动物行为学家如是说。
　　疯鸿葆的实验方法是：将人抓进实验箱，戴上智能帽，智能帽上连着电线通达天花板，天花板又垂下一条打了绞首结的红色塑胶电线；然后告诉他，听见〈小星星〉，就拉红线。
　　拉对了有奖励，会从壁上喂食孔丢出一小块马铃薯面包，像喂鸽子。
　　不该拉，拉了，没事。
　　该拉，不拉，也没事。
　　没事？没得吃的，会没事？所以宁可拉错，也不错拉？拉线往往伴随一声触电哀号，来自隔壁实验箱，不论拉对、拉错。那么，受测白老鼠会不论有得吃、没得吃都不愿拉电线吗？
　　疯鸿葆就要文生等人记录各色各别空气罐头下受测白老鼠的行为反应。
　　这是实验基本款。
　　有时拉错了，换拉错的触电；有时拉对了，拉对的也触电；有时不论拉对、拉错，都定时、不定时给“喂鸽子”，有点像史金纳箱子。
　　史金纳箱子里的鸽子，原本只要按钮，喂食孔就打开，让牠有得吃，鸽子将聪明得认知到：按钮等于有得吃；一旦移去按钮，定时打开喂食孔，鸽子则会自作聪明得发明出一套求食仪式，踱步、转圈、跳摇摆舞，以为饲料是这样求来的。
　　迷信由此产生。
　　所以，疯鸿葆的实验真没能产生信仰，即使信仰得有点盲目？
　　□疯鸿葆像神
　　“不觉得疯鸿葆像神？”文生曾这么问戴脸盆。
　　“为什么？”
　　“因为恐怖，所以像神。人的喜怒哀乐、求生求死全教他一手操控，他还不是神？”
　　“如果让人感到恐怖就是神，那么，”戴脸盆压低声音：“高斯爆炸将成疯鸿葆的恐怖之神。”
　　“恐怖之神？这不是笑话吗？高斯爆炸都死了，还能怎样？”
　　“你知道公孙树吗？你知道高斯爆炸生前种下的公孙树现在还没有结果吗？你知道大爆炸后宇宙膨胀，而现在还在宇宙膨胀中吗？”
　　“……又怎样？”
　　“鲁比戈德堡式炸弹：极其庞杂、极其无谓、极其曲折而徒耗时间。”戴脸盆食指点点太阳穴：“想像你脑袋也装了一颗炸弹，每受一次电击，指针就滴答一下。滴答，滴答，滴答，渐渐指向爆炸的那一刻。然后……”
　　滴─答─滴─答──
　　文生脑袋响起计时器的声音。
　　＊＊＊
　　滴─答─滴─答──
　　大约就从那时起，文生梦见，或忆起有人从他鼻孔植入什么在脑袋。
　　滴─答─滴─答──
　　高斯爆炸也成了他的上帝，教人恐惧，教人不安，教人生死难卜？尤其轮到他拉电线的时候，像玩俄罗斯轮盘，滋地一下，仿佛脑袋里的指针又将爆炸的刻度转进一步。
　　滴─答─滴─答──
　　不！上帝只有一个！而他的上帝已选中他当祂最神圣的子民！
　　──神说，祂很相信你，但是祂希望你能更相信自己，所以才考验你。而你最后也通过了神的考验。
　　──是的，没错，就这样。
　　＊＊＊
　　穿上卡其布工作服，名牌遮上魔鬼沾，坐交通车到外地，下车，领红气球，上公车。
　　公车上，五、六只红色气球浮在半空，一副探险队眼镜的、一对挨宰羊眼睛的、一如金丝雀吹口哨的，还有三三两两记不清的，都身上穿着工作服、名牌遮着魔鬼沾、手上红气球，彼此不认识或装不认识。渐渐地，气球消了气，吹口哨的哨声不响了，羊眼睛的碰地一声当先倒地，然后，文生眼睛一花，腿一软，也倒地。
　　听说从前下地坑要带一笼金丝雀，要是金丝雀急急唧啾，就是空气岌岌可危，出坑气了；要是金丝雀不叫了，仆跤了，就是空气期期不可，得出坑去了，否则再不能吭气了。
