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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人散火熄烟消去，天窑里也已由紧张转平静。伊春、伊芬再次趴到天窑口处往下看，火灰尚还存，却只见火灰不见焰。已经平静下来的黄土洼，除了远远近近的一些哨兵在游动，只有仍然站在下面的小老头儿，还一边清理着柴灰堆，一边望着这天窑看。伊春已经很清楚，这是小老头儿不知道他们兄妹的吉和凶，所以就还为他们兄妹这担着心。险已过，心该安，但面对这位大恩人，伊春怎么也都没法子，将他们兄妹依然都还活着的消息传给下面的大恩人。
　　稍稍过了一会儿，伊芬拉了一拉伊春的手，说：“哥，给咱吃的那大爷，是不是就是站在下面的这老头呀？”
　　伊春点下头：“是，给咱们吃的那个人，就是下面的这大爷！”
　　伊芬：“那这大爷可真好啊，咱就喊他一声这大爷吧？”
　　伊春：“不，这时咱还不能喊！”
　　伊芬：“是怕鬼子听见吗？”
　　伊春忽而摸下伊芬脸：“妹妹，你可学得聪明了！”
　　伊芬：“嘻嘻！”
　　
　　92
　　
　　日本人向着左右的两侧追过去。张坚等疾快地离开曲河湾，进入一条似乎久久就已没人走过的路壕时，忽然又有两拨儿人出现在了路两侧。刚刚脱了险，又遭这一遇，张坚正然感到不妙时，其间听见又有人喊：“张老师，莫非您是怕了吗？”
　　“高亮？”张坚陡然一个大惊喜。“高亮，高亮呀！”
　　“张老师！”季天祥、王林、高亮、秀菊、冬梅等忽然出现在眼前。
　　张坚蓦然又是一个愣：“天……天祥，原是你们到了呀？”
　　季天祥：“老师，怎么，你这没有想到吧？”
　　张坚也一笑：“在这荒天野地间，哪会想到是你们呀？可是……你们这几位，怎么会在一起呢？”
　　“老师你以为，这个也好奇怪吗？”季天祥道。”这也或许就算是，无巧不成书的那话了吧！这是我与秀菊、冬梅意外的一场会合后，便想从这里去找小柱和英子时，谁知这就又和平钢他们遇上了。同时还又得到个消息，说这里有个小汉奸，居然为着一块那银元，就把你们行走的方向告诉给了狗鬼子。所以急于剿灭我们的狗鬼子，便从东北西三面向着这里追过来。而我们一经得了这消息，便就将计就计地，给鬼子来了一个反围剿。可天知地知而人不知，也就这么一个小偷袭，真的也就这样凑效了！”
　　“这个么，还就真有恁的了！” 张坚畅然一声笑。“还只怕你们这一来，又该让那些狗鬼子，足足忙上这一夜了！”
　　张坚、季天祥正还说着话，冬梅见张坚穿着一条湿裤子，便就上前拉着张坚的裤子说：“怎么湿成了这样子？要再过上一会儿，布裤子怕是该要成了冰裤子了！”
　　张汉举慌着也往前一站，说：“你这个的小冬梅，怎么说话这样偏？你是光见你的这老师裤子湿，怎么不也来看看，俺们这裤子湿没湿？”
　　只这一语给提起，大家这才看到了，跟张坚走在一起的这些人裤子全都湿着一大截。于是相互之间又一看，一小伙冲着冬梅也说道：“对，对呀，你冬梅干吗就……就只看见了张老师，怎么就不看看俺们呢？我……我看你这冬梅呀，心……心也长的太偏了！”
