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  情感  关爱  创伤  童年

　　她的哭声，从光洁平滑的墙面弹过去，消失在落地窗帘的褶皱之中。对面的桌子上，一座大理石雕像的裸体女子，那一双忧郁而深情的眼神在注视着她。
　　在那儿等我。我过几天就过去。
　　黛蓝儿想像着柯尔顿打开房门走进来。香槟，草莓，烛光晚餐，月下湖边。他打算把她藏在酒店要多久？永远吗？
　　整整哭了两个小时，黛蓝儿站了起来，擤了擤鼻子，把满是泥土的背包跨在肩上。她把柯尔顿的西装外套扔到床上，然后下楼结账退房。
　　黛蓝儿走出酒店，打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去了皮尔逊机场，买了张机票，飞回了香港。
　　红身白顶的香港的士，在小区拥挤的老式公寓楼外面停了下来。
　　黛蓝儿望着上面那扇半开着的明亮窗户，嘴唇有些发抖，眼睛开始湿润。正如她期待的那样，他们在家。星期六的早晨，他们肯定在家里打扫房间，然后再做些好吃的，生活规律像时钟一样准确。
　　她把柯尔顿的卡递给了司机，看着司机在机器上刷着卡，发出哔哔声之后，付款成功。的士司机把卡连同收据一起递回来，看着她那个样子不禁抬起了眉毛。
　　黛蓝儿并不怪他那种惊讶的眼神。一路上，她已经尽量清理了她头部、肩膀和腿部的伤口，可看起来她的样子还是挺难看的，就像从地狱逃出来一样。
　　她在妈妈开门之前就开始哭了。
　　朱荔娅一见到她就大喘着粗气。“天哪，你去哪儿了？你是怎么回来的？” 她把黛蓝儿拉过来紧紧地搂在怀里。“你怎么不打个电话来！”
　　我应该在什么时候打电话？ 黛蓝儿想着，她的老毛病又犯了，像过敏反应一样。在我是被困在车里，在我被枪击在树林里，还是在我给自己挖坟坑？
　　“哦，天哪，你在流血？”朱荔娅抓住她撕裂的肩膀，黛蓝儿低头瞥了一眼。
　　“让我看看。” 戴俊辉从朱荔娅的肩膀后面出现了，透过他的玳瑁双光镜凝视着黛蓝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为她轻轻地擦着伤口，让黛蓝儿感到自己又回到了七岁。
　　这世上，还有几个人还用手帕呢，望着老戴，黛蓝儿不禁一阵心酸。
　　戴俊辉站直了身，沉重地叹了口气。“发生了什么事，蓝儿？”
　　黛蓝儿张开嘴。 她真想说，我差点死了。但是这话，在这个普通人的普通房子里，确实不太合适。
　　黛蓝儿从她父母身上，闻到一股牛奶和饼干的味道。厨房里飘着肉桂的气息，家里好吃的东西一定不少。
　　她想，没关系，都不重要了，我回家了。
　　
　　在随后的日子里，朱荔娅像对病人一样，照顾着黛蓝儿，黛蓝儿也很开心被人伺候着。她没有说为什么就突然回家了，让她感到舒心的是，家里也没人问。
　　朱荔娅和戴俊辉只是蹑手蹑脚地、倍加小心地给她做吃的喝的，让黛蓝儿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他们无法交流而感到某种欣慰。
　　她每天都在睡，有时是平静而舒缓的浅睡，有时是充满噩梦的深睡。连续三个晚上，她半夜醒来都是满身是汗，浑身都湿透了，老是觉得有人想闯进房间。
　　她每天都在哭，内心里总是有一种空虚的、恶心的感觉，就好像她已经好几个星期都没吃东西了，但是不管她吃了多少，这种感觉都不会消失。
　　她每天都在看电视，综艺，追剧，她偎在床上，发誓永远不下床。
　　然而，过了几天之后，她感觉自己好多了，冒着险出了门，到附近的商店逛一逛，或者和朱荔娅一起去公园走走。
　　但是每次离开家，她都会感到一阵恶心。她感觉，好像到处都能看到柯尔顿：上公交车，去干洗店，排队买肉。当他发现她不在四季酒店时，他会怎么做？他已经知道了吗？他一定会联系她的，她很确定。但是什么时候联系？怎么联系？
　　回到香港的第三天后，黛蓝儿收到了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很抱歉，你不在酒店。但是，我们可以重建联系。我相信第一笔款，会减轻你的压力。
