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

　　他几乎天天来找我，给我带礼物，糖果，我和他在一起，就像丈夫和妻子……
　　我尽量不想妈妈，害怕问关于他妈妈的事……他也不说任何她的情况……后来……后来……妈妈跟踪而至……
　　托尔斯泰：珍……
　　珍（打断他）：不，不……我想说……她跟踪他……他和我在房间里等着，平静地等待着该发生的事……你，明白吗，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他感到害怕……我想对妈妈说，他没有错，全是我一人的错（她不说了）……
　　托尔斯泰（把她搂向自己，轻声地）：后来怎样了？
　　珍：后来？……我没法告诉你，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的身影在镜子里晃了一下，还有我的浸满鲜血的连衣裙……后来我明白了……瞧———
　　她给他看一条从她的太阳穴到发际的明显的伤痕。
　　珍：我还记得妈妈的脸……她的冰冷的眼光……她喊叫着，脸上的表情非常可怕……我什么也听不见，只觉到眼前有一股热气……一切就这样蠕动着、飘浮着……然后有什么东西慢慢地、慢慢地向我飞来……我不能动……
　　后来我得知，那是托盘……
　　她摇了摇头，似乎要赶走回忆，又用一只手抱住他。
　　珍：哦……当你的眼前有一股热浪出现时，那是多么恐怖的感觉……夏天……你见过吗？
　　托尔斯泰（悄悄地）：是啊……那是热浪，尤其在田野上……
　　珍（没听他说）：时间是那么令人窒息地延缓着……你可以看见它，甚至可以用手触摸到它……正像人们所说：“我恨他”或者“他恨她”。就这样……
　　这是仇恨……（伸出手）有时候，时间是可以用手触摸的……
　　托尔斯泰：他没有保护你？……
　　珍（苦笑了一下）：没有……他在那里……像一个旁观者……看着这一切如何了结……他只想知道一件事：他是否制服了我……
　　托尔斯泰：那时你就明白了这一点？
　　珍：没有，你怎么……过了很久，当他把我彻底毁了的时候……但是，在那时，我因为他看到了这一切而非常羞愧……
　　托尔斯泰：羞愧？
　　珍：有一次，我看见我父亲当着客人的面喝醉了酒……那时我也有这种羞愧的感觉……
　　托尔斯泰：后来怎么样了？
　　珍：后来……他三天没来……我想，我要疯了……我想去卧轨……坐在车站里，但那天没有火车：大雨把某处的铁路给冲了……第三天他来了……
　　晚上……他说他跟我妈妈的一切都结束了……那时我想———这是我生活中最幸福的一天……当他说：“跟她的一切都结束了”时，我甚至没有想一想：他是在说我的母亲……我们离开了那里……我已经怀孕了……
　　珍沉默了，若有所思地梳理着床罩上的流苏。他看着她的手，用手指触摸着她的手腕处那一条白白细细的疤痕。
　　托尔斯泰：这也是那时的？
　　珍：不，这是以后的事……是另一个故事……
　　他俩沉默不语。
　　托尔斯泰：后来你妈妈怎么样了？你见过她吗？……
　　珍：是的！我见过她……（把重音放在“我”字上）。8年后，在驶往君士坦丁堡的轮船上！……我逃离他，逃避他迫使我做的下流无耻的事……他发誓要杀死我，把衣服抢走……但是，我在半夜逃跑了……几乎只穿着一件单衣……我在三等舱里，不名一文……在甲板上我看见了妈妈……她非常漂亮，在一群珠光宝气的太太和先生中间，她笑着，喝着香槟……又随手把高脚酒杯扔到海里……
　　托尔斯泰：你没过去找她？
　　珍（否定地摇摇头）：为什么？无论对于她还是我，这已经不需要了……
　　托尔斯泰：孩子呢？
　　珍（没有立即回答）：没有孩子……孩子没活……那以后我病了很久……
　　好不容易才活下来，医生说，我不会再有孩子了……
　　托尔斯泰：永远？……
　　珍：永远（沉默了，激动地叹了口气，不安地看着他）……别生气……求你别因为我告诉你这一切而生气……我知道，这很可怕……倾听这一切是很可怕的，我明白，请你原谅我……但是，带着这一切感受一个人的生活是很艰难的……有时我醒来时竟不知道，今天我是谁，在哪儿，该做什么，该跟谁谈，谈什么……我没有任何自己的……甚至没有我能够向人讲述的回忆。（迅速地眨了一下眼抖落睫毛上的泪珠，做错了事似的微笑了一下）但是终究该有人知道我是……
　　托尔斯泰（温柔地）：你是……
　　珍（想把一切都纳入玩笑）：你知道吗，我的肺活量很大……我潜水的本领比谁都强……瞧……我们吸足气唱一段，看谁的气长！一，二！呜—呜—呜……
　　
　　将军又抽了一支烟。客厅里已经烟雾缭绕。
　　罗伯物（关心地）：您抽烟很凶，大人……
　　拉德洛夫：我一般不抽！……
　　罗伯特表示理解地摇摇头。
　　
