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

　　波里耶夫斯基想要说什么，但托尔斯泰制止了他———
　　托尔斯泰：等一等……10年后，让她成为奥廖尔某驻地上尉的妻子……
　　在奥廖尔倒还算不错！……要是在突厥斯坦指挥连队呢？！……哼……
　　他稍停顿了一会儿，眼望着前方的某处，并没有发现不远处有位浓妆艳抹的姑娘。她与两位酒兴正浓的大学生坐在一起，正向着托尔斯泰做出卖俏的表情。托尔斯泰双手敲着沉重的头，似乎想要从那种不堪承受的重负中解脱出来。
　　托尔斯泰（似乎成熟了）：天啊！……萨沙！……那会怎么样？……我干嘛要这样？……嗯……是啊，复活节时互吻了三次，那又怎么样？我干嘛给自己臆造出这些来？嗯？哦，真惭愧！……每夜都做同样的梦……要么我在等她，她却不来;要么有人牵着她的手，我在追什么人，击中了什么……总在射击、射击！……于是就吓醒了。天啊，我想，我打死了人！（顿了一下，喘了口气）要能打死就好了！上天原谅我，我连恐怖分子都不敢打，但为了她也许会打死人！……
　　波里耶夫斯基（站起来）：我就回来……
　　他摇摇晃晃地向洗手间走去……车站的钟声沉闷却响亮。大家都忙了起来———无论在窗外还是在小卖部里。一个戴着有红帽圈制帽的值班员走了进来。
　　值班员：第三遍铃了，先生们！请快些吧！去莫斯科的火车进第一站台，去哈尔科夫的第三站台，十分钟之后开车！……
　　乘客们拥挤着开始从小卖部向月台走去。托尔斯泰看着窗外向四处跑散的人们，并没有发现那个姑娘扭着腰肢走到他桌前，坐在椅子边上。
　　姑娘（用低沉的胸音）：年轻的黑发男子，请给我一支烟！
　　托尔斯泰颤抖了一下，他没有立刻明白她是谁，想要什么。
　　托尔斯泰：啊，是的……那儿，他走了……
　　姑娘：金发男子走了？离开了？！
　　托尔斯泰：我不知道……不！……他能去哪儿？！
　　姑娘：金发男子去哪儿，这众所周知———去海边……
　　汽笛长鸣，托尔斯泰随着笛声用假嗓子附和着发出忧郁悦耳的声响。
　　姑娘：我也唱歌……
　　托尔斯泰：想喝啤酒吗？
　　姑娘（轻视地）：哼，难道我像那种喝酸啤酒的人吗？最好还是请我喝杯雷得德尔，黑头发的美男子……
　　波里耶夫斯基走过来，听见了她的话。
　　波里耶夫斯基：雷得德尔嘛，那边那位棕发男人会请你的……
　　他点头示意那个睡着了的大学生。
　　姑娘：哦，所有的金发男人都那么小气……您好……
　　托尔斯泰（茫然地幻想着）：嗨，现在坐上火车……蜡烛点亮……你躺在沙发上，闭着双眼，只有烛光在睫毛上映出闪闪的黄色亮点……呜—呜……
　　祖母和奶娘在说悄悄话，他们以为我睡着了……起先说爸爸，说他又做傻事了，然后说妈妈———说她又把我扔给了她们……好啊，真好……
　　姑娘（站起身）：如果您这么小气，那我就自己招待自己去了。
　　她摇摇晃晃地走到那个小桌旁。波里耶夫斯基喝光了杯子里的酒“，呯”
　　地把它放在桌上。
　　波里耶夫斯基：但是她怎么能说这些……关于扇子？！
　　托尔斯泰（热烈地）：那是因为她没有别的办法！要知道，他们都是谈妥了的，萨沙！我把他们给搅和了！他是去向她求婚的，带着玫瑰花！而我只是去还这把不幸的扇子……你当时要是看见他，看见那个“肚脐”就好了！可怜的老头儿，他只能眨巴眼睛了！……而我对她说：“请做我的妻子……”什么样的妻子？！我是什么？！难道我爱她？！不！永远也不爱！我要处在“肚脐”的地位，会一枪把我毙了！立即执行！……这就完事啦。天啊，多么可耻！……得了……“没有了希望———也是平静”，就像普希金所说的……
　　波里耶夫斯基（轻声说）：格里鲍耶陀夫！
　　托尔斯泰（笑了起来）：反正都是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
　　那个姑娘又向他们这桌走来，手里拿着一杯雷得德尔。
　　姑娘：哦，你们这么可爱！虽然小气（仍坐在那把椅子上）……我的奶奶是希腊人……真是从希腊来的。瞧，天啊！……她就是……
