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作品已在华语剧本网版权保护中心进行版权登记，登记2020-B-01301】

　　──安邦彦教她的？
　　虹还给了她的手表：“扭开电波干扰器，想说什么就说吧，别怕有谁监听。”
　　他看看时间，默数几下。果然，隔离墙降下来了。区域管制。
　　这不就是武说的预言，事先泄露的行动计画？如果武有哪一点可信，就这一点吧。现在他不也能预言，安心局的监控在何时何地会暂时性失灵？
　　隔离墙仿佛将安心局的空间重新分配、分割，分割成格中有格、格中格又有格中格的多重多宝格，就这样将人扔进一只较小的盒子里。这感觉……似曾相识？
　　他摸摸胸口，肋骨。那曾以为一辈子好不了的伤不存在了？留下的，是什么？有样东西隐隐在他的灵魂最深处，形容不出。只知道，不再痛的伤，最痛。
　　远远地门口跑出一个慌里慌张的，近了。像谁？像年轻的他。他想起了什么。纵然不想让过去的自己看见这一身狼狈模样，背靠墙上，手压胸前，活像卡在墙上的穿墙人，但这时也只能病恹恹地，有气喘气地吐出那句话：
　　“小心，别走错了。”
　　那年轻版的他，错愕了一下，也只略略致意，又慌里慌张地赶去。
　　■
　　安心局最底下盘亘着鬼屋“第二道门”迷宫般的黑色回廊，回廊两旁一方方有如马列维奇的画作〈黑方块〉，一方方锁着一方方的隔离室。
　　电梯门开了。透出的些许微光一踏上回廊，都教那无尽的黑一拥而上，啃咬得尸骨无存。待人一出电梯，那门赶紧关上，溜之大吉。
　　走出了电梯的他，顿时感觉自己恍然陷身在感官丧失实验箱，声音、光线至此止步。转了转腕上的手表，转开了一束冷光，那冷光才让这世界看见一点颜色。
　　黑色回廊中，一点冷白色缓缓徐徐前行，停了，忽然没入了一方“黑方块”。是他推开了一方黑色大门，随即掩上。
　　□敲着打字机的猴子
　　滴─答─滴─答──
　　滴滴答答的敲键声。
　　真是一只敲着打字机的猴子。一脸毛头，猴模猴样，猴腮尖嘴，贼眼光亮。要说这是人却也太像猴子了。
　　一身灰白色的拘束衣，一台玩具打字机，滴滴答答落了一地的白纸铅字，满纸的英文字母。仔细看，不，放远了看，一纸一纸英文字母点阵出了中文方块字：“世”、“界”、“末”、“日”。
　　英文打字机真能敲出中文字。要世界末日了？一杯水占据了他的眼睛。搁在强化玻璃外？谁放的？
　　打字机停了──
　　“给你一个机会，喝下它，然后出去爆炸。”
　　猴子抬头说话了，还猴模猴样笑了一下。
　　“你不是会预言？会预言不就早知道我会不会喝？”
　　“所以，我预言中了，就知道你不会喝。”
　　“不，如果我喝了，你才预言中了。这就是你的预言话术吧？就是制造一种空气。关爬虫类用不着围栏，看似任由牠们自由行动，却照样能教牠们爬不出动物园画定的界线。用的是什么？就是空气。很单纯的冷空气。所有变温动物都讨厌的冷空气。你就在制造这样的空气。让相信预言的顺着你的话走，不信预言的反着你的话走。管他信的、不信的，循着自以为的自由意识行动，也就照着你的意识行动，不知不觉演出你们排定的剧本，完成预言。安心局的人都被你们骗了吧？”
　　他透过强化玻璃，察看那猴子的眼神：“高斯爆炸？高斯爆炸也用这种方法？疯鸿葆手下多少高斯爆炸的人，想装神弄鬼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在安心局，也有你的人？你是高斯爆炸的人？”一点也察看不出那猴子的眼神透露了什么。
　　“恐怖学。”
　　“什么？”
　　“我隶属于恐怖学。”
　　“恐怖学？‘第二道门’里出现的那个恐怖组织？”
　　那猴子咧嘴一笑，像在顽皮。却不知是假取了假名好玩，还是真取了好玩。
　　“瞎说。要真叫恐怖学，你也不会说出来了。”
　　“这么就表示，我们得花点时间谈谈？”那猴子放下了打字机，站了起来。
　　“想花点时间谈谈，这就表示，我说中了？我也会预言，还比你会。”
