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

　　珍（柔声地）：说吧……
　　托尔斯泰（费力地）：我害怕……害怕……失去您……
　　珍：但是……
　　托尔斯泰（激动地）：请原谅我，求您了……我已经明白，我错了……
　　他哀求地看着她。
　　珍：您后悔了？……您为自己的行为感到遗憾……是吗？……
　　他审视着她，想要理解她那奇怪的语气。
　　托尔斯泰：我……遗憾……事情会弄成这样，女士……
　　珍（固执地）：那么，您对一切都后悔了？……
　　托尔斯泰（哀求地）：但是……女士……
　　珍（不容辩解地）：请回答我。您后悔了？您后悔您向我说的话……是，还是不？！
　　托尔斯泰：不……珍……我没有后悔……我不知道……
　　珍（不让他停下来）：那么，您说过的话？……是实话吗？……
　　托尔斯泰：是的……
　　珍：您还会再一次这样做？
　　托尔斯泰：是的……也许……
　　珍稍事停顿后，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珍：你们的盥洗室在哪儿？我需要洗洗手……
　　安德烈没料到这样的问题，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
　　托尔斯泰：那儿……那儿，往右……我带您去……
　　珍（不让他说下去）：不用，我自己去！
　　她窸窣地摆动着裙裾，快步向门口走去。在走廊里她几乎与杜尼亚莎撞了个正着。杜尼亚莎正端着托盘把酒和小吃送来。杜尼亚莎闪到一旁，珍则飞快地从她身边走过，摆动着沙沙作响的裙裾，推了推一扇门。看来那扇门锁着，于是她又推了推另一扇门，便很快消失在门后。杜尼亚莎的目光一直跟着她。
　　安德烈站在客厅里。他的目光又落到了从大箱子下面露出来的那双男人的便鞋上。他快步走到箱子旁，抓起那双鞋，使劲把它们从敞开着的通风小窗扔出去。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来。杜尼亚莎走进来。她疑惑地看着他，而他则移开了目光。杜尼亚莎走到桌旁，把酒和食品在桌上放好。
　　杜尼亚莎：少爷，您的客人怎么满面泪痕啊？！
　　托尔斯泰（责备地）：你说什么呀，杜尼亚莎？你总是搞错！你还是收拾收拾吧，到处都脏兮兮的……
　　杜尼亚莎把各种食物放在桌上，整理了一下桌上的餐具。
　　杜尼亚莎（委曲地）：一点儿也不脏，我也什么都没搞错，少爷……我，也许，别的什么事情不明白，也没学过另一种语言，但哭过没哭过，我还是分得清楚的……我也是女人，少爷……还有……
　　托尔斯泰（害怕地）：你怎么啦，杜尼亚莎，你嚷嚷什么呀……她这就进来了，会听见的，那边的门已经碰上了！……
　　杜尼亚莎用围裙擦去眼泪，嘟哝着走出客厅。安德烈莫名其妙地站在桌旁。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妨碍他，便伸手到裤袋里，摸出那把他忘记放回抽屉的手枪。他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那副奇怪的模样———一个士官生拿着手枪站在一间住房里，桌上摆好了食品，灯光闪烁。门后传来了脚步声。他慌忙把手枪放进裤袋，坐到原先的位置上。当珍进来时，他站了起来。珍的样子有些改变。她的眼睛红红的，眼皮有些肿。珍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径直向桌子走去，甚至没看安德烈一眼。安德烈为她挪了挪椅子。
　　珍（拍手）：哦！多么漂亮……
