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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芳这些天的心里边天天都怕过晚上，可晚上依然还是一天一个的接着来，因而今天还没挨到天黑呐，刘芳便先把灯给点上了。看她每一到了晚上便生闷，玉婷和岚姐、岚妹两姐妹，老早便都轮着番儿给她捶腰又捏背。这样过了好一会儿，想她该是好了些，谁知刘芳便又时而觉着闷，时而就又觉起烦。玉婷为了逗她乐，便拿着张纸给她看：“姨妈，您就快些看看吧，这可都在夸着您好呐！”
　　谁知刘芳接过纸，连看一眼也没看，便就像是下起逐客令一样的这说道：“还是都到房里去睡吧，让我一个人这静一静！”
　　玉婷忙又作一笑，说：“谁还这早就睡呀，姨妈您这是不是，要赶着俺这出去啊？”
　　岚姐也说道：“就是呀，俺也就是怕您坐着会生闷，这才来到屋里陪您哩呀！”
　　岚妹也慌着要说话，刘芳竟先接过话儿说：“恁这些个小丫头，怎就知道我会生闷？让恁走恁都不走，这才让我会生闷，也才让我会生气呐！”
　　看着刘芳要恼了，玉婷、岚姐、岚妹相互看了看。玉婷接过话儿又说道：“姨妈呀姨妈，您想一个人这静一静，那您一个人就静静吧，俺们这就回房了！”
　　刘芳没有再作声，就只看着玉婷、岚姐、岚妹出了房。可她刚刚脱掉鞋子躺床上，翻来覆去还没过上一会儿，便又慌忙下床登上鞋，巴住门框呼唤道：“玉婷、岚姐跟岚妹，恁这都还睡没睡？要是没睡还来吧，陪我这再说会儿话！”
　　好像知道她准还会喊她们，这便呼唤的话音刚一落，玉婷、岚姐和岚妹，便齐齐应了一声又到跟前。玉婷道：“姨妈，就知道您还再会喊俺哩，这不真的就是了嘛！”
　　刘芳道：“这还真是走的快，来得也叫快的了！”
　　岚姐道：“俺不这就说了么，您定还会喊俺呐，这不听见您在唤，俺就赶紧这来了呀！”
　　刘芳摇了一下头：“这也真是了！怎么有人在了心里烦，没有人在了心里便又更是烦，恁说这都叫什么……咳——真也还都不知道，天下还有这样让人烦的事儿啊！哎，叫着恁过来，就是想问你们一句话。恁这就都来说说，天祥、 秀菊的婚事，到底这算办没办？”
　　玉婷、岚姐、岚妹相互递一笑，谁也没有说出话。她们这时的心里都知道，就为季天祥、秀菊没能磕下那个头，姨妈这些天不是不明不白地对着人这发脾气，便就老是一个人闷声闷气在想什么。这次又先是赶着她们走，立马便又把她们唤了来，而不管那是让走还是让来，也全都是一个烦字在作怪。这便三个人呆呆地看着笑了笑，玉婷便把话给接上说：“姨妈呀姨妈，这您上次都说了，这次又来跟俺说，可您说来又说去，就都还是为着他们二人的那婚事。可这说来又说去，天祥哥跟秀菊姐的那婚事，怎么就不算是办了呢？不管磕没磕下那个头，婚事也该算是办过了。姨妈您也不用急，等着天祥哥跟秀菊姐俩一回来，再让他俩住进到那新房里，不就一切都便算是成了吗？”
　　“是呀是呀真是呀！” 岚姐忙也把话给接上.“事也就是这样子，天祥哥跟秀菊姐的那婚事，怎么就不算是办了呢？要再把话说到底，还不就是差着磕的那个头，而没有住到新房里？”
　　岚妹慌着也说道：“这话真个就是了！姨妈就别尽都想的那样细，这年月连个破家都难有，婚事还能按步就班这办呀！这还是我亲眼看见的，前几天有对新人办婚事，不说两个人这拜堂了，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恁猜人家两口那婚事，那是怎样个这办的呢？只怕谁想也都想不来。人家一对那男女，就只在地上写了一个大喜字，婚事也就算是办定了。可到了婚事之后呢？那就更没得这说的了。夫妻俩将用的铺盖忙一卷，便双双逃到这山里了。”
　　刘芳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可是还没等人看出她的笑，脸便一下就又沉下来。玉婷看她想笑却又没有笑，就忙着又把话给接上说：“姨妈，您这该笑又不笑，这是又想哪了呀？”