　　“你……你们，你们这些人……”冬梅的脸一下胀得回不出话。
　　看把冬梅给说羞了，秀菊赶忙往前一挺这说道：“恁这嚷嚷什么呀？恁又知道什么呀？冬梅她……她是该对她这老师好……啊，难道恁还装着这不知道？很快她就该跟张老师这成亲了，可恁这该是算作哪档子？”说着便给了张汉举一拳头。“你这知道什么呀，还就你的嗓门儿尖！”
　　“秀菊你……我……咳——嘻嘻！”张汉举蓦然一下给愣住，自个儿呆呆的这笑起来。
　　
　　93
　　
　　这里四下不临村，三孔窑洞分别让墙隔离成了三个院。窑洞的前面是高坡。窑洞与高坡之间盖着厚厚一层雪。这时个个窑洞都生起了火。张坚、季天祥在中间的窑洞说着事，郭平钢、王林、高亮、张汉举等全在右面的窑洞烤着火。
　　秀菊和冬梅守在左面的窑洞里。冬梅一面烤着张坚的湿裤子，一面醉意痴痴地还在想着什么事。秀菊琢磨着冬梅的这心思，忍不住嘿嘿发出了一声笑，而她的笑声还没落下，张口便就又说道：“冬梅，这就快些告诉我，烤着你这老师的……不，该说是你心上人，或者也该说是你那口子的湿裤子，只这你的心里么，定会有着别人意想不到的那……那样一种的，或是猜解不透的高兴吧？”
　　“咳——”秀菊这是要逗冬梅笑，可说不清是喜还是忧，冬梅反而长长发出了一声叹。“说什么高兴不高兴，还说什么意想不到，什么猜解不透呀！他裤子湿成这样子，不在火前烤一烤，这样穿着能行吗？他还不就这样子，你要不逼他把这裤子脱下来，他要不把这湿裤子，硬是在他身上暖干才怪呐！”
　　“说这我也信！”秀菊带着几分的回忆，也带着几分的深情。“这倒也是呀，张老师跟天祥哥，他们还不都这样。去年冬天为要找到你，天祥哥有次不小心，掉在了路边的水池里，把整个裤子都湿透了。我说找个地方给烤一烤，而他为要去赶路，便硬是让他自个的身子给暖干了。”
　　“这话我也信！”冬梅道。“饿肚子，穿湿衣，昼不歇，夜不睡，他们呀，这都已经成习惯，去哪还会能知道，萦记他们自己的这些呀！”
　　“真个就是了！”秀菊嗤地一声又笑了。“也就因为是这样，所以俺这也才都盼着，你跟张老师能这早些成婚呐！”
　　冬梅含喜带笑地摇了下头：“你说成了婚，他的性子就能改？”
　　秀菊：“至少你对他的这照应，不会像你这现在，总是羞羞又涩涩，一副大不顺畅的这样子！”
　　冬梅道：“是你已经看出来，我对他的这照应，总是羞羞涩涩的了？”
　　秀菊复一笑：“那这敢说你不是吗？”
　　冬梅忽将脸一绷：“不是，就不是！”
　　“你还嘴硬呐！” 秀菊猛推下冬梅。“既说你不是，那你刚才这干吗，不把他这湿裤子，亲手就给脱下来？”
　　“你……” 冬梅忽而想还秀菊一拳头，可手刚要抬，才知双手全都拿着湿裤子，遂就尴尬地变作一声笑。“秀菊你……哼，我看你要成了婚，就能当着外人的面，把你男人的那裤子，亲手就给脱下来？”
　　秀菊手端下腭，使着鬼脸，嘻嘻嘻地又笑道：“这个么……那就要看这时候了！要是大冬天把裤子湿成这样子，别管当着谁的面，我都准会亲手把他裤子脱下来，再不会就像你这样，只是拿着话儿逼着人家脱，然后人家再是背着你给脱下来，然后人家又要自己烤，然后你再从人家扭扭捏捏的样子中一把夺到手里来……”
