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  女人  穷苦  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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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子明家的生活困境是银花怎么也难以想象到的。两间泥土，父亲高树生那间是一边做饭一边床，另一间就四个桌子那么大，高子明和银花的房里放一铺床和那些柜子，谷仓板子。就剩下放两双布鞋的地了。这个打柴佬有用不完的力气，在这小破屋里给了银花无数痛快欲仙的夜晚。所以日子再苦她也不回娘家告他男人的状。天亮高子明就穿着草鞋去打柴，或做田地里的事。银花在家，或做旱地的事。晚上，高子明回来，银花早已准备好饭菜盛上来。放下碗，银花又为他盛好洗脚的热水了。
　　
　　三年后，银花亲娘去世。父亲早已过世。她和高子明去送丧，送上10斤大米，一斤茶油办白酒席（白酒席：丧宴）。几个哥哥穷得揭不开锅。他们披麻戴孝，就是没一个掉出眼泪来的。这个村子是四面被高高的石山包围的小村庄，母亲葬在石山的山洞口。山上根本没有上去的路，前面四人退着走，后四人扶着棺材走。有时必须垂直上坡着走，前面多人把棺材吊起来，后面的人则举起，直推上去。死人不知在里面折腾成什么样，反正也没人看得到了。北风劲吹，银花觉得浑身凉溲溲的，拂过一阵风时她仿佛听得一声叹息，却又不甚清淅的声音。
　　
　　银花养牛养猪养鸡；银花种菜蔬瓜果；银花挑尿桶施肥浇菜；她和其他农村妇女没有两样，每天忙碌为糊口过日子。他生了一个儿子叫来旺，背着儿子也能做这些事。第二胎生了个女儿叫香梅，儿子来旺和女儿香梅喜欢在他们的床上又蹦又跳，踩在爸爸光膀子结实的肚皮上，银花会在一边做针线。一切是那么幸福开心。
　　高子明依旧打柴到禾田镇上卖，杨氏常常接济他一些粮食。柴卖不完就挑到岳父家去，顺便吃中饭。金花出嫁两年后，杨氏也生了个女儿叫金花，比骆氏的儿子金果小一些。按表亲排大小，金果比来旺大一岁，但金果要称他为舅舅，称金花为姨。
　　说也奇怪，银花出了阁，黄大界二房夫人都生了儿女，银花是不是命中克亲？反正有外人婆子爱八卦的有这么个意思。
　　吃饭时黄大界说：“今天乡公所的人告诉我，说共产党不让办私学了。”杨氏说：“不办学了在家安稳安稳，那么些田地你管好，够营生了。”黄大界说: “不办学，所有孩子不用上学了？！”黄大界说：“谁知道将来怎么地。”杨氏说：“阿贵现在乡公所做事，你说奇不奇怪？”“奇什么怪，是人总有活路嘛！”黄大界说话句句怆人，杨氏不敢说什么了。高子明不停给岳父筛酒，他知道岳父今天不高兴。
　　
　　8
　　一天吃中午饭时，一伙男丁在阿贵带领下气势汹汹闯进黄大界家里，二话不说就把黄大界捆绑了，一家妻小哭闹着去拉扯，黄大界还是被拖走了。杨氏叫喝：“阿贵小蹄子，我们待你不薄呀，你带起一群人来造反呀！”阿贵怪声怪气说：“地主婆，你们过好日子到头了，到我们穷人翻身做主了。”其余那些人在西屋里翻箱倒柜搜寻房契地契，金银珠宝，把书和笔墨扔下一地，缸罐瓶碗能倾出来都摔烂。金银珠宝当然没有，都还是朴实的农民。地契有一大把，阿贵拿了要走，杨氏拼了命去抢，她说：“那是老爷教书得的，又不抢夺来的，犯哪法了？”结果被那些人推倒了打。骆氏拉起她说：“我去叫银花子明他们回来，跟他们拼了。”
　　
　　
　　轰轰烈烈土地革命才刚刚开始。
　　禾田镇地主批斗大会就在黄大界门前的榕树下举行。
