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  情感  关爱  创伤  童年

　　他考虑了一会儿。“你签了一项协议的，你知道。”
　　黛蓝儿的嘴里发出一阵苦笑。“你知道它是站不住脚的。”
　　柯尔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倒是，”他说。“我会付钱给你的。”
　　“如果收买不了我怎么办？”
　　柯尔顿的眼光很硬，下巴紧闭。
　　黛蓝儿移开了视线。 我不要你的钱， 她痛苦地想。 从来都不是为了钱。
　　她好像从来就没这么冷过，身上抖得很厉害，浑身都在剧烈地抖动，膝盖几乎都在互相敲着。“为什么……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柯尔顿猛地吸了一口气。他说：“当时看来是个好主意。”
　　他心中的话，随着肺里呼出的气，随风而去了。“斯嘉莱需要陪伴。我能看出，长时间的隔离，会造成了更大的伤害。她独自一人出来进去的，会一直带着内疚与恐惧。她在这里，每天我都害怕她会做一些傻事。”
　　他抬头看着天空。“需要有人在这里照顾她，但不可能是我。我不能忍受长时间和她在一起 。我太累了，我已经犯了很多错误。我想要找回我自己的生活。我以为我能搞定，我一直这样，做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把手放在膝盖上，弯下腰。深吸了一口气，又站了起来。
　　“你知道吗，她以前每天给我打二三十次电话。哭着，闹着，引诱，威胁。有时候她会求我回家。她说，别那么辛苦工作了，回来和你女儿呆在一起吧 。” 他吐了口吐沫出来。
　　“与此同时，她就是在花钱，花钱，花钱。监控设备，安全设施。该死的猪呀，马呀，羊呀。因此，我将做更多的工作，才能满足她填不满的欲望。可她呢，在半夜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她要自杀了。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柯尔顿用手指拽着头发。当他接着说的时候，他的声音很平静了，好像他已经忘记了黛蓝儿在旁边。“这让我很气愤。但是，我也为她感到难过。我曾经爱过她，我太爱她了，她曾经是那么美，那么快乐，至少看起来是那样。”
　　他停下来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想过，如果我把她梦寐以求的一切都给了她，如果我把她需要的时间和空间都给了她，她可能会好起来的。我以为，斯嘉莱年龄大了点，可能会好的，我们会一起解决这个问题的。但是她没有好转，反而变得更糟了。”
　　“我想过，有人陪伴，可能会有所帮助的。有个朋友，会好些的。我就雇了雷昂，希望他能照顾她，帮助她干些重活儿。但他很快就说，他照顾不了她。”
　　黛蓝儿盯着他看着。“那就是我应该做的吗？我就能照顾她？”
　　柯尔顿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她需要一个能理解她的人，一个能全面理解她的人。当我遇见了你，我知道你是非常合适的，对她对我都非常合适，甚至是非常完美。”
　　当他再次抬头时，黛蓝儿只看到了痛苦。当他伸出双手时，她想都没想就接住了。
　　他们就那样站着，黑一样的严肃，夜一样的礼仪。
　　黛蓝儿闭上眼睛，希望他能把她拉得更近，想象着她的脸颊完美地贴在他的胸口。她想听到，不， 感觉到他的心跳，与她自己的心跳在一起脉动。她会像蜡一样围绕着他，在他的周围塑造着自己，让森林里潮湿的寒冷消失殆尽。
　　森林。
　　黛蓝儿睁开了眼睛。一团薄雾，在黑暗中升腾，裹着尘土从地面渗出来。
　　柯尔顿的手，温暖地握着她的手。他捏着她的手指，好舒服，好暖心，然而，错了。