　　刘芳这才定了一下神，开起口来又说道：“恁这说的都没错，日本鬼子这一来，人的命儿都难保，婚事还能怎样办？可话说是这样说，只怕天祥跟秀菊这样就算成了婚，别人倒都会好说，可就是恁那天祥哥，哪里便就会认了？”
　　岚姐道：“这怕不用担心吧？只要姨妈您把婚事给认了，天祥哥的他那心里，怎么还有不认的这道理呀！”
　　刘芳道： “就说我把这婚事给认下了，可要天祥也能认……”忽又摇了一下头。“怕该要他犯起难为了！”
　　玉婷诧异地闪动了下眼，说：“这……这怕还不会的吧！天祥哥一向都听您的话，怎么这样他就会，婚事您给认下了，他怎么会就不认呢？”
　　刘芳再次摇了下头，说：“恁天祥哥的那秉性，难道恁还这能不知道？他是受过大学教养的人，又从小一下正经到了现在了。他跟秀菊更还亲得像兄妹，这样要没有正里八经的婚事给作证，他能有那好意思同秀菊一起走进那新房里？”
　　玉婷、岚姐、岚妹忽而一下全一愣：“是……是呀，天祥哥这……这怕就不会的吧？”
　　玉婷愣中又一想，接上话儿又说道：“会，会，我看准定会的呐！只这我还是听秀菊姐姐她说的。说是有个大雪天，她跟天祥哥哥去在外，村子里户家不让住，他俩便就住在一处场房里……啊，对，对了，二人还是在个柴草堆里过的夜……啊，只我说这还不够呐！夜里俩人都还我抱你那脚，你也抱着我这脚，就那样的搂搂抱抱过的夜……”
　　“真你这个小女子，这是要说哪的话？”刘芳蓦然截住玉婷的话。“他们这是在成婚，怎的能跟那事比？那是仆人跟着主人到乡下，就再住到一起去，那也只是仆人跟主人，而他们这可是要成婚呀！可既然这样是成婚，也就得像个成婚的样……”忽又回过一口气，“咳——这也真个就是了！事不催人人自催。这也不是我在急，可到了他们成婚时，也就这样成不了。只这恁就都说说，能……能不让我急，能不让我来急啊！”
　　岚妹嘻嘻嘻地又一笑，说：“是是是，还是姨妈说的是！那是他们去救人，而这是他们要成婚，怎能往那一起比？可天祥哥跟秀菊姐，他们俩也真是了，该磕头时不磕头，又是一去便就这样没个回，这样别说姨妈急，俺们也都在急啊！”
　　玉婷道：“不过要我看，他们不回来，那是春儿、芬儿还没找着，要不他们早就该是回来了。”
　　岚姐道：“也是呀，怕是不见伊春跟伊芬……咳——还真为他们兄妹来担心了。只这也还说不定，是让那些鬼子给困上了，要不……”
　　“这是想到哪去了，他们怎么便就会……就会让那鬼子给困上呢？”刘芳忽又有些不高兴。“像这大不吉利的一些话，往后都别再说了！张老师跟天祥定觉得，没有了丁七两口儿，便不能再没有他们两口的那儿女，这便找不到伊春跟伊芬，他们是不会回来的。再说了，他们也都该是这样做。原就蕙锦大院掌着权势时，为了彭城的苦百姓，丁七跟着张老师，就连自个生死都不顾。现时为了打鬼子，丁七竟丢了他跟媳妇两条命。这样英雄丢了命，留下可怜的小儿女，他们怎么能不这样给找下去？至于秀菊这闺女，她跟冬梅在一起，我这只说来担心，也就担心她们两个这女子了。可婚事既然成这样，这时就咱再急也没用，还再说些什么呀！天祥跟秀菊的这婚事，明天后天也都能等，现就只求菩萨来保佑，他们平安无事也就是了。”
　　说话间，玉婷从兜中掏出一张纸，当即又给展开说：“这是我在外面捡到的，倒还不知这是谁，在纸上写下了这三首诗。”
　　刘芳接在手里看了下，说：“这是天祥他的字，这诗自然也是天祥他写的。”
　　玉婷道：“那就一起这来看看吧！”
　　说着便都围一起，只见这诗写的是：
　　
　　八年漂泊盼归期，
　　归来巧遇一知己。
　　欲知知己在何处，
　　跟前目下有秀菊！
　　
　　婚姻应由已，
　　他人着何急？
　　不管人怎说，
　　我自有主意。
　　
　　我与秀菊如兄妹，
　　彼尊此爱当无非。
　　如今却要结鸾凤，
　　可笑天下无东西！
　　
　　看诗来推意，都只笑着不言语。