　　主席台是黄家门口台阶。大门已打了封条，墙壁上写了“大地主黄大界审判大会现场”。贴了“打倒地主恶霸”等类标语。主席台上押着黄大界。主席台上还坐了乡公所的干部和阿贵等人。台下是欢庆的穷苦乡邻。高子明抱着儿子站在后面，一脸苦涩。一位乡公所的干部对着小喇叭喊话：“黄大界是远近闻名的地主恶霸，他有38亩水田，茶山10多亩，他有二房妻子，现在我们要瓜分这本是人民的一切……”台下欢呼雀跃声四起。黄大界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身体也极度虚弱，摇摇摆摆。几个穿黄制服的年轻人绑了他，绞了他的长辫，他披头散发嚎起来：“不要绞我的头发，头发是父母给的，不要绞不要绞，你们是刽子手，你们是刽子手……”高子明牵着儿子，往前挤：“会出人命的呀！”没有人听见。
　　在杨氏、骆氏和一双儿女女金果金花安身的牛棚里听得声浪仍是此起彼伏。银花给做的稀饭，二位夫人一口也咽不下，念及刑台上的丈夫，伤心落泪。金果金花也是只哭不吃。银花急了：“我的娘，你们好歹吃一点，要一齐病了才好呢。”骆氏说：“你爸爸一天不知吃了没？”“吃鞭子，哪里给他吃，那些是他的学生的，过去求助爸爸的现在一个个都要整他，真是……”
　　可怜黄大界昨天还是受人景仰的人物，今天遭到所有人的唾弃，绝望到了极点。半夜里，会散了，大娘二娘和孩子睡着了。黄大界一歪一歪回到牛棚，斜在门上瞧着妻儿，银花扶他他如七魂离身一样，他说想一个人到外面吹风。一会儿工夫，他还不回，银花出来寻他，见他悬在榕树上自尽了。银花大叫一声爸爸，跑过去扶住双脚，一个巨大的身体倒下来……
　　银花歇斯底里：“爸爸爸爸……我的天……”
　　
　　黄大界房子里能用的东西被贫农分走了，剩下满屋子书籍碎片。房子里住进了四户贫农人家。政府本遣散杨氏、骆氏回娘家或再嫁，两位夫人不愿意走，仍住在牛棚，被住在自家大房子的贫农鄙视，被骂“地主婆”低着头过日子。穷人家的孩子们笑他们家孩子：金花金果，苦花苦果。
　　
　　无田无地无房无产，她们失去了经济来源，银花接济一点，她们的生活不能再结据。后来，她们利用牛棚后面的一堆稻草，学会了编草鞋，每逢集到镇上卖，两分钱一双。所得买些粗粮回家。一天，杨氏实在冷、饿得受不了，就低价一分钱一双出售了所有的草鞋，杨氏的行为让她气恨不已，买家从骆氏那边讨价还价再不能低的，因为竞争不过她们两家。回到家骆氏把东西搬到另外一间堆柴房，发誓再也不跟杨氏来往了。
　　
　　广播里随时随刻广播着铿锵有力歌声和毛主席颤威的声音：中国人民站起来了！
　　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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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了几年，银花和高子明又生了第二个女儿，一子二女，在乡下他们是孩子少的，负担轻的了。可是高子明和妻子却瘦精，因为他们寻思着盖房子，节约吃活又累，人就瘦得脱胎似的。他跟妻子商量：“家里的事你忙了，多种点粮食，匠人要管饱。养两头猪，过年杀一个腊冬，再一个卖钱。”银花说：“好，你做房子的事。”第一年，高子明到石山上采石，一担一担挑回来，累在屋门前的坪子上像宝塔山。第二年，攒了很多木头了，整齐地码在一起像个大三角形。第三年要打火砖，找个泥土精的地方，灌湿了踩拧，用个木架子脱砖。一天最多脱不了多少，可是男人的重活。下一步烧制火砖，先垒成个高炉状的窑，下面是火洞，需要用野生的大柴连烧七天七夜，那时一个村都被照得通红。一个人做这些就像愚公移山，日积月累就做到了。第四年开始砌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