　　她推开了，感觉就像从水里走出来似的。
　　“不……”，她说。“不，我是说，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
　　她猛抖下巴，指向那些树，那些粗糙的树枝，在车前灯的照射下变成了白色。
　　柯尔顿的脸上皱了起来，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开口说话。“我需要知道，”他小声说道。
　　“知道什么？”
　　“你能被收买吗？”
　　黛蓝儿只明白了一半，他想要什么。柯尔顿的眼睛，往她身后闪了一下。她跟着他的目光，看到一个又高又粗的、长满青苔的树干。
　　一棵橡树。
　　和靠在树干上的，一把铁锹。
　　
　　第 103 章
　　
　　柯尔顿大步跨过沙石车道时，脚上被一根循环水的软管缠住给绊倒了，磕到了膝盖，还不清楚里面的皮肉是否伤到了，反正裤子是划了一道口子。
　　他觉得，裤子破了，不过是一桩小事而已，但不知为什么，感觉就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把拳头砸在了地上，然后抓起一把沙子，用压抑很久的喊叫声，把它们扬到空中。任凭落下的沙粒掉在了他的身上，粘在嘴唇上，刺痛着鼻子和眼睛。
　　主人楼就在他的面前，帆一样地升起，门上方的灯，像灯塔一样闪耀着。他站起来，每一块肌肉都疼得直跳，步履蹒跚地走上台阶，推开了门。
　　熟悉的蜡烛气味和扑鼻香气迎面而来。一切都像图片一样美妙，装饰整洁得像洋娃娃的玩具房。桌腿上精致的曲线和螺纹，天鹅绒般柔软的座椅，一切都是为了装扮，一切都是为了作秀，就像是舞台演出一样。
　　在美丽的图片后面，斯嘉莱穿着一件银色长袍，坐在餐桌旁。桌子上，放着两杯红酒和一个碟子，上面盛着小块奶酪、饼干、葡萄和木瓜。
　　斯嘉莱看到他时，满脸充满同情。“可怜的孩子，”她低声说，把椅子往后推。
　　“停下，”他举起一只手说。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又想接着说，但他打断了她。
　　“都结束了，结束了。”他的手颤抖着。他从没见过自己是这样的愤怒。“你想要的，你叫我做的。都结束了，结束了。”
　　斯嘉莱瞪着圆圆的眼睛，注视着他。
　　是的，结束了。 柯尔顿想着，长时间地并且生硬地看着她。
　　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你知道，我现在是谁吗？你现在又是谁？
　　然后，就像是一颗超新星，迅猛地闪亮，又快速地熄灭，他的愤怒消退了，他退缩了，在她的面前。
　　斯嘉莱跑过来抓住他，她看到他开始哭了起来。
　　他们俩都瘫倒在了地板上。“嘘，”她说着，把他的头抱在自己的腿上。“安静点。你知道，我不能没有你，你也不能没有我，看，我在这儿呢。”
　　她抚摸着他的头发，擦干了他的眼泪。最后他终于屈服了，像一只小猫，他蜷缩在地上，把脸贴在她的腿上。
　　“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斯嘉莱小声说。“要感恩，也要感激。感恩我们曾经拥有过的一切，感激我们现在拥有着的一切，都是我们共同想要的一切。”
　　她的一番话，在寒冷的夜晚，就像一条温暖的围巾，柯尔顿忍不住，还是把自己紧紧地裹在了里面。
　　她是对的。当然，她是对的，她总是对的。没什么好担心的。黛蓝儿只是个小小的车祸，而他已经完美地处理好了。
　　是的，他应该感恩。毕竟，他和斯嘉莱彼此相依，他们有昆兰西亚，外面的世界很远很远。别人是看不见他们的。
　　他们很安全。
　　很安全。
　　他们是安大略湖中的一个水滴，时蓝时绿的水滴。没人能找到他们，没人能到这里。
　　大湖中的水滴。
　　时蓝时绿。
　　
　　第 104 章
　　
　　在经过了一场彻骨的寒冷之后，在去机场的短途巴士里面，很温暖，很舒服。