　　她的内心很不舒服。她马上查看了自己的银行账户，发现有一笔不明不白的钱，已经打入她的现金帐户。
　　几分钟后，第二条短信出现了。
　　祝你回家快乐。你父母有个美丽的家。
　　她从床上跳下来，跑到窗前，把脸贴在玻璃上。她扫视了一下人行道、公交车站、停车位和灌木丛，希望能看到一条丝质领带的闪光，或是金表的闪光。但街上空无一人。
　　她毫不犹豫地拨通了那个陌生的号码，然后等待着，先是听到一阵漫长的沉默，然后是一条录音信息，告诉她，她所拨打的号码不存在。她又试着拨柯尔顿常用的号码，那个她自己也不能删除的号码，但收到的是同样的信息。
　　联系不上。
　　
　　第 106 章
　　
　　在回到家里的几天之后，黛蓝儿开始花了大把的时间在互联网上。她没办法忍住。她有些强迫症地在谷歌上搜索康丝蕾，浏览阅读了所有她能找到的文章和采访。
　　她看到了以前的一个新闻报道，是一段在温莎湖滩上被暴风雨袭击时的模糊视频。
　　记者在评论反常的怪天气，解释了警方是如何假设一个小女孩被卷入了大湖的，是被一个坠落的物体击倒了，也许她的小身体在混乱中没有人注意。但后来有两个游客上前说，好像他们见过她。一个男人和他的孩子一起去过那个湖滩，旁边还有一个女背包客。
　　“是她，”男人说。“我敢肯定。”
　　“在路上，”女背包客说。“有个女人抱着她，后来大树倒下，差点砸到他们。我想去帮助。到处都是火。”
　　但是，这两个人都不能提供那个女人的确切身份。他们都没有看到她的脸。她一直拿着一把大伞，戴着一顶帽子，甚至猜不出她的年龄。他们彼此还有点看法不一致，他说这样，她说那样。
　　那个男人说：“她戴着墨镜。”
　　女背包客说：“很难看清雨水和烟雾。”
　　闭路监控录像也没什么用。那次暴风雨，闪电除了击燃了树木，还摧毁了一部分网络，几个幸存下来的镜头都无济于事。监控录像显示了，成百上千这样戴着帽子、蒙着毛巾的人们，冲进了门口，跳进了车里，其中许多人都抱着裹着毛巾的孩子。
　　斯嘉莱似乎很幸运。
　　当然，一旦消息传开了，各种各样的猜疑都出来了，有人说可能是绑架，有人说可能是遗弃，甚至有人说，是被外星人给带走了。
　　于是，电话就如同潮水般涌来，有的是来提供信息的，有的是来打探信息的，有的说是目击的，有人说是听来的，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最后汇集起来，“暴风雨中的女孩”事件的大致轮廓是这样的：一个美国南美裔的单身母亲，带着自己五个孩子来加拿大旅游。先是去看了尼亚加拉大瀑布，然后转道经温莎回底特律。在温莎的湖滩上遭遇了罕见的暴风雨，最小的女孩被卷入了湖水之中。
　　失踪一个女孩，在这个纷纭复杂、千奇百怪的世界里，其实也算不上什么重大的新闻。后来，有人透露出，那个失踪的小女孩，和其他小孩不同，两个眼睛的颜色不一样，一个蓝，一个绿。这个亮点，为这个意外事件，增添了分外新奇的色彩。
　　警方当然不论失踪儿童的眼睛是什么颜色，都会全力调查的。他们显然花了好几年的时间，一直在跟进所有线索，但令人惊讶的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那段新闻视频的最后，在一个色彩斑斓的演播室里，一位头发蓬松的电视节目主持人说：“如果你有任何信息，请致电屏幕下方的帮助热线。”
　　黛蓝儿还浏览了当年的一些博客网站和论坛网站。意外地在一个当地的新闻网站，发现了一段采访女孩家庭的视频，不知什么原因，整段视频都没有声音，只是一个接一个的画面。
　　康丝蕾一家人在耀眼的闪光灯下，接受着记者们的采访和提问。红头发的母亲面容蜡黄，紧紧绷着脸，几个孩子都低着头，很伤心很悲痛的样子。
　　黛蓝儿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这些视频和图片，直到她把每一个画面都背下来为止。她的内心又一次崩溃了，回想着不久前发生过的那一幕又一幕情景。
　　黛蓝儿点击了更多的链接。一位著名的歌手，还为此作词作曲唱了一首歌。一位好莱坞的电影明星，是一个世界级儿童慈善机构的形象大使，提出倡议为寻找失踪儿童做更多的努力。