　　一见看了之后都不说话，刘芳出言便就又笑道：“恁这怎都不说话？是不是都为这诗发了迷？这个开头的一首，明明是天祥重庆上学回来后，开始认识秀菊写下的，说的也是他对结识秀菊的那欢喜。这个二一首，分明是在劝说他跟秀菊的成婚时，他在无奈之中独发出来的那心思。下面这个的三一首，倒是有点个儿的小意思，不过那也只是么，他觉着跟秀菊亲得像兄妹，这时一经谈起了这婚事，心里便就有点儿过不去。可现今已经定了婚，更有两片的铜钱在作证，天祥他这还会有，什么心思这想啊！”
　　玉婷嗤嗤嗤地又一阵笑，说：“姨妈呀姨妈，其实俺也都是这样想，天祥哥他那可是，最跟秀菊姐姐有缘了！”
　　“真个鬼丫头！”刘芳揶揄地瞪了玉婷一眼说。“恁这谁都怎样想，我哪还能不知道呀！”
　　王林、高亮忽而领着狗撇到房中。刘芳忙一惊：“恁这是……”
　　“这个孩子叫狗撇，家在南面的小汝州。”王林把狗撇拉跟前。“他是逃荒出来后，鬼子把他跟他家大人冲散了。张老师让他到这庙里来，还说给他得安置下。”
　　“这便俺就把他领来了。”高亮道。“伊春、伊芬还没找到，俺俩这就还得回去了！”
　　刘芳道：“可恁把这孩子送了来，张老师他跟天祥，这时在了哪里呀？”
　　王林道：“这不春儿、芬儿没找着，都还忙着在找嘛！”
　　“咳——”刘芳叹着气儿摇了下头。“把个没亲没家的孩子送了来，可丁七家的那儿女，何时才能找到啊！”
　　
　　76
　　
　　伊春看着伊芬大口大口吃起了这糍面饼，便又拿着根绳子对伊芬说：“芬儿，这往后，就再不用愁着没吃的了！这是给鬼子做饭的大爷他给咱的。那大爷是让鬼子抓来做饭的。他说到了晚上时，只要将这绳子系下去，他就会拿东西给咱吃。”
　　“哦？”伊芬惊奇地拿住绳子看了看。“那……那咱就真的，就再也不会饿死了呀？”
　　伊春道：“嗯，是真的，再也不会饿死了！”
　　伊芬又问：“那大爷他这样好，哥，那你问没问，他家是在哪里呀？”
　　伊春道：“他也是咱这里的，只是家在哪个村，这我没得问。”
　　伊芬小眼猛一眨：“可鬼子在这里，真的就不走了吗？”
　　“是真的！”伊春道。“大爷还说了，鬼子在这里，就是找我这个射箭人！”
　　“鬼子是要找你这射箭人？那……”伊芬忽往伊春怀里猛一靠，“哥，鬼子要找你，那哥你怕吗？”
　　“我不怕！”伊春忽将胸一挺。“就不怕！鬼子要找我……对，鬼子真要来找我……”忽将弓一拉。“那我就用这箭射死他！”
　　伊芬往伊春怀里又一偎：“哥哥你不怕，可我还是有点怕啊！”
　　伊春左手将伊芬紧紧揽在怀，右手又拿饼子给伊芬说：“吃，就吃吧，有哥跟你在一起，不管怎样都别怕，不管怎样都别怕啊！”
　　伊芬忽而挺了一下身，接过饼子又吃起来，而又将一个饼子吃完了，还是胆怯的看着伊春说：“哥，鬼子要抓你，可我就还老怕啊！”
　　“别怕别怕别怕嘛！”伊春又将伊芬揽怀中。“鬼子要抓哥，哥我还不怕，你这怕的什么呀！芬儿，就这样让哥抱着睡，别说话，什么也都别再怕！”
　　伊芬没有再说话，只将头一歪，偎在伊春的怀里睡起来。而在伊春的知觉中，伊芬只是把身子偎在他怀里，而眼睛并没随着她的睡姿而闭起来。
　　飞雪一阵阵卷进到了窑中来。昏昏沉沉的夜色中，尚且还有几丝光明的天窑口，几乎要让雪给堵起来。
　　渐渐地，伊芬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见伊芬真的入睡了，伊春照常将她的两脚放在自己的胯两侧。可他一觉醒来挪动自己的两脚时，却僵得全然不像自己的了。他用手扳了好几扳，两腿才算稍微动着蜷了蜷。尔后便一手揽着伊芬睡，一手揉着脚和腿，嘴也不住声地在念叨着：“芬儿，我的好妹妹，睡吧，就这样睡吧！只有你这样睡着了，才会什么都不怕，只要芬儿你不怕，哥就什么也都不怕了！”
　　伊芬忽然伸了个大懒腰，又打了个哈欠醒过来。
　　“芬儿你醒了？”伊春扶着伊芬坐起来。“醒了吧，醒了也好啊！你这腿脚不凉了，就快起来动动吧！”
　　伊芬轻轻嗯了声，打个翻身站了起来。
　　伊春也要往上站，腿脚却不听了他使换，于是一连挣扎了好几下，也没能够站起来，于是便又求起伊芬说：“芬儿，快蹲下，拿手把我这腿脚捶一捶，或是抱着给搓一搓！”