　　司机给黛蓝儿打开了边门，她拖着脚步走进去，把破旧的背包甩到她看到的第一个空座上。她俯在背包的旁边，把头靠在窗户上。
　　随着小巴士的驶离，黛蓝儿尽量不去想刚刚发生过的事情。她试着去想些快乐的事情，正常的事情。但是，森林，不会只有一棵树，也不会让她一个人呆着。林中的沙粒，嵌在她的指甲里。森林中的阴影，仍然纠结在她的头发里面。
　　当黛蓝儿看到铁锹靠在树干时，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 完了，我就要死了。她紧闭着双眼，等待脏兮兮的金属端与头骨相碰击的一刻……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切都停在了那一刻。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柯尔顿泪流满面。
　　“我很抱歉，”他说。他很抱歉把她带到昆兰西亚，他很抱歉把她牵扯进来，他很抱歉他没能做更多来保护她，很抱歉他给她身上压上太多的重量，因为这一切，可能会永远改变她的生活。
　　但是，他说，他会补偿的，补偿每一分钱。他会给她任何她想要的东西。
　　当她慢慢意识到，自己并不会死的时候，黛蓝儿开始无法控制地全身颤抖起来。她双膝跪着，双手撑在潮湿的大地上，仿佛在祈祷，向那一片大湖。
　　柯尔顿说，他会放她走的，条件是她要保守他们的秘密。她将不得不忘记昆兰西亚这里的一切，忘记它的存在，永远也不向任何人再提起它。
　　作为回报，他会给她，她在其他任何情况下永远都不会拥有的财富。她未来的生活会很轻松。她再也不用为找一份工作伤脑筋了。她再也不用担心债务了。她也不必存钱买房子，他会给她买一套的。她可以做任何事，可以做任何人。他都会买单的。
　　“这才是正确的做法，”他平静地说。“不仅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柯萝琳。” 他顿了一下。“为了康丝蕾。”
　　当黛蓝儿没有回应时，他一直在快速而雄辩地说着，用手指一五一十地解释着。
　　他坚持说，柯萝琳过着美好的生活。她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的，也不记得曾经发生了什么事。斯嘉莱是她唯一认识的母亲，她受到很好的保护和父母的爱。她不愁吃不愁穿。她拥有一个小女孩所想望的一切。
　　柯尔顿保证，当时间到了，她大了，她就会自由的。她不会在昆兰西亚被滞留一辈子的。不管怎样，他都会把康丝蕾带回到现实世界，不过，她会以富有和特权的柯萝琳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会被认出来的。”黛蓝儿说。
　　“不会，”柯尔顿反驳着。“她会习惯于相信自己有病。她会总是把自己遮掩住。她会总是戴着隐形眼镜。”
　　黛蓝儿第一次开始质疑柯尔顿的理智。 黛蓝儿想到，他们俩都是在自欺欺人。成年后的柯萝琳，不可能不知道她的病情是个谎言。
　　柯尔顿一定也察觉到了她的怀疑。他说：“可以考虑一个替代方案。就短期而言，我是说。她会被带到一个医疗诊所，进行一次全面体检。她必须发表声明。这样，在她短暂的生命中，她会被第二次从家中带走，与父母分开，交给陌生人，但是这一次，她会看到一切，记住一切。她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的。”
　　柯尔顿擦了擦眼睛。“别这样对她，黛蓝儿。也别这样对斯嘉莱。她们不该再遭受一次痛苦了。我原以为你会明白这一点的。”
　　黛蓝儿没有机会和时间，再进一步考虑这些事情了。柯尔顿坚持自己的观点，说句公道话，他提出了一个很好的方案。黛蓝儿无法想象柯萝琳在别人的怀抱中。她不忍心她被送到一个陌生的房子里，在那里她会有奇怪的食物、奇怪的衣服和奇怪的床。