　　她坐到桌旁，但什么也没碰。她转身向着托尔斯泰，深深地吸了口气，坚决地对他说：“请听我说，我应该告诉您某些很重要的事。我有时觉得我俩早就认识了，因此我认为……不，我想！我想让您了解一切真相！……”
　　她稍事停顿，似乎在努力集中精神。她继续说：“我根本不是工程师斯托拉洛的女儿！……”
　　安德烈猛地一颤，疑惑地望着珍。她用手势制止了他，继续说着，似乎准备尽快地从她所倾诉的一切的沉重负担中解脱出来———
　　珍：我也根本不是自己所表现的那个人……虽然我的名字确实是珍……
　　我是为帮助斯托拉洛工程师做事而到俄罗斯来的……这是我的职业。为此他向我付钱，当然是通过我的公司！……就是说……造机器，需要钱，这取决于亲王，你们的督学，我则通过拉德洛夫将军寻找接近他的路子……
　　安德烈惊愕万分地沉默着。珍给自己倒了一点儿酒，喝了下去。
　　珍：现在您该明白了，我并不想嫁给将军……我只想稍稍引起他的兴趣，但是，现在清楚了，在俄罗斯“稍稍”是没有的……（想微笑，但她的嘴唇只是颤抖了一下）发生在军校的事我了解！你们的上尉……都告诉我了……安德烈……（激动地久久端详着他）安德烈，我向您发誓，不是我的错！将军按他自己的需要理解了我，并以此侮辱您！您……相信我吗？……
　　托尔斯泰（嘶哑地）：相信……
　　珍：所发生的这一切肮脏又丑陋……既然将军释放了您，让您回家，那么他自己已经明白了这一点……对吗？
　　托尔斯泰：对……
　　珍：上尉这样对我说的，他真好，真的……
　　托尔斯泰;是……
　　珍：那么，安德烈……现在说最主要的（吸了口气，又喝了口酒）……您是一个高傲的人，安德烈，我知道……我要求您的事做起来会很困难。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在其中看到了不屈、勇敢和坚定。于是，她温柔而单纯地说：“我请求……求您忘了委屈和在军校发生的一切……明天就要上演歌剧了，这对于我很重要……”
　　他没有回答，于是她深深地喘了口气，继续说：“亲王会来，通过拉德洛夫，他会拿到我们的材料并签字。这是唯一的可能，为此我在这里逗留了这几个月……付出了这么大的努力……极具耐心地等待……如果您拒绝，演出将取消，那么一切都毁了……”
　　沉默。他看着她。毫无血色的双唇发出了声音：“那么您……为此而来？”
　　珍：为了什么？
　　托尔斯泰：说服我……要我……明天……去唱……？
　　珍没有立刻回答，但安德烈阻止了她。
　　托尔斯泰：好吧，我会唱的……
　　珍不信任地看了看他。他点了点头，重复说：“明天我会唱的……”
　　珍没有料到事情会有这样的转变。被安德烈的答复弄得惊异不已的珍甚至有些不知所措。她想说些什么，又改变了主意，只是短促地微微一笑。
　　珍：难道您……您会这样做？……如果您知道……
　　她打住了话头。安德烈默默地坐在墙边的凳子上。墙上挂着几把蒙上灰尘的土耳其弯刀。
　　突然珍欠身吹灭了桌上的几支蜡烛，只留下一支蜡烛还在闪亮。房间里一片昏暗。微弱的光亮在墙上投下阴影。又一丝转瞬即逝的微笑在珍的脸上掠过。
　　珍：那么，您终究没有猜到……我为什么到您这儿来……
　　安德烈注视着她，注视着她的脸。他的眼睛像寒热病人似的闪闪发亮。
　　珍：不，还是没猜到……
　　她轻轻地，但很清晰地唱出了一小段似乎很久前他在火车的包厢里，他俩初次见面时给她唱的咏叹调。她边唱边向他微笑。
　　珍：记得吗？……您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是的，我是个可怕的女人！
　　可怕的……我知道这一点……
　　她站起来，耻笑着自己，又唱出了咏叹调中的几节。她的身影在墙上的照片间移动。他沉默着审视她。
　　珍：不会有人跟……我这样的人结婚！……请相信……我不配结婚……
　　不配……