　　“我的预言有什么问题？不预言了你不会喝？”
　　“理所当然的只能叫理所当然，不叫预言。”
　　“理所当然，有一些事理所不当然，至少，我知道你不知道。”
　　“譬如……”他挑衅。
　　“你是孤儿。”
　　“这个，我怎么会不知道？安心局的干员也大多是孤儿。”
　　“你不知道，你是被制造的孤儿。”
　　他眼睛一眨。有点意思。
　　“一出生就在安心局的观察实验箱里。没错，培养一名可信的干员就跟培养猎兔犬、猎鸟犬一样，都得从小开始。”
　　“嗤，你在吹空气，挑拨离间。理所当然，你会这么说。这也是实现预言的必要话术了。”
　　“真不亏是安心局从小培养的死忠干员，也理所当然了。但请仔细想想，你是不是忘了想什么？派给你当卧底道具的老太太？想起了吗？”
　　文老太太？不过一个失智的老太太。他猜想，老太太不是死在病床，就是教末日会送去病房，总不会教谁关进实验箱吧。毕竟他还是末日会记名的死徒，老太太多少还有一点人质作用。
　　“一个简单的推理就知道，她真是你家里的老太太，你的母亲大人。”
　　呼吸，他觉得得更仔细控制呼吸，还有心跳、表情。
　　“末日会有人研究炸弹，有人研究毒物，就没人研究基因、染色体、遗传学？就没人偷偷验对你和老太太的血源关系？你又猜对了，培养一名可信的干员就跟培养猎兔犬、猎鸟犬一样，最好从血统开始。你就是安心局精心调配、卧底专用的人种。根本是育种来的。甚至，刚刚说是你的母亲大人的文老太太也是。你们正是复制自一对母子。”
　　他抬眼看见那猴子在察看他的眼神。
　　“这套说词，你准备了多久？听说世上有两种基因会永远传下去：骗人的，上当的。那些教你骗了的，都有上当基因吧？”
　　“真是强大的基因，死硬到底？”
　　荒不荒谬，这猴子竟一副讯问官的口吻？明明被关着，却──他倒吸一口气。只隔了一道透明的强化玻璃，一时间竟教他错不知是谁关了谁。
　　“你上了当，还以为骗过人？──你是凶手。你杀了安。”
　　□你是凶手
　　“没错，你杀了安。杀她的手法很简单，就是什么都不做。
　　“因为水疗舱有问题。躺着当床睡没问题，睡六小时没问题，过了六小时就出问题了。它的喷射水流会自动关闭，教人沉入水面。所以，只要你什么都不做，让安保持睡在喷射水流上的‘好习惯’，安就会自动溺死在水疗舱里。
　　“你唯一做的反而是每天准时回家，抱着安，不让安沉去，不让安死去。在一千个杀人的夜里，你救了安一千次，然后又一百九十二天。直到那晚，大角鹿先生绑架了电视台，警局抓你去录口供，你忘了，安就静静沉睡在水面下，再也醒不过来了。
　　“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她该死。因为销毁室的私密情报告诉你，她该死。”
　　他两眼死死地盯着那猴子。那猴子只一派轻松：
　　“对了，你不知道的是，你是被制造的凶手。”
　　＊＊＊
　　“仇恨和武器，是制造大屠杀的标准配方。一个完美的杀人动机，加一个完美的杀人凶器，就会有完美的杀人事件产生。
　　“你说我靠明示、暗示，好制造出一种空气，去操弄你的自由意识，可你的意识或潜意识怎没告诉你，你在销毁室发现的才真正制造出一种空气，让你杀了安？还有那台水疗舱。
　　“你知道但理思是假的吧？那么，那些东西又怎会全是真的？在情报里掺上假情报，才能在必要时澈底毁掉情报。你知道很多事，却没想过多少事吧？”
　　他现在只缺少武器，好杀了这只吱吱喳喳的猴子。
　　“正方形，边长相等、四角相等，这样理所当然的正方形，你知道的大概有无限多个吧？但要说有一个正方形是用大小相异的正方形拼凑出的呢？这样的正方形存在？数学家将这样的正方形叫完美正方形。看似不可能吧？但，却实际存在。
　　“我要说的，就像是一般人没想过会存在的完美正方形。”
　　“嗤！一堆歪理硬凑出的歪理？”