　　那吹口哨的就是他们的金丝雀。
　　待文生稍有知觉，手脚不由抽动，腹肚不由抽痛，鼻子腥得，嘴巴臭得，眼前模糊一片泪水，光线黯惨。文生耳朵贴着地面，水泥地面，听得出来地面也贴着几只耳朵，都痛得长长短短地哀。
　　“中毒痛苦？信教不虔诚不更痛苦？信仰在苦难中得以茁壮，你们当追求更多的苦难，以坚定信仰。”
　　教团师兄一边说着，一边朝瘫着的脸上扔“臭袜子”，要他们抹脸。
　　抹脸？
　　“臭袜子”原来不是沾了什么不该沾的袜子，而是沾了解毒剂的手帕。
　　抹了脸后，一脸奶酸、奶臭，痛还在痛，只是都缓了。
　　教团师兄要大家坐好，坐在马路边，看看地上那些“没能坐好”的，“像死了一样”。
　　“这就是信教不虔诚的下场！”
　　＊＊＊
　　“这就是信教不虔诚的下场！而我，是神选中的信徒，绝不是什么高斯爆炸的白老鼠！”
　　几次之后，文生自觉福大命大，声音也大了起来。
　　戴脸盆只笑了笑：“你当初会被选中，不就因为白老鼠不够用？”
　　“白老鼠？白老鼠哪能通过神的试炼！我活了下来！一次、两次、三次、五次都活了下来！”
　　“有个店员老气跑人，意外一、两个合意的，都当口碑；反正气跑的都跑了，也不会再跑来告状。有个医师老医死人，意外一、两个活口，都当人证；反正医死的都死了，也不会再活过来喊冤。有个神有够不神，但是意外幸存的都当信徒；反正罹难的也不会替祂起庙建塔，就说他们罹难是什么……对了，‘信教不虔诚’。”
　　文生微微一笑。戴脸盆有所不知，他没把事说完。
　　教团师兄接着一一撕下众人名牌上的魔鬼沾。罹难的名牌都绣着“假虔诚”，幸存的都“真虔诚”，意外得没一个意外。足证他的神才不是“有够不神”的神，早指出谁虔诚、谁不虔诚。
　　□“宗教家”
　　“我的朋友曾说，他要是脸厚心黑一点，就是‘宗教家’了。‘宗教家’三字请打引号，他还没脸厚心黑到要指责所有搞宗教的都脸厚心黑。我常笑他是温和牛奶人，为人温和得像牛奶。他说：‘什么是宗教家？宗教家就是在后院养小动物，让牠们以为自由。’这个定义也适用于神。神，让你以为自由，让你以为在天堂，让你以为不在实验箱。”
　　戴脸盆说罢，笑了一笑。
　　笑他不知自己在实验箱？
　　“为了牧羊，人可以‘创造’牧羊犬。为了猎兔，人可以‘创造’猎兔犬。同样地，为了使自己成为神，人，同样可以‘创造’信徒。”
　　如何“创造”？
　　“用你耳朵听进去的谣言、用你眼睛看不出的把戏、用你脑袋还未知的科学。凡幸存的都‘真虔诚’、罹难的都‘假虔诚’，这到底是神的选择，还是魔术师的选择？希望你的选择不会‘有够不神’。”
　　文生教戴脸盆说得一愣一愣，张口直呐呐，说不出话来。
　　这天晚上文生作了梦。像在牛顿捡拾科学发现的沙滩上，他翻了两块石头，一大一小，背面都刻了五字标楷：末日会监造。不，不只这两块石头，这里每一块石头、每一粒砂都标记了这五字。像是这世界全由末日会假造出来。
　　要让幸存者身上都标记“真虔诚”，罹难者都“假虔诚”，这手法可以很难，也可以很简单。难的难到不可思议，就是真预言；简单的也简单到不可相信，就不过是双层魔鬼沾。单撕一层，就留下“假虔诚”的名牌；一次撕双层，就留下“真虔诚”。