　　“嗬，你这眼可真尖了，这样的事都能让你看出来……”冬梅忽把脸儿一哭丧。“可你秀菊呢？你跟天祥可就算是成了婚，那既是你能这样说，这时你就过那厢，亲手把他裤子给脱下来，也好让俺大家都看看呀！”
　　“我说你冬梅，你这说是哪里话？”秀菊的脸儿也一哭丧，“什么算是成了婚？俺还差着个头这没磕呐！”
　　冬梅的鼻子又一耸：“哼，就是那头给磕了，你也一样这不敢！”
　　秀菊也一样把鼻子耸了下：“你这怎么知道我不敢？”
　　冬梅：“因为就像这样的事，即便已经成夫妻，哪个人要做起来，还不也得犹抱琵琶半遮面，得是背背还又藏藏呢？”
　　秀菊：“犹抱琵琶半遮面？还说背背又藏藏？哼，那是他们夫妻呀，爱的还是不算深！”
　　冬梅：“可那爱得深了呢？”
　　“爱得深了呀……”秀菊悄然浮一笑，把嘴一下对到冬梅耳朵上。“我看至少不会有，像你跟张老师他这个样，让人看着都该着急这程序了！”笑推下冬梅，“咱们不说这些了！那个时候的事，咱们不是过来人，一时还真难会说得清。总之我这是在想，要是自个真正爱的人，那就想把自个的一切都交给他。一切，什么是一切？当然是无忌无猜又无讳了。哎，你这觉没觉得出，张老师他对你的那爱么 ，近日有没有新的哪种变化呀？”
　　“什么新的变化呀！” 冬梅失意地摇了一下头。“处人处世的正经，已经成了他的那秉性，那习惯。我看就是真的成了婚，他那秉性未必也就会能改。所以他对我的那种爱，到底有变没有变，我这心神跟知觉已麻木，什么也都没有觉出来。”
　　秀菊：“而我倒可是，早就看了出来了！”
　　冬梅：“那你看出了什么来？”
　　秀菊：“他是爱你爱在了心里边！”
　　冬梅忽将嘴一呶，说：“他的心里怎么想，只有他自个才知道，再说心在他那肚子里，我又不是能够穿肠过肚的孙悟空，怎么会能知道呀！”
　　秀菊复而又一笑：“而我秀菊么，就没跟你一样看！”
　　冬梅：“那你这是怎样看？是看他与我，那是疏远了，还是亲近了？”
　　秀菊道：“那还用说吗？当然是更亲近了！”
　　冬梅句句进逼道：“怎么个这亲近法？”
　　秀菊二目猛一闪：“自他答应了你跟他的这婚事，我就总看他对你……”
　　冬梅猛地摇动下秀菊：“怎么爱说又不说，他这到底对我怎样嘛！”
　　秀菊忽给冬梅一个吻：“自然那就是，越发越发的亲近了！”
　　冬梅一把推开秀菊道：“得……得了吧！你这是要哄我呀？要真实实在在就来说，那倒该是变远了！”
　　“啊？”秀菊恍然又是一个愣。“哎……哎呀呀，我说你冬梅，你这怎么说的呀？你是说这他跟你，没有变得亲近了，反倒这又变远了？”
　　“咳——”冬梅怅然回出一口气。“是，是啊，这也全都是真的。自从他在姨妈跟前答应跟我的婚事那天起，他对我这谢冬梅，便就越发越发的变远了！”
　　秀菊道：“我看还是不会吧？”
　　冬梅：“一切都在明摆着，还有什么不会啊！”
　　秀菊：“那你就快说一说，张老师他对你这谢冬梅，怎么就是越变越是远了呢？”
　　“这个么，你也该会看出来。”冬梅大有一些心意不归的这样子。“当然了，也还有你秀菊不曾知道的事儿呐。在他没有答应我跟他的婚事前，他与我的爱跟情，那就像一个是羊，一个是草；一个是水，一个是鱼；一个是禾苗，一个是雨露；一个是蓝天，一个是白云……”