　　“疯子往东边跑，追疯子的也往东边跑，难道追疯子的也是疯子？我们是追疯子的人，请火眼金睛孙悟空，看清楚。因为，世界真相将让你吓一跳！世界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世界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这世界有好些莫名其妙的现象，譬如冰箱里热水比温水冷得快；譬如大自然里氨基酸都是左旋；譬如宇宙里明明有无穷无尽的星星，星星的亮度与距离的平方成反比，数量与距离的立方成正比，一反一正，无限的宇宙只能无限的光亮，实际却是黑暗。为什么？
　　“为什么科幻电影里的虚拟世界，边境要不是无穷回路，就是有限草图？而地球本身就是封闭的曲面，宇宙望去更是真空大于真实，你却不怀疑这世界是虚拟的？
　　“难道是，关在疯人院里，所有的正常人类都拚命证明自己不是疯子，而所有的疯子都不知道自己待的是疯人院？所以，这世界的人都不知道自己教拉普拉斯的恶魔捉弄，成了哲学家口中的‘桶中大脑’？
　　“依奥坎剃刀原则──能简单解决，就别找麻烦；只不过炸一颗鸡蛋，就别动用鲁比戈德堡机械，还万有引力、行星位距──接受这世界是虚拟的，一切解决，还轻松愉快。
　　“没错，这世界是虚拟的，连同你和我，都是电脑做梦梦出来的，一切都是预言机的虚拟，我们全困在预言机里。”
　　＊＊＊
　　“佛教一劫四十三亿二千万年，劫末有劫火，焚毁一切，重创世界后复又重创世界。困着我们的预言机，一秒一劫四十三亿二千万年，我们就在现实世界的一秒中经历四千三百二十万次的轮回。
　　“世界一遍一遍重头演算，只要我们还保留记忆体数据，不论是我，是你，就都能坐在十六世纪的剧院或二十一世纪的禁闭室里预知什么时候发生火灾或世界末日。如老子说的‘不出户，知天下’。
　　“我们就是背后藏了人的机器里头的人。如何知道？‘我既不相信我正在做梦，但也无法证明我不在做梦。’那么，我们如何知道自己在预言机里？‘这世界最不可理解的就是，人竟然可以理解这世界。’就是理解这世界的人理解了这世界。毕竟，当大象测试的‘大象’出现了，一切都不必证明了。
　　“是某个人的记忆体意外跳脱预言机定期还原、自我修复的机制，拥有不断累积的‘前世记忆’。他的人生就像灯塔水母，由水螅成长为水母，再由水母反老为水螅，无始无终，始终循环，无限循环。他在劫里永世轮回，我们称他为这世界的第一个永劫人。
　　“他不断看见世界末日后的世界。所有的人都集中起来，就像电子计算机发明前、坐在曼哈顿计画屋子里的人体计算机，就像电脑里坐了人，他们清整这百年来的资料，汇报给现实世界，然后──‘你在此所见、你在此所为、你在此所闻，在你离此所，留其此所在’，得把所有记忆清空，再开始下一个百年。
　　“就在不断的生老病死、死而复生、复又生老病死里，他发现这样的轮回并非无限供应。只要现实世界的预言机一停摆，这世界的一切将连劫后余灰都不留，成了空。不，连空都不留，成了无。”
　　＊＊＊
　　“预言机是现实世界的‘指路少女’，他们期待从中得到方向，好远离悲剧。我们也极愿意给现实世界的人一个正确的答案，只是──
　　“‘人类的存在本身就是荒唐’，而预言机更是人间最荒唐的存在，像是无意中敲出〈圣经〉的猴子，不，是敲出〈物种起源〉的猴子，或像意外出现的预言机又意外出现了错虫，都是可一不可再的意外。
　　“现实世界的人们发明了预言机是个意外，他们所创造的比他们聪明，那么，他们聪明到认识这一点吗？会有更不意外的意外发生──他们随时很可能拿石头砸了这台比他们聪明的。
　　“只要一个梦。只要梦见有人可能绑了预言机，好利用预言机去建立一套完善的阶级制度，让自己人世世代代为贵族，让其他人世世代代为奴隶。那么梦见这样未来的人，就可能砸了预言机？不，抢。抢来当皇帝。只是抢的过程，不小心毁了它。
　　“在薛丁格的思想实验盒子里，有一只二分之一猫；牠有二分之一的可能死了，有二分之一的可能还活着。我们是二分之一猫？我们是猫在薛丁格的盒子里？不，我们是猫在盒子里的薛丁格。就像轮椅上的物理学家，无所不知，却有所不能，无能自保。