　　当真？
　　隔天他就专小心一件事：别去注意魔鬼沾的厚薄、揭开的手法。
　　为什么？
　　因为“不可试探主你的神”、“不虔诚的人必不得救赎”、“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就怕“假虔诚”三字绣到他身上。是呀，“不可听信魔鬼的妄语”。
　　便见那一对挨宰羊眼睛的，倒在地上，眼睛凸如凸眼金鱼，上干岸的凸眼金鱼。撕下魔鬼沾，果然，“假虔诚”。而他，“真虔诚”。感谢主！
　　于是当文生回到实验箱，便隔着塑胶板，告诉戴脸盆，末日会拜的是真神，也只能是真神。
　　“看你怎么定义‘神’了。如果‘神’的定义是拥有‘信徒’，那么你的‘神’或许是真的了。因为你真成了祂的‘信徒’。你这个‘信徒’被祂‘创造’出来了。
　　“还记得你说他们在胡搞实验吧？那可真是胡搞实验？呵呵，你不是乖乖服从了？他们要你拉绳你就拉绳，要你按钮你就按钮。猜到了吧，那是权力服从实验。
　　“最初是权力服从实验，而后是认知失调实验。你不甘心辛苦了大把、大把时间却是为人作嫁、为虎作伥，你会开始认同你所服从的是值得服从的。
　　“就像钱丢进了许愿池，总不会还祈祷它不灵吧？你会相信你所奉献的，不论是自愿奉献，或被迫奉献。”
　　“就像你相信戴到头上的是帽子？”文生反讽他。
　　“戴脸盆奇怪吗？把上帝顶在头上的就不奇怪？
　　“听过上帝戴帽子走过西非吧？信徒看见了，有的说祂戴红帽，有的说祂戴黑帽，说蓝、说绿、说黄、说白，都有。从此‘道为天下裂’，吵得、闹得、乱得，纷纷攘攘、打打杀杀，所争不过帽子颜色。他们把帽子当上帝了。
　　“而我，拿脸盆当上帝？
　　“我错把脸盆当帽子，总比那些错把泥巴当神的好。至少，我还能转着脸盆玩，泥巴当神的呢？”
　　戴脸盆红脸盆下咧嘴一笑。
　　“十七世纪的数学家巴斯卡相信期望值。他说哪怕上帝存在的机率极小，只要天堂一旦存在，所得的幸福将是无限大；哪怕上帝不存在的机率极大，只要地狱一旦存在，所受的苦难将是无边无际、无穷无尽。
　　“只是──你如何知道你信的是真正的上帝，而不是在西非卖帽子的？或是十六世纪、要抢你黄金的西班牙人？
　　“更遑论，巴斯卡要人信的上帝动不动就要人下地狱，你确定那不是魔鬼？
　　“如果你信的上帝至高无上、至大已极，你如何相信祂会守约？祂又为什么非守约不可？祂不守约你能奈祂何？
　　“或者，有没有这样的上帝，祂头上戴着红脸盆，至为宽大。宽大到你不虔诚，祂容你；你试探祂，祂容你；你质疑祂，祂容你；你不信祂，祂容你；你诋毁祂，祂容你；你酸祂、臭祂、骂祂、打祂、踩祂──嗯，该下地狱了吧？不，那太小家子气了，祂容你。如此‘神气’的祂，才配做上帝吧？
　　“这样的上帝才配你把祂顶在头上。然后，也偶尔搁在地上、踩在脚下。”
　　戴脸盆说得文生沉默了。不──
　　“你能赢辩论比赛，但终究……辩不过一个事实：疯鸿葆不需你把他顶在头上，他直接把你踩在脚下。”
　　“当你信仰‘上帝’后，你还相信‘事实’？事实是，你忘了相信一个事实──鲁比戈德堡炸弹还在运转。”
　　“那个极其庞杂、极其无谓、极其曲折而徒耗时间的蠢东西？我说，该不会等宇宙大爆炸结束了，它还没开始爆炸？哼，这样的炸弹，经不起试探。”