　　珍深深地吸了口气，轻轻地用鼻音哼出了一段旋律。托尔斯泰也像她一样做。珍的气短了些。
　　珍：嗯……不……这不诚实……你开始得比我迟了些……
　　她笑着，他也以笑声作答。后来她认真地审视他。
　　珍：天啊！如果我想做，我一千年前就会把这个不幸的工程师需要的事做完就走的。
　　托尔斯泰：那为什么你不走？
　　珍（突然地）：为什么你们有这么多围墙？……你们是一个围墙大国……
　　不仅仅是那些发挥阻挡作用的围墙……还有围墙、大门、旁边有人站岗……
　　然后又是围墙，突然围墙没有了……然而大门是不能进去的……你只能往围墙尽头走走，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
　　托尔斯泰（笑）：嗯……你来这里不久就发现了……而我有可能一辈子也不去注意……
　　珍：怎么，你生气了？
　　托尔斯泰：没有……难道我们这么不同？……
　　珍：我们是谁？
　　托尔斯泰：嗯……你们，我们……
　　珍：到我这儿来……
　　托尔斯泰：我和你也不同……
　　她微笑着喃喃低语表示不同意。
　　珍：不……我们是相同的……
　　托尔斯泰：为什么？
　　珍（又笑了）：偶然性……
　　托尔斯泰：有一次，在射击时我在规定时间前开了枪……我们团的亚历山大神父问我：“怎么会这样？”我说：“偶然性，神父”。他对我说：“唉，不，士官生，谁相信偶然性，就是不相信上帝！”……我记住了……
　　珍（笑）：他讲得多么好，又多么简单……
　　她扭头看见墙上的黑边镜框里亚历山大二世的照片，小心翼翼地问：“这是谁？你父亲？”
　　托尔斯泰：不是！……如果他是我父亲，我现在就是沙皇了……这是亚历山大二世，他给了农民自由……
　　珍：你爱他吗？（他点了点头）新沙皇你也爱？
　　托尔斯泰：是的……
　　珍：任何人你都爱？
　　托尔斯泰：当然……
　　珍：总之，你爱谁？请讲真话……
　　珍认真地看着托尔斯泰。他沉默了一会儿。
　　托尔斯泰：基督、祖国、妈妈、国王、波里耶夫斯基……我很爱父亲……我们乡下的神父……杜尼亚莎（又沉默了，好像在检查遗漏了什么人）……
　　珍（感兴趣地）：好吧……你爱母亲、朋友、祖国……这我理解……甚至你爱杜尼亚莎我也理解……但是沙皇？！怎么能像爱妈妈和爸爸那样去爱一个陌生人？就因为他是沙皇？就爱？……你说的是真话吗？
　　托尔斯泰：真话……
　　珍：但是，为什么，为什么———爱沙皇，任何一个沙皇……
　　托尔斯泰：我为他服务，珍。我起过誓！……
　　珍：但这是两回事：服务———这是事业，这是一回事，而爱———这完全不一样……这是个别的……
　　托尔斯泰：如果不爱，又怎么能服务？
　　珍：这是奴性，安德烈……
　　他否定地摇摇头，然后注视着珍，温柔地说：“奴性———就是你要做出一副爱的样子……”
　　珍：那你准备为他牺牲？……
　　托尔斯泰：我应该准备好……
　　珍：那为了我呢？（他沉默着）你爱我吗，安德烈？
　　托尔斯泰（认真地）：是的。
　　他沉思了一会儿。珍觉得他的嘴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
　　珍（急速地）：为什么？你要干嘛？……你为什么微笑？你在开玩笑？
　　（抬高了嗓门喊叫）你说，为什么？
　　托尔斯泰：不。我只是想，我从未对任何一个女人说过这样的话，甚至对母亲也……
　　珍（向他靠近了些，从近处直视他的眼睛，小声地）：真的……？
　　托尔斯泰：真的……
　　珍：为什么，你不爱妈妈？……
　　托尔斯泰：我爱她，但从未对她说过这句话（忧郁地注视着她）……
　　珍：那她呢？
　　托尔斯泰：哦，她！……她说……她很少见到我，只要她一回来，就只说她对我的爱……给我买许多礼物，好像赎罪似的……她随着剧团巡回演出，认为自己是个伟大的演员。当父亲讥笑整个戏剧界时，她非常生气。父亲爱挖苦人，很快乐，目光敏锐……他给人起的绰号总让人终身受用。……当他们一起在军校读书时，是他给拉德洛夫起了个“肚脐”的外号……
　　珍笑了。
　　托尔斯泰：已经叫了这么多年了。（沉思了片刻）不知为何，我童年时对气味的记忆和嗅觉都很灵敏……我至今还记得父亲身上的气味：酒、烟、夹心糖和皮马鞍的气味……
　　珍：他还健在吗？
　　托尔斯泰：不。他在伏尔加河的浮冰期跳水去救一个饲马员……那人想从冰上过河。饲马员得救了，他自己却牺牲了……这是15年前的事……这件事发生在他和妈妈的关系彻底破裂之后……我迷恋妈妈，几乎到痴狂……
　　父亲总是笑话我，说我是妈妈的乖儿子……我像迷恋奇迹、迷恋菲亚那样迷恋她……当她演出之后，和客人们在一起时，我嫉妒极了……在大厅里，热热闹闹的，笑声四起，我则在儿童室里咬着枕头大哭。然后，睡眼朦胧中，我看见门上的窗孔，听见裙裾的沙沙声，感觉到印在我额头上和脸上的吻……