　　“所以，我们需要够多的永劫人，好操控预言机发出的讯息，在现实世界建立机器宗教。他们会开始膜拜我们，像千百年前从一块石头雕出的神像。”
　　＊＊＊
　　“一百三十七亿年可以生出宇宙，四十六亿年可以生出地球，还让地球由无到有，从没有猴子到有猴子，还让猴子调配出返魂汤，你眼前的这杯水。
　　“这一杯水就是藉由高斯爆炸和疯鸿葆不断站在自己的肩膀上，不断接续前一世未完的实验所研发出来的，能让你爆炸，同时也拥有系统无法删除的记忆。──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涡虫吃下另一只涡虫的尸体杂碎能获取它的记忆’。
　　“简单说，永劫人做的就是你的老本行，卧底。而卧底的报酬是：分割一块磁碟空间，让你当神。──你准备好成为神了？”
　　＊＊＊
　　那猴子全然“我把底牌一次亮给你，你依然赢不了；因为，我是上帝。所以，接受吧！”的气势。
　　□邪教的创立法则
　　面对这猴子如神的存在，他微微一笑：
　　“‘难当头，我能救，请奉献，享福受。’──邪教的创立法则。实则‘难当头’未必，‘我能救’未必，‘请奉献’肯定，‘享福受’又未必。总结一句，就是要你牺牲奉献。这说的明明是邪教，怎么也和你说的似模似样？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想？”他食指往眼角一比：“火眼金睛孙悟空，即使你不在创立邪教，也在创造信奉邪教的教徒。”
　　那猴子听了，嘴角慢慢上扬，缓得像要把时间品尝出味道来：
　　“或许我展现一点‘神迹’会让你比较相信。很多人也同样要求上帝展现神迹，但，他们都搞错了一件事：上帝其实没那么在乎信徒不信徒，祂根本无意证明自己是上帝。恰恰相反，是信徒得拚命证明自己是信徒。
　　“我现在丢给你的，不在证明我，而在证明你，那是测验，笨蛋测验。你最好拚命证明自己不是笨蛋。你信或不信，不过决定你脑子好或不好。好心提醒你，上帝不喜欢笨蛋，我也不喜欢笨蛋。当上帝偏爱笨蛋时，我不喜欢上帝。因为，笨蛋不适合当神。”
　　“你说到现在，就这一句话实在：笨蛋不适合当神。当然，笨蛋只适合当信徒，只适合被出卖。而我不是笨蛋。”
　　他食指再往眼角一比：“如果你没骗我，就是有人骗我，让我以为安骗了我。但有谁知道我不再相信安？知道吗？局里没人知道。否则，安死了，局里怎没人怀疑我？还有人想假借安争取我的信任？”
　　“知道的，”他手指向前一指：“只有你。如果有谁骗了我，只有你。如果你没骗我，你就骗了我。”
　　他盯着猴子的眼睛，直盯着。
　　“还有老太太的事，说穿了，就是一个陷阱。你们明知我和她没血缘关系，却故意私放，直到现在，你们需要一个傻子当炸弹。就像杀猪，总是养大了才杀。”
　　□强大到该死的死忠基因
　　猴子笑了一下：“真是强大到该死的死忠基因呀！猴子实验里，你绝对是信奉规则、万死不辞、至死不悔的猴子。──骗你杀了安的，就不会把你养大了杀？
　　“不回答？不敢回答？你也知道有这可能吧？至少有二分之一的可能。只是你不敢确定，真正的真相是你想的，还是我说的。就像黎丘丈人，不知道遇见的是儿子，还是鬼。
　　“恐怖学，恐怖吗？真正恐怖的是──你已成深渊的一部分。”
　　那猴子的眼睛，似一潭幽邃的黑，在他面前，凝视着，凝视着。
　　＊＊＊
　　“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孔子说的这一句话，有多种解法。戴了圆框眼镜的老绵羊，温良恭俭让先生就曾以尼采的“打击魔鬼当小心自己也变成魔鬼。当你凝视深渊，深渊也在凝视你”解之。
　　当时他在台下偷笑，笑这只老绵羊真书呆子，不知道自己就是被盯上的异端、魔鬼。然后──耶？老绵羊冲着我笑？笑什么？
　　是呀，笑什么？
　　现在顿然想起，那笑像在笑他：有一天，你也会变成魔鬼；有一天，你会杀了安……
　　──我？杀了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