　　一时间，“暴风雨中的女孩”成了当时的一个全球头条新闻。然而，再火的话题，也没有让康丝蕾回来，也不能提供有关她下落的任何进一步线索。因为一直没有发现她的尸体，最终人们断定，是暴风雨中的湖水夺走了她的生命。
　　黛蓝儿还花了很多时间，想念着斯嘉莱。
　　黛蓝儿想着她笑的方式，她说话的方式。她知道，当黛蓝儿情绪低落时，她该说些什么。黛蓝儿回想起她们所有的谈话。黛蓝儿曾把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告诉给她。 显然，她也有许多不好的地方，伤害了自己。尽管我不会遗忘，但是也不打算告诉给其他任何人。
　　她也不打算告诉别人，自己的治疗方法，除了她父母，不会和任何人说的。
　　他们以为我的体内，可能保留着一些有关虐待的记忆。不是后来成了大孩子，或者成为成年人的那种记忆。不是一样的东西。有一个词，叫什么“隐含的”之类的词，医生曾经试着解释过。
　　可能是一种潜意识里的记忆，曾经留下了的记忆。把伤害的感觉，转化为一种记忆的编码，以某种物理的形式存储起来。记忆的碎片，破碎的心灵。那个杨医生曾经说过，身体的某个部位是会记分的。
　　黛蓝儿又回到谷歌，搜索有关儿童早期创伤的信息。她意识到，尽管柯萝琳几乎不可能，清楚地记得在温莎湖滩的那一天，但她可能每天都在重温被带走的情景。
　　特别是，每当她听到雷声、被雨淋或者以某种特殊的方式被触碰时，她的身体就会联想起并作出激烈反应。有时，这种反应表现为情绪爆发，有时，表现为僵硬或恐惧。
　　或者一场要命的暴风雨，或者一堆该死的篝火。不管哪种方式，都会一起回归到，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上来。
　　这对黛蓝儿自己的一些行为模式，也提出了令人不安的问题。发脾气，做噩梦，看医生，惊恐发作，慌乱，沉重的身体。这让她感到奇怪：她自己究竟在重温着什么？她自己的身体里到底记忆着什么？
　　
　　第 107 章
　　
　　回到香港后的第十二天，黛蓝儿醒来时，内心充满了强烈的目标感和使命感。
　　她起了床，穿好衣服，在父母的电脑上过了一上午，一杯接一杯速溶的雀巢咖啡。她在一个螺旋装订的笔记本上，潦草地写着笔记。她打了一个很长的电话。然后她抓起钱包，乘公交车去了商业中心。
　　在超市里，她在购物推车里，装满了鳕鱼片，茉莉花米和乳酪，她还买了西红柿，大蒜，西葫芦，茄子，一大包生菜和店里最贵的一瓶葡萄酒。
　　在自助结帐时，她在读卡器上拍了拍手里的卡。这一次，毫不奇怪，她付款没问题。
　　她走出超市，过马路到对面的银行。在银行的窗口上，她把自己的证件和账户详细信息，都交给了银行女柜员。
　　女柜员紧闭的嘴巴和低垂的眼睛，让黛蓝儿很想知道，你在过着怎样的生活。你的故事是什么？看到那个女人在机械地敲着键盘，她在想，你隐藏什么秘密？
　　她开始意识到，这个世界，每个人都在携带着什么东西，每个人都在隐藏着什么东西，比你想象得还要黑暗，还要复杂得多。
　　“亲爱的，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女柜员满脸的微笑。
　　黛蓝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
　　“请把每一笔入账款，都自动打入到这个账户上” 黛蓝儿把手中的小纸条，从隔板下塞了进去，“这是收款人的详细资料。”
　　女柜员脸上有些疑惑。“是入账款的全部吗？”
　　“是的。”黛蓝儿没有迟疑。
　　女柜员扬起了眉毛，不知道嘟囔着什么，好像在说什么不可思议之类的奇怪的话。
　　除了扔在玻璃罐里的零钱之外，黛蓝儿以前从未向慈善机构捐过款。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些慈善机构给人一种不大信任的感觉，就像是跳进了一个大浴缸里，开始还是热乎乎的，慢慢地就开始凉了，如果需要保持热度，就要不断地不断地往里面加热水，永无止境。