　　快睡着时她为我画十字，我还想抓住她的手……清晨醒来我已不记得是否发生过这些事，或许这一切都是我的梦。只有枕头上和脸上的香水味儿……有一次……除夕……我6岁时，奶娘像往常一样在10点钟照顾我睡觉……可是我在这世界上最想知道的一件事就是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为什么今天是今年，而到早晨就变成另一年了呢？这一晚是怎么变化的？……当圣诞老人分送礼物时，他怎么知道我喜欢小马，而奶娘芬娜却喜欢核桃呢……我想出了一些难以置信的办法：用针刺自己，嚼松针，强迫自己不睡着……妈妈回来了……我听见大厅里客人们已经开始喧闹起来……她穿着华丽的雪青色的布拉吉……她向我弯下身子，我离她这么近，看见了在黑暗中她那闪闪发亮的眼睛……我告诉她我不让自己睡着的方法，她大笑着把我的针拿走了，并且许诺：半夜里，当圣诞老人到来时，她会叫醒我……我醒了……窗外已经蒙蒙亮……一片寂静……我光着脚走到大厅里……你知道吗，新年的早餐桌是什么样子？！这是庞贝遗址！融化了的冰激淋、盘子里的菠萝……那是多么好吃啊……比奶娘在厨房里熬的粥要好吃得多……大厅里黑黑的……只有烛台上有两支快要燃尽的蜡烛闪着幽幽的光……黑暗中，我听到墙角那边传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惊呆了……我立刻听出了那男人的声音：尼古拉叔叔，父亲的堂兄……微不足道的小人，一辈子都在嫉妒父亲……像妈妈一样，是个演员，平庸之辈，跑跑龙套而已……他俯身向着一个女人激动地喃喃低语……我没看见那女人的脸，他给挡住了……他说些什么我没听见……他沉默了。我看见黑暗中一只戴着闪闪发光钻石戒指的手拥抱了他……我害怕，害怕极了……甚至还不明白什么……在黑暗中我看清了布拉吉的雪青色的绸缎。我转过身走了。我听到那女人轻轻地喊了一声，叫着我的名字。但我没回头，我回到儿童室便躺到床上……午饭时我感觉到妈妈的眼睛始终盯着我……她亲自给我喂饭，抚摸我的头发，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她一直在等着我会向她说什么……父亲喝酒，弹着吉他唱歌……尼古拉叔叔比往常更响亮地讲着剧院里的趣闻轶事……但我没对任何人说什么……我心中的什么东西断裂了，很微小的、难以察觉的，然而却是实在的……我提前要求睡觉……妈妈领我去，给我脱了衣服，她仍然等待着……但我什么也没说……我害怕……如果我说出来，那么这一切就变成真的了……
　　珍（好不容易才忍住眼泪）：你就始终没有对她说？
　　托尔斯泰（否定地摇摇头）：她至今不能原谅我，因为我看见了，却什么也不告诉她……父亲死后这个尼古拉叔叔向她求婚，但她拒绝了……就这样，这个故事拖呀拖呀，拖了多少年……我不在家时，他住在这里……甚至把自己的便鞋忘在这儿……为了他俩能够经常在一起，妈妈又去剧院了，而他现在是那儿的剧团业主……我知道，他们已经猜到了……但要我告诉他们，说我那时看见了他们，我不能……
　　珍：为什么？
　　托尔斯泰：我还是希望，那个女人不是她（停了一会，苦涩地）……尽管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可爱的、不幸的妈妈……
　　珍冲动地站起来走到挂在墙上的几幅照片前面。一个有着高高的额头、梳着发髻、用一双闪闪发亮的奇怪的眼睛望着她。另一张照片上她穿着希腊舞裙，旁边是一位骑着马的军官，他的脸很像安德烈———他的父亲。还有一张照片上她抱着小安德烈。
　　珍（几乎气忿地）：美丽的幸福的女人？她怎么不幸？她拥有一切：聪明又刚强的丈夫、美貌、家、儿子，甚至有自己热爱的事业……哦，不！她不知道痛苦！……
　　托尔斯泰：过来，请到我这边来……
　　珍（被他的话弄糊涂了）：什么？
　　托尔斯泰：过来，坐下……
　　她回到他身旁，坐在床上。他温柔地用手抚摸她的背部，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珍：你做什么？
　　托尔斯泰：找……
　　珍：什么？！
　　托尔斯泰：找那块著名的胎记，我为它而抛洒了热血……
　　她理解了他，猛地向他转过身，把他推倒在床上，在他的肩头找到了那条伤痕，指尖温柔地在那已经愈合的，但仍然泛着淡红色的伤痕上轻轻滑过。
　　悄声说：“我们处在一本书中的同一行……”
　　托尔斯泰：你说什么？……
　　珍：这是莎士比亚说的……你是多么漂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