　　秀菊嗤地憋出了一声笑：“这……这样说，恁这那是彼此都相恋，亲热得已经难舍难离了，是也不是？”
　　冬梅点下头：“就是这个样子嘛！”
　　秀菊：“那么恁这现在呢？”
　　冬梅怅然又化作一声叹：“咳——现在……现在要我看，简直变得就好像，一个是太阳，一个是月亮；一个是人，一个是鬼；一个是灯，一个是风；一个是大海，一个是沙漠……”
　　“呵，我这算听明白了！”秀菊想笑却没笑。“恁这一对么，这是由彼此都相恋，难舍又难离，变作彼此两相分，互不相见了，只这我说的对不对？”
　　冬梅道：“不是互不相见了，而是一个想要见，而一个想要躲，躲还要躲得干净，躲得利落，躲得无影无踪才好呐！难道这还不是吗？这些你也当是知道的。就在这段的时间里，更在姨妈她的那面前，自打他答应和我的婚事起，他在何处又何时，想跟我冬梅在一起过？他不光不想跟我冬梅在一起，更还恨不得要弄出一个我东他西，他南我北才如意呐！可是就在这个以前呢？就有半天面儿不相见，他也会对别人说：冬梅去了哪里了？怎么这长时间没见她？真，真是的，他这答应了，倒还不如不答应好！”
　　也是两个人只顾想着说话了，烤着的裤子早就干了也不知。秀菊这时忽一看，忙将烤着的裤子给拉过来：“别，别烤了，要把裤子给烤煳了，那你让你那心上人，光着个屁股去……去找伊春、伊芬呀！”
　　冬梅这才忽也意识到，是她把烘烤着的裤子给忘记了，于是忙把烤的裤子看了看，幸好这还没曾煳。这时的冬梅正想把裤子给张坚送过去，季天祥忽而来到面前这说道：“好你这冬梅，若再不把裤子送过去，可要把咱老师给冻坏了！”
　　冬梅忽而脸一红，一时没曾对上话。季天祥接着又说道：“冬梅，你这……刚才说了什么来？什么一个是太阳，一个是月亮？又什么一个要见，一个要躲啊？”
　　秀菊忽而打了一个愣：“你……你这怎么就知道，俺们刚才说的话？”
　　“这不隔墙有耳嘛！”季天祥笑指下窑壁：“看，那上面有个传声筒，何愁听得不见呀！”
　　冬梅、秀菊忽往窑壁上面猛一看，果见有着斗样大的一个洞。冬梅顿然羞涩的难能当，秀菊则将神色忙 一放，呵呵呵地笑起来。
　　
　　94
　　
　　风，依然还在刮。
　　雪，依然还在飞。
　　伊春仰躺在窑内，想着吊上日本官儿刀的那快慰，想着日本官儿丢刀之后的那疯狂，想着天窑里刚刚消散的那烟雾，不禁激情翻涌，心潮澎湃，一直总难让平静。他也当然都清楚，那些都是他给闯下的祸，但他这时也更庆幸，没给他们兄妹酿下那样的亡命灾。如此越想越懊悔，也越想越是觉得奇，于是便再次趴到窑口看起来。
　　此时看到的天窑下，火灰已不见，窑洞前面的一片雪，也早让这场大火给烤化。伊芬从后面跟了来，但仅只是看了看，便又倒着身子退回去。伊春仍还看着眼前景，更心意痴痴，似在追悔他的这莽撞，也似在寻思在他眼前的这处境。
　　“哥，进来吧，别让鬼子看见了。” 胆怯的伊芬在后面拉着伊春的衣裳说。
　　伊春向后退了退，但依然没有离开天窑口。伊芬看他还要看，便蜷缩在窑中吃起来了糍面饼。
　　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一拨儿的日本人忽从梁子的上面走下来。日本人里还见扭着一个人，且不断还有嚷嚷之声传上来。
