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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乎是手机响了，大光头接了，先吩咐几句，才走出店外，左看右看，不疾不徐步下捷运地下道。
　　蒸汽厨房里，警察队的趁店员忙着料理餐点，就和小平头闲聊几句。当中一个像是察觉什么不对劲，步出店外，东张西望。那警察长得一脸方正，方正得连鼻子、眼睛都隐入这太过直角的正方形里。
　　蒸汽厨房的直播镜头下，小平头忽地肚子疼，疼得弯了腰，几个警察围了过来……
　　高斯爆炸朝萤幕比个开枪手势，砰地一下，萤幕里九个镜头、不同角度，同时闪出光爆！──瞬间又一片黑幕。
　　切换网页。
　　“百眼巨人”一百个镜头、一百种角度，警局、邮局、书局、咖啡馆、小酒馆、小面馆、服饰店、药妆店、杂货店、旋转门、落地窗、行道树、地下道、街头、巷口，都像是各自开了闪光灯，或远或近、或大或小的亮光旋起旋灭。
　　时间：八点四十四分。
　　高斯爆炸歪了歪嘴。爆炸小了点，不够漂亮。
　　转身去喂实验箱内、猛摇狗尾巴的吃点皮焦肉烂的、炸得香巴巴的小东西。
　　有了网路，整个世界都是他的爆炸实验箱。
　　□疯鸿葆
　　因为牛奶炸弹，高斯爆炸在教团里极其风风火火，直到疯鸿葆风风火火闯进他的实验室。
　　说来讽刺，疯鸿葆还是高斯爆炸炸出来的。
　　安心局为追查但言廷爆炸案、蒸汽厨房爆炸案，意外发现疯鸿葆主持的实验室违规研究新型病毒，当下查扣使用设备，羁押相关人员。
　　疯鸿葆手下的一名研究员便找上了末日会来救。说疯鸿葆就像是一战时的哈伯，一手发明氮肥造福人，另一手发明芥子气助虐人，能足食，也能足兵。
　　不像高斯爆炸只活在戴脸盆的嘴巴上，文生真见过疯鸿葆。疯鸿葆姓疯？他说他不姓疯子的疯，姓疯狂的疯。
　　“疯？什么叫疯？第一个站起来的灵长类，疯不疯？第一个升出火的，疯不疯？第一个亮出灯泡的，疯不疯？使世界进步的，就是疯呀，朋友。”
　　这些话说来疯狂，他却以一种更疯狂的方式说出──平铺直叙得像唸稿机器。
　　文生的感觉就是：这个戴安全眼镜的光头，冷静的疯狂。
　　“你以为疯鸿葆疯吗？不，他比谁都精，会卖猫，是卖猫家。”戴脸盆如是说。
　　传说有个穷光蛋穷得全身上下只剩下一只猫，然后他发财了。怎么发财？把猫卖了发财。怎么卖？卖到鼠满为患的所在。疯鸿葆就是会卖“猫”的科学家。
　　“如果你要卖感冒药，就得先研究感冒病毒，搅得世界大感冒了，你的药才值钱。”疯鸿葆如是说。
　　所以他研究毒，但不研究炸弹，因为炸弹层次太低。
　　“世界起于大爆炸？那是几百亿年前的事？用‘落后’形容它不都显得太过前卫？”
　　疯鸿葆说高斯爆炸充其量也顶多是鲁比戈德堡式科学家。
　　什么叫“鲁比戈德堡式科学家”？
　　就是透过一堆机关装置──杠杆、骨牌、转轮、钟摆、钢珠、气球、重力、弹力、磁力、离心力、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引力常数、磨擦系数、简谐运动、惯性作用、可考的、不可考的，诸如此类、莫名其妙──就炸一颗鸡蛋！
　　“极其庞杂、极其无谓、极其曲折而徒耗时间。不如用‘疫’。”
　　竭力──使敌方劳伤。原子弹，伤亡不到七位数，鼠疫，八位数；原子弹顶多终结第二次世界大战，天花则实实在在终结一整个阿兹特克帝国。