　　这些话她几乎是以莫扎特的旋律唱出来的。她继续唱着，走到把房间和壁龛隔开的帘子后面。他仍然呆坐着，茫然地看着前方。
　　在寂静中，在她的歌声里，他听到了裙裾的沙沙声，时断时续的钥匙声，还有柔软的布料掉落在地板上的声音。然后，在有人上床时的瞬间发出的吱吜声之后，一切都归于寂静。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只听见钟摆的嘀嗒声。帘子后面没有一丝声响，好像她根本不在这里。这样的寂静持续了一会儿。安德烈的额头和下巴上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帘子后面终于传来了一个轻轻的声音———
　　珍的声音：嗯……过来……你在哪儿？
　　安德烈吃力地站起来，慢慢地挪动着麻木的双腿，向壁龛那边走去。
　　珍盖着一层薄绸躺在那里。昏暗中可以想见绸单子下面她那全裸的身躯。几缕额发垂在她的脸上。她的脸显得非常苍白，而她的睁大了的双眼闪闪发亮。
　　安德烈猛地推开帘子，收住了脚步。
　　珍（喃喃地）：你怎么啦？……
　　他向前迈了一步，又停住了。黑暗中，他脸上的表情很难辨别。一丝不幸的微笑从他那整齐的牙齿间缓缓地显露出来，转瞬即逝。
　　珍等待着，不能理解他的迟疑。沉默。她不相信所发生的事情。
　　珍：你……你不想和我？……
　　安德烈再一次认错似地微微一笑，然后耸了耸肩，嘶哑着嗓子，发出了仿佛是另一个人的声音：“但是……怎么能这样……珍……”他噎住了，舔着发干的嘴唇“，……您不爱我，珍……”
　　他又像做错了事似的微笑了。刹那间，她看着他，似乎并不明白，在这里，在这昏暗的壁龛里发生了什么事。托尔斯泰话中那朴素而深刻的含义使她震惊。她看见他微微颤动的脸庞上那无力的微笑，突然恐惧地明白了：她做了一件对他来说可怕的事。她拽过被单盖在头上，在被单下轻声说：“看在上帝的份上，请原谅我……请让我离开，我恳求您！”
　　他转过身，像木头人似的径直走出了壁龛。蜡烛几乎已经燃尽。一支飞蛾冒着被烧伤翅膀的危险，在蜡烛上飞舞着。他仍然很不自然地站在那里看着窗外，手指机械地摸索着那杯尚未喝完的酒。帘子后面传来珍急忙穿衣的声音。她从帘子后面悄无声息地走到安德烈跟前。他还是那样站着，双眼直视着黑漆漆的窗外。珍在安德烈背后收住了脚步，尽力使自己平静些。
　　珍：请原谅我，如果你能做到的话……我是个下流无耻、令人厌恶的淫荡女人……请原谅我……
　　她吻了吻他的肩头便向门口走去。他依然站在桌旁。飞蛾扑向烛光。
　　突然，安德烈的身子慢慢地向后仰，就这样直直地，像木头人似的仰脸倒下。他的头在打蜡地板上撞出很响的声音。珍这时已经走到门旁。她尖叫了一声，朝安德烈扑过去。她用因害怕和激动而颤抖的双手轻触着他的脸。
　　他低声呻吟着。
　　珍：安德烈，安德烈……怎么啦？……听见我说话吗？……小男孩……
　　我的好人……天啊……这是怎么回事……安德烈！……
　　她喃喃低诉着这些不连贯的词语，把脸贴在他脸上。他动了一下，但她继续低语着。
　　珍：我爱你！你听见吗？我爱你，我的小男孩，请原谅我……
　　泪水妨碍她讲话，于是她便用吻盖满他的脸颊，嘴唇和额头。他费力地睁开眼睛。他感觉到了她的吻、她的泪，听到了她的低语。
　　珍：我的小男孩，我的好人儿……
　　安德烈（尚未明白所发生的事）：您为什么哭？出了什么事？
　　珍：没什么……别说话……一切都很好。
　　他明白了：自己躺在地上。
　　安德烈：我不明白……我失去了知觉？
　　珍：不知道……你就这样倒下了……我真是吓坏了。
　　他想站起来。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在窗外“劈啪”地发出隆隆的爆炸声。屋里被颤悠悠的火光照得通亮。珍整个身子紧贴着安德烈。