　　波里耶夫斯基（打断她）：你叫什么名字，希腊姑娘？
　　姑娘：狄安娜！……
　　波里耶夫斯基：那就是说，杜尼娅姑娘：金发男人，请别粗鲁！……
　　托尔斯泰（自言自语）：杜尼亚莎……我想还钱却没还……喝光了！……
　　真正的军官……我走了……
　　他突然站起来，摇晃了一下，但站住了。
　　姑娘：哦，黑发男子，我这才刚聊开呢……
　　波里耶夫斯基：你去哪儿？
　　托尔斯泰：我得走了。再见了，波里耶夫斯基！……都是无稽之谈！先生们，都是胡说八道！……谢谢你们！……
　　托尔斯泰躬身向波里耶夫斯基致意，又突然彬彬有礼地吻了吻那姑娘的手，然后迈着坚定的步伐向门口走去……但是，快到门口时，他的步子变慢了，走到站台上时他收住了脚步。透过玻璃门波里耶夫斯基看见了他的背影。当波里耶夫斯基的手放到他的肩上时，托尔斯泰还是那样站着不动。托尔斯泰转过身来，他的脸上泪水涟涟。
　　托尔斯泰（嘟哝着）：没什么，萨沙……没什么！……一切都好……
　　
　　托尔斯泰边拉门铃，边哼着费加罗的咏叹调。门终于开了，门槛后面站着不知为何惊惶不安的杜尼亚莎。
　　杜尼亚莎：哦，少爷……是您？！而我……您，就是说……
　　托尔斯泰（打断她）：是我，杜尼亚莎，我把你的3卢布花掉了！我拿了，却大吃大喝花掉了！（羞愧难当地低着头，跨过门槛）……
　　杜尼亚莎害怕地看着托尔斯泰，想说些什么。但他又一次打断了她。
　　托尔斯泰：别说话，杜尼亚莎……别埋怨……，要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坐在墙旁的箱子上。一盏罩着磨砂玻璃灯罩的油灯在他的头顶上幽幽地发出光亮。他抓住杜尼亚莎的一只手。
　　托尔斯泰：一切都完了……
　　杜尼亚莎（不知所措地）：安德烈·阿历克赛耶维奇……您怎么啦？！
　　托尔斯泰：你是……怎么从家里到这儿来的，坐火车？
　　杜尼亚莎：跟大车队……
　　托尔斯泰（几乎不听她说）：我和你，杜尼亚莎，回到巴图里诺夫……我们坐上火车，有人会给我们点上蜡烛……我们就走了，呜———呜……我们到森林里去，到小河里游泳……你以为我不记得了？我什么都记得，杜尼亚莎……要知道，你爱着我？……我也会对你……习惯的……
　　她几乎紧贴着他站在那里，而他在说这些话时则把她那冰凉的，微微发抖的手握在自己手中。突然她坐下来，盯着他的眼睛。他在她的眼里看到了痛苦和怜悯。
　　杜尼亚莎（轻声地）：安德烈·阿历克赛耶维奇……
　　他又打断了她的话，吻了吻她的手。杜尼亚莎话说到一半便不说了。
　　托尔斯泰：等一等，我就来。
　　他猛地站起来向屋子里走去，嘴里继续哼着费加罗的咏叹调。
　　他走进书房。从桌上、书柜里和窗台上的灰尘便可以断定：他已长久不回来。托尔斯泰在书桌前停住，把那个穿着炮兵团长制服的美男子的照片端详了一阵子，然后慢慢地转动挂在书桌抽屉上的钥匙，拉开抽屉。在抽屉里的一堆纸、本子和图纸中有一包用报纸包着的东西。他拉起报纸的边沿，把它往自己这边挪。那包东西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从中滑出一把闪闪发亮的手枪。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手枪，仍在下意识地哼唱着费加罗的咏叹调。杜尼亚莎出现在门口。在门旁她只看得见他的背影。
　　杜尼亚莎：少爷，安德烈·阿历克赛耶维奇……
　　托尔斯泰颤抖了一下，把手枪塞进口袋，关上了抽屉。
　　托尔斯泰（急速地）：你怎么？你要干嘛，杜尼亚莎？
　　杜尼亚莎（悄悄地）：安德烈·阿历克赛耶维奇……您……有人在那儿等您……
　　托尔斯泰（急燥地）：谁？妈妈？妈妈来了？！
　　杜尼亚莎：不是……
　　托尔斯泰长时间地审视杜尼亚莎，似乎在检查着什么。突然他飞快地从她身旁走过，经过走廊，几乎是跑着沿着楼梯上楼……