　　竭力，炸弹不如疫。
　　威吓──使敌方惊惧。炸弹一炸，也就视觉短暂的一秒，闭个眼就没了，死也就死了；病毒一散，病味、霉味、药味、怪味、冲鼻的、刺眼的、流鼻涕眼泪口水的，教人连呼吸都怕，好了也以为还没好。
　　威吓，炸弹不如疫。
　　殖货──使我方积财。防爆，卖什么？卖防爆玻璃？卖紧急避难包？太低科技了。防疫，卖空气，卖氧气罐头、卖空气清净机、卖专利特效药，这才高段。
　　殖货，炸弹不如疫。
　　市恩──使我方得人。炸弹炸开的是开放性伤口，刚读完医学院没被二一的、没读过医学院没被扒底的，都能缝上一、两针。瘟疫可不是哪位阿猫阿狗说救就能救。只有我救得了，别人救不了，这人情才卖得实在、卖得值钱。
　　市恩，炸弹不如疫。
　　使役──使我方使人。炸伤，要不医死了，要不医活了、能跑了；能跑了就跑了，总不能在伤患身上偷装摇控器。中毒，就是毒治好了，也能教他染上“药瘾”，戒断不了；就算要在他头上安装心灵操控器，他也以为是在试新兴疗法，心甘情愿。
　　使役，炸弹不如疫。
　　“拿市民做实验，炸弹动辄炸得轰轰烈烈、惊天动地；惟恐人不知？试毒，就算试出一百个、一千个病例，还能教当局当个案处理，替你遮盖。能真正做到杀人于无形者，唯病疫也。试验，炸弹不如疫。”
　　于是末日会迎来疯鸿葆，和他的实验团队。
　　□疯鸿葆和高斯爆炸
　　据说疯鸿葆和高斯爆炸两人初见面那天，像是突击检查，疯鸿葆带上教团的实验督导，突如其来闯进高斯爆炸的实验室。
　　那时高斯爆炸正在喂一整墙、一整墙实验箱内摇狗尾巴的吃炸肉丸。
　　“反坦克犬？这不是二战的玩意？”疯鸿葆食指点点实验箱，像在逗狗玩：“大爆炸时代结束了，大瘟疫开始，以后你们就乖乖做只病理实验犬吧。”似在对狗说，也似在对实验室的研究员说。
　　“你们玩炸弹的，也该玩点真正的东西才是。不能当助手，也该会跑腿，要是连跑腿都不会……嘿嘿。”食指点点实验箱，带上实验督导走了。
　　对高斯爆炸，疯鸿葆从头到尾，没看他一眼；仿佛这家伙还不够格教他看上一眼。
　　对疯鸿葆，高斯爆炸则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就这东西还不够格教他说上一句话。
　　＊＊＊
　　实验督导的指示下来了：暂停一切研究以全力支援风鸿葆的毒物实验。
　　高斯爆炸的助手问高斯爆炸：
　　“我们以后要研究细菌？病毒？还是化学毒物？”
　　“什么都好。”
　　“什么都能研究？”
　　“什么都不必研究。照样搞我们的。”
　　高斯爆炸兀自喂实验箱内那些摇狗尾巴的。
　　＊＊＊
　　高斯爆炸实验室挂的研究专项是：传染性类生物毒气及其防治疫苗研究。有了好题目，干起狗屁倒灶的事皆能头头是道，管他谁来，都好打发谁走。
　　一天，疯鸿葆又带上实验督导闯进实验室，说有一支实验团队出了问题，毒气外泄，所有人员得先预防，喝解毒药……
　　高斯爆炸一旁哼哼唧唧，不理疯鸿葆。
　　“不怕中毒？”
　　“我的问题，我习惯自己解决。”
　　“这毒，你解决不了。”
　　疯鸿葆也由高斯爆炸哼哼唧唧，继续说：解毒药分两剂，喝完第一剂后，先等一分钟，才能喝第二剂，避免两剂交互影响药效。
　　不知有没有人在心底骂疯鸿葆，骂说“有一支实验团队”就是说疯鸿葆，没把毒气管好，倒把喝解毒药的步骤说得一是一，二是二。