　　珍（害怕地）：这是什么？
　　安德烈：焰火……今天是节日……我完全忘了。
　　窗外焰火爆响着冲向漆黑的夜空，火花呼啸着撒向地面，熄灭在冰冷的涅瓦河上。房间时而被焰火照得通亮，时而又沉浸在漆黑的夜色中。
　　他俩仍然在地板上，相拥着给予对方热烈的亲吻和急切的爱抚。
　　珍：等一等，亲爱的……别着急……我这样不舒服……
　　安德烈：我不能……我不能再等待……到这儿来！……
　　他们急切不安地想为对方宽衣。焰火的隆隆声和劈啪声淹没了他们的说话声。
　　珍：等一等……好像有什么东西……（她摸到了那把手枪）为什么……
　　安德烈（打断她）：这是父亲的手枪……
　　珍：你想杀死我？
　　安德烈：不……不是你……
　　珍像孩子似地拖长了声音喊叫了一声便紧紧地贴着他，狂热地悄声说：“天啊！……天啊！难道这是真的……？”她渴求着的双唇印在他的嘴上。
　　杜尼亚莎满脸泪水地离开客厅的门，好不容易才没把放着茶具的盘子失手摔掉。窗外仍是焰火的隆隆声。在这隆隆声中可以听到珍的喃喃低语。
　　珍的声音：亲爱的……我的爱人……我的幸福……亲爱的……
　　
　　从客厅窗外可以清楚地看见彼得堡夜空仍然焰火绽放。罗伯特的脸上挂着认错似的微笑注视着坐在椅子里的拉德洛夫。将军抽着烟，慢慢地向着天花板吞云吐雾。客厅的钟声响了。将军掏出卜列格怀表，打开表盖。卜列格怀表发出柔和的乐曲。将军把怀表藏好，看了工程师一眼。罗伯特做了个模棱两可的手势，适时地说明：“哦，这些女人们，总是让我们等……”
　　
　　她紧贴着他躺着。黑暗中她的眼睛闪闪发亮。
　　珍：这甚至不能称之为爱情，不，这是某种兽欲。当妈妈看他时，我觉得，她几乎馋涎欲滴了。……她从来没有这样看过父亲……而那人看我……我不明白，但感觉到这种目光意味着什么……我害怕极了，怕妈妈发现他这样看我的目光，我害怕，但又希望她发现这种情况……我想，到那时妈妈就会把他赶走，我和她就可以过两个人的日子，就像父亲刚去世时那样……但是，妈妈什么也没看见……她宠爱他，跟他睡觉，晚上喊叫……他身上有一种令人厌恶的魔鬼力量———他善于征服人……当着我的面他叫妈妈傻老太婆，有一次还打了她……而她只是害怕地笑着，怕他抛弃她……有一次，为了保护妈妈，我对他说了许多无理的话，妈妈却惩罚了我，还求他原谅……后来妈妈病了，我那时才12岁……她腿上发炎，给送到医院去了，就剩下我和他在一起……我怕他，尽量少回家，晚上就锁在自己房间里……他呢？很平静，甚至很不在乎，几乎不注意我，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奇怪，但我却因为他不注意我而不知为何感到很不安……在妈妈出院的前一天，他趁我睡着时强暴了我……
　　珍沉默了一会儿，嘶哑着嗓子继续着她的故事。
　　珍：我们一起吃晚饭，我突然非常想睡觉，很费劲地爬到床上……后来他承认，他在我的茶里放了安眠药……就这样———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鼓足勇气。
　　珍：当我醒来时，一切都发生了……他在我旁边，仰着头发出鼾声，像和妈妈在一起时那样……我每天早上准备上学时，都听到这种声音……但这么近……上帝啊！这是满足的鼾声……他脖子上那淡黄色的硬毛……但最让我震惊的是……我居然抱着他……！
　　她的双眼涌出的眼泪，浸湿了他俩的被单……
　　珍：早晨他给我在一个小旅店订了个房间，对妈妈说是让我去山上夏令营休息去了……妈妈相信了他，甚至没问这夏令营在哪儿……甚至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