　　走进客厅，托尔斯泰看见了珍。她坐在窗旁的椅子上，柔弱地微笑着注视着他。她的双唇微微地颤动着。他笨拙地躬身行礼，但不知该说些什么。
　　珍（继续微笑）：我等您已经……3个小时了。
　　托尔斯泰：请您原谅，女士。但是……我不知道……再说，我是偶而回家的———今天不是休息日……
　　珍（仍在微笑）：我知道……您不高兴见我？
　　托尔斯泰没有回答。
　　珍：我把我的扇子给您送来，把手这儿还有些松动……
　　托尔斯泰依然一言不发，只是惊异地抬起双眉。
　　珍（捕捉到了他的目光）：是的，是的！是你们的上尉给我送来的……好像叫……福金……他很可爱，是吗？……
　　托尔斯泰（顺着她的口气）：是的，女士，他是一位好指挥官———士官生们都爱他。
　　珍：是的！很可爱（突然羞怯地看了托尔斯泰一眼）……听我说……你们这儿有什么吃的吗？我，您知道吗，不知怎么饿极了……
　　托尔斯泰（稍事停顿后仍用先前的语调）：我不知道……必须去问问杜尼亚莎（迟疑了一会儿，走出客厅）……
　　在走廊里，他几乎立刻就迎面撞上了杜尼亚莎。他避开她的目光，仍用那种语调说：“杜尼亚莎，请送些吃的来……”
　　杜尼亚莎（稍有迟疑地）：我可以送冷小牛肉来，还有蘑菇……
　　托尔斯泰：请送来吧……她……这位女士，早就在这儿了？……
　　杜尼亚莎：早来了……
　　托尔斯泰：好……还有，再送些喝的来……
　　杜尼亚莎并没有急着走，她等着安德烈再说什么，但他再没有吩咐，转身回到珍那儿。
　　珍还是坐在椅子上，连姿势也没改变。
　　托尔斯泰：这就送来……但是，有什么就送什么……
　　珍点了点头表示感谢。他坐到一把凳子上，离桌子远了些。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紧张感。珍立即发现了这一点。
　　珍：您在等人吗？
　　托尔斯泰：我……？没有……您怎么这么想？
　　珍：您这种表情……好像在等谁。
　　他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连他自己也感到突然地说：“我，说实话———是在等人！……”
　　他俩的目光相遇了。
　　托尔斯泰：……要知道，您并不是来吃晚饭的？！也不是送扇子……
　　珍：说实话———不是！不是来吃晚饭的！
　　端着托盘没有敲门就进来的杜尼亚莎妨碍了她说下去。当杜尼亚莎放桌子时，房间里一片寂静。珍环顾四周，打量着杜尼亚莎。杜尼亚莎只飞快地睨了珍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她把餐具摆上桌子，躬身行礼后便走了出去。
　　珍（向门那边示意）：她不会给我们……下毒吧？……
　　托尔斯泰：毒您———不会……
　　珍：那您呢？……
　　安德烈微微一笑。
　　珍（和好地）：我开个玩笑……别生气。（再一次审视房间）……这里很少有男人来……
　　托尔斯泰：我住在军校……我向您说过……
　　珍：我并不是指您……
　　安德烈不由自主地环顾了整个房间，看到了门旁的大箱子下面有一双穿旧了的男人的便鞋。珍掰下了一块面包。
　　珍：您为什么看见我在这儿却感到奇怪？我是来答复您的……
　　安德烈：什么答复？……
　　珍：我和我的父亲都觉得您已经向我求了婚？……并且要求答复……
　　安德烈满脸通红，低下了头，神经质地握紧了拳头。珍任他沉默着，双眼紧紧地盯着他。她的眼中有某种惊异的光亮一闪而过。
　　珍：难道不是这样？……
　　托尔斯泰（轻声地）：是这样……
　　珍：这……是这么突然，这么难以置信……
　　托尔斯泰（头垂得更低了）：请原谅我！……我不知道……请原谅，我无法停下来……
　　珍：为什么？
　　托尔斯泰：我……我……害怕了，女士……
　　珍：怕什么？……
　　托尔斯泰（稍事停顿）：这不重要……
　　珍：不，这很重要！讲吧，我请求您！
　　托尔斯泰病态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