　　等要喝第二剂药，所有实验室人员软的软，瘫的瘫，就剩高斯爆炸。
　　高斯爆炸像是知道怎么回事，两眼直瞪疯鸿葆。
　　疯鸿葆也看着高斯爆炸：“你不喝？由不得你不喝。”早从药箱扭开了瓦斯罐头，实验室当下烟雾弥漫。
　　高斯爆炸也不逃，也不避，只微微一笑：“玩毒药的，最后还不是用了强暴手段？”然后坐下，等着昏迷不醒。
　　想来高斯爆炸早知道怎么回事，反正逃避不了，多少讽刺疯鸿葆一句。
　　有时候延迟药效，效用更大。譬如骗人服用毒药，第一个吃了毒药，没事；第二个吃了毒药，没事；第三个、第五个以为都没事，也都跟着吃了毒药；等药效一时急速发作，大家才恍然大悟：呀！原来刚刚吃的是毒药！
　　一九四三年在上海，一九四八年在东京，都曾发生类似的事。所幸这次不是迟效性剧毒，而是迟效性迷药。
　　某个研究员便“所幸”醒在隔离病房，教固定带紧紧捆在床上，睁眼一看：吓！疯鸿葆！
　　疯鸿葆安全眼镜下的微笑极其诡异：
　　“你得病了，病得还不轻。那个什么爆炸的不会用药，不会治你，所幸，我能。只不过有点副作用，有点药瘾。这也不打紧，打紧的是：先好好用药，把病养好了，再和我们一起痛痛快快地研究怎么用毒。”
　　威吓、市恩、使役，疯鸿葆这是在收编高斯爆炸的班底。一个一个收编，最后剩下一个高斯爆炸。
　　高斯爆炸不住病房，住实验箱，钢筋水泥做的实验箱。如维摩诘所居一丈见方，安三方观察窗：一方锁了铁门，供食供水供人进出；一方装了强化玻璃，供研究员观察记录；一方嵌了塑胶板，供实验箱里的白老鼠观察另一只实验箱里的白老鼠。高斯爆炸就是供戴脸盆观察的白老鼠；反过来说，戴脸盆也是供高斯爆炸观察的白老鼠。
　　那天，疯鸿葆来到实验箱前，透过安全眼镜、强化玻璃，观察高斯爆炸。高斯爆炸在做什么？没事，哼歌，哼〈小星星〉，哼得极其即兴，像哼到别首曲子了。
　　“我看过你的实验报告。写得有模有样，很有趣，比科幻小说有意思。只不过你一颗炸弹在鲁比戈德堡装置上滚来滚去，滚半天不知滚到哪里去，倒不如二十世纪前的榴弹、葡萄弹来得简单有效。你当鲁比戈德堡专家还不如来当我的助手，生物的、非生物的，或者类生物的，哪样都比炸弹花样多，好玩，还能玩出结果。”
　　高斯爆炸继续哼他的〈小星星变奏曲〉。
　　“不想当助手？就那么想在我的实验箱当白老鼠？”
　　“实验？笨猴子也会做实验？这世界也太悲哀了！实验室竟然由笨猴子当家？”
　　“笨猴子？还有比把自己搞进笼子里的还笨猴子的？这要说是人，这人不比猴子还笨？”
　　“人要是够聪明，就不会卖屁股给猴子。猴子要够聪明，就会发现，笼子里有个不卖屁股的。”
　　高斯爆炸说得一脸认真，认真得疯鸿葆脸一沉：“看来，你的实验还是只能当科幻小说看，再有趣，也不过是疯人说疯话。”旋即一笑：“你大概还不知道我读毒物学，兼及人体形态学，会算命。你舌黑脸白，疯言乱语，看来不久人世。也就三个月，必死无疑。死状奇惨……”
　　“而且死无葬身之地。”
　　高斯爆炸突然抢白一句，愣了疯鸿葆。
　　“然后呢？特斯拉一辈子被爱迪生压着打，命没爱迪生好，名没爱迪生响，然后呢？
　　“爱迪生说：‘天才是一分的灵感，九十九分的努力。’然后呢？
　　“特斯拉说：‘你的灵感跑错了方向，努力全白费了，爱迪生！’
　　“世界终究选择特斯拉的交流电，而不是笨笨地选择只会九十九分努力的爱迪生的直流电。
　　“权势选择爱迪生，但真理选择特斯拉。