　　她的亲生母亲到底是谁？她是什么样的人？她将如何得到照顾？她会怎么样跟他人说话吗？说西班牙语，还是说英语？康丝蕾可能会说西班牙语，但柯萝琳三年来，几乎没有听到说过一个字。
　　黛蓝儿摇了摇头。“斯嘉莱会找到我的。”
　　“不会。她甚至都没有看见。”
　　不，斯嘉莱当然不会找她。斯嘉莱以为她死了。斯嘉莱以为柯尔顿已经开枪打死了她，并把她埋在树林里。
　　黛蓝儿转过身呕吐起来。吐完后，她擦了擦嘴唇，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好吧，我会保守秘密的。
　　在我的心脏上划一个十字，我已经死了。就在这里，让我帮你挖个假坟。你还有把铁锹吗？
　　柯尔顿让她保留好信用卡，并承诺在接下来的两到三个工作日内，会将一笔款项存入她自己的银行账户。只要黛蓝儿遵守承诺，以后就会给她的账户定期打款。
　　他笑了，满脸光彩地点了点头。 很高兴和你开通业务。
　　然后他踩着树枝，钻进树林，找了许多大石头，把它们扔进洞里，又用从越野车的后座上，拉出来那个毯子盖住它们。“以防万一她好奇，”他解释道。
　　黛蓝儿又吐了。
　　在他把空坟填满回土之后，柯尔顿开车送她去小镇，那里有去机场的短途巴士。
　　一路上，他们俩，谁都没有说一句话。
　　
　　他们把车停在小镇的一个公交车候车亭旁边。
　　一条细细的黄线，刚刚开始出现在东方的湖面上。
　　柯尔顿说：“去多伦多的四季酒店。他们会为你准备好房间的。” 他向后面够着，从后座上拽过来了西服外套，披在她的肩上。“你可以在那儿等我。我过几天就过去。我们可以再谈一谈。”
　　黛蓝儿试着想象自己，躺在一间豪华酒店套房里的样子，但她在昆兰西亚沉溺了太久，被它吞噬了，她无法想象自己会在其他什么地方。
　　她想起了她第一次看到这座庄园，她是多么的快乐，多么感激生活，终于给了她，一根骨头。
　　多么伤心的生活，最终，伤到了她自己的骨头。
　　当第一缕阳光洒在湖面时，柯尔顿转向她。“求你了，”他低声说，“仔细考虑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那一刻的感觉很重要，但是黛蓝儿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的恐惧，她的愤怒，都消散了，留在了昨夜。此刻，她感觉有些空虚。
　　她最后仔细地看了他一眼，把他的一些细节，如同纪念品一样都装进口袋里。他右眉上方的雀斑，嘴唇下面整齐的胡须，他的指甲，现在又被咬脏了，他的眼睛，也许由于疲劳或别的什么，红红的。
　　最后，她打开车门，踩到结实的地面上。
　　她把柯尔顿的西服外套，披在自己裸露的肩膀上，回头看去，一个荒诞的幼稚的想法，从她的心底不由而生，飞了出来： 请不要离开我。
　　“我是对的，”柯尔顿笑着说。“你真的很完美，为了我们所有的人。” 然后他关上车门，开车走了。
　　
　　第 105 章
　　
　　重新回到曾经十分熟悉的环境里，黛蓝儿感到如释重负般的轻松，真的是一种解脱，她差点想吻吻香港窄小而肮脏的街道。经常堵塞的交通，乱停胡摆的摊贩，随处可见的怒气，可是，地球上的人们，还是从世界各地，潮水般地往这里涌来。
　　那天，黛蓝儿步履蹒跚地走进四季酒店豪华的大堂，她并没在乎周围人们投来所有好奇的目光，直接走到前台，成功地办理了入住手续。
　　不过，她并没有坚持下去。
　　一进房间，她就把身上所有的衣服都扒去了，一头钻进浴缸里。
　　浸在热水之中，经过了好长时间，她才感到温暖渐渐地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又冲了好一阵的热水淋浴，最后才裹着大浴巾，躺在一张特号的大床上。
　　她的头靠着枕头上，对着空旷的房间，放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