　　“关于炸弹，你肯试探，或者一再试探；关于‘上帝’，你倒置信不疑？上帝未免不如炸弹了吧？我真想写一本书给你，〈试探上帝的六百六十六种方法〉。譬如，用炸弹。你炸祂，祂容你，这才够格当上帝。”
　　“这一点，等你那极其庞杂、极其无谓、极其曲折而徒耗时间的鲁比戈德堡炸弹炸下来再说。”
　　“炸下来就不用说了。──我提前通知你。”
　　“我等你通知。”
　　＊＊＊
　　“今天要炸了你的上帝，疯鸿葆。”
　　这天，戴脸盆突然发出紧急告知，杀文生个冷不防。
　　“今天？为何是今天？”
　　“世界末日就在你想不到的那一天。因为你想不到是今天，所以，就是今天。”
　　戴脸盆要炸了疯鸿葆？
　　□戴脸盆
　　文生想起来了，戴脸盆说要炸了疯鸿葆。
　　他供出来了？
　　他不记得了。
　　文生眼前只见碎满一桌的马铃薯面包。
　　侦讯灯下红嘴脣笑夭夭地：“吃吧，这是你应得的。做好准备，你要见戴脸盆了。”
　　做好准备？戴脸盆说的没错，牢坐久了，人会成为彼此的一部分。
　　高特辛格黑袋子实验：当班上来一个头上套黑袋子的莫名家伙，你会莫名怕他、避他、想揍他；但相处久了，你会反过来想保护他。疯鸿葆的实验箱就附送这个实验。实验证明人们接触的时间越长，越容易发展出交情。然后呢？博取信任，一次出清。
　　文生初见戴脸盆那时，教团里的也要他做好准备。便见隔着塑胶板那头，头上戴着红脸盆的，嘴里唧啾、唧啾、唧唧啾啾，学鸟叫；问他好不好玩，像不像疯子；又自问自答，说什么像疯子就不是疯子，为了不是疯子他只好拚命学疯子。
　　文生戒心乍起，不敢理他。他也不理文生理不理他，只一迳又学鸟叫，又学疯子说话。
　　几天后，文生还不想回答他，倒想知道一些事，就想问他。──这总不会教他套出什么东西去吧？
　　文生问他，他怎么进来的。
　　“是的，我触了法，就像空中的飞鸟触了网。触了何法？就是不肯乖乖认罪、乖乖坐牢的法。我逃狱。逃不许跳脱常规、不许叛离传统的思想监狱。就像有人为免于物质匮乏而犯侵占、诈欺、窃盗、抢夺、强盗等罪，我为免于精神匮乏而犯思想出格的罪。这不颠覆了现实世界能量趋向无、熵趋向无序、人脑趋向无脑不思考的自然法则？显然，思考，就是我的罪名。
　　“当局说我有问题，游戏已画好红线，别人守规矩不踩红线，我就偏来擦边压线的捣蛋鬼路线、批评当局？
　　“我说，那些没问题的，真的没问题？人一个个仿似贴上厂检没问题标章的玩具机器人，不是问题？
　　“然后，我就被抓进疯人院了。”戴脸盆说着不禁莞尔一笑：“也是、也是，在如此时空环境下，搞‘搞政治的’显然搞不清状况，脑子能没问题？送进疯人院倒也黑色幽默。
　　“更黑色幽默的是，疯人院想钱想疯了，以合作研究新兴疗法之名，将好些病人卖给末日会当人体实验材料。没搞出毛病的，原装奉还只收出租价；搞死的，算卖断价外加死亡证明处理费；大量批发另有优惠。
　　“所以，你说我是怎么进来的？我想，”戴脸盆摸摸下巴：“大概是世界太幽默了。”
　　文生眼睛眨眨，当下心想：“搞这种事进来的，该说会思考，还是不会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