　　昨天她在朋友圈看到，北京一家顶级高校的校友会，有一个自发的民间组织，专门帮助失踪失孤的父母和儿童，这些年做了大量的工作，为成百上千个家庭找回了失散的爱。
　　他们都在帮助那些孩子们，你自己都做了什么，你这个蠢货。
　　她到他们的网站上，找到了联系方式，并很快打通了电话。电话里的阿姨，声音沉静柔和，和她聊了差不多两个小时。阿姨讲了很多的故事，全国各地的都有，主要在广西、四川和甘肃。
　　“我希望还有更多像你这样的人，和我们一起去帮助他们。”电话里阿姨的话，让她都有些不好意思，她可什么都没做呀。“我代表那些孩子们和他们的父母们，向你表示感谢，衷心感谢你。”
　　离开银行的时候，黛蓝儿在银行巨大的玻璃落地窗户上，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不知道怎么的，她看起来又高又亮似的。
　　
　　回到家里，黛蓝儿把买回来的东西都拎到了厨房，在厨台上打开了购物袋的包装。她把所有的食材放在碗里，按照她需要的顺序依次摆放，就像以前斯嘉莱教她的那样。
　　她退后了一步，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还有一个小时，她父母就该下班回家了。太好了，时间足够了。
　　她会给他们做一顿美餐。她会打开酒。她会和父母在一起。在那儿之后，好吧，她没想好呢。反正剩下的功课，可以在本地完成。同时，她还要出去找个地方挣钱。找份工作，应该不难，可以去教琴，也可以去伴奏，只要自己喜欢去做的。
　　生活有很多种可能性，只是有些人比其他人更容易实现自己的愿望，但不管怎样，她要去独立生活。
　　她想到了那个男人，不久前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
　　你真的很完美，为了我们所有的人。
　　
　　第 108 章
　　
　　黛蓝儿在楼下的花园里，发现了她的父母，坐在樱桃树下的露台上，他们面前的小石桌是空空的。
　　朱荔娅正读着报纸，报纸翻开的版面，对着正斜倚在椅子上的戴俊辉，不知道怎么了，他的双手紧捂着肚子。
　　“你怎么啦？没事吧？” 朱荔娅从报纸上方看了戴俊辉一眼。
　　黛蓝儿边走过来，边笑着说：“是不是吃多了？”
　　戴俊辉不好意思地说：“你做得太好吃了！在哪儿学的？”
　　黛蓝儿深吸一口气，脑海里浮现出许多情景。也许， 她想，这是一个很好的陈述机会。
　　一轮满月，很早就升起来了，透过树枝，可以看到每月一次的圆满。
　　黛蓝儿端详着她母亲的脸，和她的手，回忆着朱荔娅在她小时候的那些时光，当她跌倒时扶起她，在她学会新东西时为她鼓掌，和见到她戴上优秀学生奖牌时的那个兴奋劲。
　　戴俊辉的眼睛，曾经又大又亮，见证着她的欢笑，她的哭泣，她舞蹈，她奔跑，她失败，她成功。现在，柔软的眼袋已经挂在眼睛的下方，像一团瘀伤似的，他的脸颊上，布满了斑驳的毛细血管。他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老的？
　　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自私。她曾把父母当作怪物，而事实上，他们只是有点烦人，也许和其他人的父母没什么两样。
　　他们从来就没有认真听自己说过什么，不是他们不想听，而是黛蓝儿从来没有给过他们机会。好吧，机会就在这里，就是现在。
　　她对戴俊辉说：“在哪儿学的，这可说来话长了，想知道吗？”
　　戴俊辉扬起眉毛，“当然了，在哪儿？”
　　朱荔娅放下了手中的报纸，抬起头来。
　　她转身问朱荔娅，“想听吗？”
　　朱荔娅点点头，“想听。”
　　黛蓝儿故意耸了耸肩，“不过，我需要一点东西。”
　　“需要什么？” 戴俊辉问。
　　她差点就说出来了，今天他们之间是如此的亲密。
　　我今天怎么啦？发生什么了？我从哪里来的？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