　　伊芬忙往下一蹲，抱起伊春的两脚放怀里。而也就是这一抱，让她忽而打了个大寒颤！天，天呐，这哪还像是脚呀，分明就是两块的冰！于是一面心疼地掉起了泪，一面抱着伊春的腿脚又在说：“哥，你……你都冻成这样了，怎么就不吭一声？大人们可都是说，要是天冷冻的很，肉便会让冻掉了！”
　　“不，不会，我说不会就不会！”伊春忽而浮出一脸的笑。“肉是长在身上的，怎么会让冻掉呢？不，不会，就不会！”
　　伊芬的小嘴猛一呶，忽然生起气来说：“哼，大人都是这样说，就只你还不肯信！”一边说，一边仍在揉搓伊春的腿和脚。
　　“呀——”伊春忽而一声又叫道。“芬儿，我……我好痛，好痛啊！”
　　“哥，你……你痛……你痛呀？”伊芬忙把揉搓的动作慢下来。
　　伊春接着又说道：“芬儿，怎么就不搓了呀？”
　　伊芬道：“我怕……怕把哥……你这肉给搓掉了！”
　　“这肉长得好好的，怎么会能搓掉呀！”伊春忽将身子又一挺，重又打起精神来。“那你怕把肉搓掉，可你就没摸一摸，这肉到底掉没掉呀？”
　　伊芬忽又打个小机灵，真的摸起伊春的腿和脚，待到摸了好几摸，才忽而一下又笑道：“肉没掉，肉没掉，可是哥……怎么你老说痛啊！”
　　伊春嗤地又一笑，说：“真你一个小憨子！我这腿跟脚，这是冻的僵住了，你又揉搓得那样猛，怎就会能不痛啊！”
　　伊芬忽将笑一收，样子又像是要哭了说：“哥，那是……是我……是我……”
　　“怎么，你这又要哭了呀？” 伊春忙着又一笑。“好……好好好，芬儿，哥我这是在逗你笑，哥我怎么会是痛了啊！”
　　伊芬脸儿一哭丧：“啊，你……你这是在逗我啊！”忽又偎进伊春的怀抱。“哥，我好想咱家，想咱爹，想咱妈，还想……”
　　伊春扑嗦嗦地掉下了泪，说：“已经说过几遍了，咱没了家，没了爹，也没有咱妈妈了！别再想，就这样跟哥在一起，就这样跟哥在一起！”
　　伊芬抬手擦了一把泪，说：“那往后，咱就再也见不到了咱妈妈，见不到咱爹了啊！”
　　“见……见不到，见不到，再也不会见到了！” 伊春哽哽咽咽这说道。
　　伊芬喔喔喔地哭起来。
　　伊春忙把伊芬嘴堵上：“别，别再哭，看让鬼子听见了，看让鬼子听见了！”
　　
　　77
　　
　　秀菊、冬梅和小柱、英子一路小跑来到一个村子上。小柱先到村口看了看，说：“知道了，这村是我姑姑家。莫不……”转对冬梅和秀菊。“莫不恁到前面找一找，我跟英子找我姑姑给打听下？”
　　冬梅道：“鬼子这一到，村子的人都逃走了，小柱你的那姑姑，这时还能呆在家里吗？”
　　“是，就是呀！”秀菊也说道。“找你姑姑来打听，这时你那姑姑能在家？再说就是去找你姑姑，那也不能恁俩去，这样那还倒不如，咱们一起都到村里看看呐！”
　　小柱拉上英子跑了去：“冬梅姐——秀菊姐……俺俩去就行，恁俩还是别去了——”
　　冬梅、秀菊忙追着喊：“恁俩不能去，不能去，快回来，快回来——”
　　“恁就在那里等俺吧”小柱、英子一面跑，一面往回摆着手。“冬梅姐跟秀菊姐，俺们定把春儿、芬儿找回来——”喊着身影忽一晃，消失在了村子中。
　　“嗨——”冬梅、秀菊脚一跺。“真这两个倔孩子，怎么就不听咱啊！”
　　小柱、英子进了村，冬梅和秀菊还往村里这望着看，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二人蓦然回过头，竟是一大帮的日本兵，正向村子这里开过来，于是二人手一挽，向着荒沟跑了去。而就在她们的跑动中，响起了日本人的嗥叫声：
　　“花姑娘的——花姑娘的——”
　　
　　78
　　
　　浓云密布，夜色深沉，整个岭坡死一般的静。
　　季天祥、王林、高亮打破深夜的寂静和恐怖，顺着一条荒迹不堪的山梁行进时，季天祥一把拉住高亮道：“别走了，要小心！”
　　高亮：“怎么了？”
　　季天祥道：“前面像有人的影子在移动，得是先去看看了！”
　　“那就我去吧！”高亮 一边说，一边便就匍匐着身子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