　　“世界或许属于你，可真正的答案却在我身上。”
　　教高斯爆炸直臭了一顿，疯鸿葆才慢慢恢复那不知暗藏了甜滋滋的毒，还是毒辣辣的刀的神秘微笑：
　　“答案在你身上？呵呵，白老鼠倒聪明，知道自己身上带着实验资料。那就好好当只白老鼠吧。”
　　语罢，哼哼唧唧，哼的是高斯爆炸先前的〈小星星变奏曲〉，走了。
　　□微笑
　　“用脚丈量世界的博物学家总结他的发现：野兽也有纯真的微笑，那些对你微笑的也有野兽的一面，还有，魔生得一副菩萨模样。
　　“所以，当你发现露出菩萨微笑的是魔，向你摇尾巴的只是为了吃你的肉──这是世界的真相在向你微笑。”戴脸盆说罢，转看高斯爆炸一眼，补上一句：“还有，不必环游世界了，我们待在实验箱里不早就看透了世界？”
　　“你是说那些研究员？”高斯爆炸似是反讽地说：“那些狗能有菩萨微笑？”
　　高斯爆炸曾对来劝的冷言一句：“在这里，人的死法有两种：要不被毒死，要不被炸死。──我的狗只有一种死法。”
　　吓得来说话的不敢说话，夹着尾巴直逃门外。高斯爆炸看得笑了，笑似菩萨。
　　这时高斯爆炸像是想到当时的一幕，就笑似菩萨：“看着吧，脸盆。别忘了保持微笑，因为你有一天用得到它。”
　　这一天不久，观察窗出现疯鸿葆的身影，灰头土面，脸摆着，平时冷静的声嗓也有些抖了：“你，让你死去活来的方法有一千种，你的死法，呵呵，我绝对……”
　　高斯爆炸单用食指点点太阳穴，是要说什么？──砰地一声，血花四射！高斯爆炸爆炸了！是了，高斯爆炸是在说：“我的死法只有一种。我的脑袋就是一颗炸弹！”
　　高斯爆炸真把自己做成一颗人肉炸弹！
　　看得疯鸿葆都傻了。
　　戴脸盆后来才打听出这天稍早发生了什么事。
　　是疯鸿葆要助手拿狗做实验。助手正一一打上标记，忽然，一个助手听见计时器滴答滴答的声响。听音辨位，那是……从狗脑袋里发出的？狗脑袋里装了炸弹？怎么拆？轰地一声！不，一连轰了好几声，那些狗头炸弹将疯鸿葆的实验室炸回大爆炸时代。
　　□研究员
　　“也因为高斯爆炸这一炸，致使教团研究员奇缺，所以你，被选进实验室。”戴脸盆如是总结。
　　文生只记得上头对他说：你通过了检验，就像是通过低温杀菌的牛奶，很干净，可以做研究员。
　　研究员做什么？
　　有时测试实验，有时被实验测试。
　　什么样的实验？
　　疯狂的实验，治疗世界的疯狂。
　　是在讨好末日会？疯鸿葆说这世界疯狂了，因为缺少信仰。那些不信末日会的人，问题就在基因少了信仰，所以问题一代传给一代。该用政府当局的方法，把基因连同疫苗打进人体内。
　　基因决定人的信仰？物理决定人的心理？
　　镇定剂使人镇定，兴奋剂使人兴奋，催泪瓦斯使人哭，笑气使人笑，缺乏碘使人缺乏好脾气，缺乏硫胺使人缺乏记性，涡虫吃下另一只涡虫的尸体杂碎能获取它的记忆，母体的羊水环境影响胎儿日后的人格品性。青少年的冲动、性冲动不是心理不健全，而是前额叶不健全。是的，人的心灵便由肉体决定。改造肉体便能净化心灵。
　　如何改造？
　　一九四四年在荷兰“饥饿的冬天”里出生的孩子普遍产生反社会人格，就因为他们不是出生在理想的羊水环境里。显然我们地球的空气也处在另一个“饥饿的冬天”，缺少了什么，以至于人类普遍不信仰末日会；即使信仰，也不虔诚。改造空气吧，改造空气成理想气体，有了理想气体后，不怕没有理想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