　　“鬼子这又抓的什么人？还这又要做什么？”伊春一边看，一边心中又在想。
　　距离逐渐在拉近，伊春终于也才看明白，那个被日本人抓着的人长头发，穿着一身黑棉衣……“哈——女的，是女的！”伊春惊诧地发出一声叫，又向身后招起了手：“芬儿，看，鬼子又要害人了！”
　　“鬼子又要害人了？”伊芬丢掉手中的糍面饼，忙又趴到窑口往下看。
　　日本人连拉又带拖，将一个女子押窑前。女子拼着命儿在挣扎。
　　伊芬道：“哥，这个女子是谁呀？”
　　伊春细细又一看，“这不栓成婶子吗？”
　　伊芬的小眼也一闪：“是是是，就是栓成婶子啊！”
　　伊春狠狠咬了一下牙：“好恁这个狗鬼子，这就拿箭射死恁！”说着反身便就拿起弓和箭。
　　伊芬咬着牙齿也一恨：“射死狗鬼子，射死狗鬼子！哥快射，快射呀！”
　　伊春忽而看下伊芬脸：“芬儿，你这不怕了？”
　　伊芬身子猛一挺：“不怕，不怕了！”
　　伊春笑拍下伊芬：“好妹妹，你也一样长大了！”
　　伊芬猛地推下伊春的弓：“快，快射呀，就把鬼子全射死，就把鬼子全射死！”
　　伊春忽而拉开了弓，但没将箭射出去，反而软绵绵又把弓箭收回来。
　　伊芬抓住伊春便摇起来，说：“哥，怎么不射死狗鬼子？怎么不射死狗鬼子啊！”忽而又把手一松，“真……真是的，你不说射死狗鬼子，给咱爹咱妈报仇吗？报仇吗？”
　　“咳——”伊春一边让伊芬摇晃着，一边便又摇起了头。“我是要射死狗鬼子，可箭一搭在这弦上，便又想那样多的狗鬼子，这要射死哪个呀？还有……还有要让鬼子知道了，箭是从这天窑射去的，那咱兄妹两个的命，一个也都别想再要了！”
　　伊芬：“可是你……不说不怕死的嘛！”
　　“可还有你这芬儿呐！”伊春笑着拍下伊芬肩。“我能让我这好妹妹，跟我一起这死吗？”
　　“哼，就你说了又不算！”伊芬忽又趴着窑口往下看，日本人全都到了窑洞中，于是便就嘟哝道：“叫你射，你不射，鬼子全都进到窑里了！”
　　伊春也向下面再一看，果然没有了日本人，却传来了栓成婶子的怒骂声。然后又是日本人恶狼一样的大狂笑，然后又静得好可怕，但却再没骂声和狂笑之声传上来。
　　“哥，栓成婶子她，是不是又让鬼子杀了呀？”伊芬贴着伊春的耳朵问。
　　伊春猛地一拳砸地上：“狗日本，狗鬼子！狗日本，狗鬼子！狗……”
　　伊芬赶忙抱上伊春的肩：“哥，快看呀，鬼子把咱栓成婶，拉着去往那里了！”
　　伊春忙着再一看，只见栓成婶子让日本人生拉硬拖地，弄到远远一处的雪地里，便就忽又砸下一拳头：“狗鬼子，又把栓成婶子给杀死了！”。
　　“真该死，真该死！”伊芬牙一咬，紧紧握住了小拳头。“哥，栓成婶子让杀死了！鬼子……鬼子好坏好坏啊！”
　　“嘿——”伊春又将拳头猛一挥，狠狠砸在膝盖上：“那我也让鬼子死，那我也让鬼子死——”忽又一口长气吐出来。“芬儿，你这是真的，什么都不怕了吗？”
　　伊芬复将小手又一握：“不怕，再也不怕了！”
　　“好妹妹，你这真的长大了！” 伊春忽将伊芬又一抱。“芬儿，知道吗？哥我不怕狗鬼子，真的，我就不怕狗鬼子，可我就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