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阳道冷漠地答道：“倪营副可知弟兄们并不想苟且偷生的么？”倪旺兴冷笑道：“人有生之留恋，上苍有眷佑之情。今一条道走到黑的只有你吧？”雷阳道闻言火窜，倏地拔出手枪。倪旺兴吃了一惊，仓促间将酒碗碰落桌下，半碗热酒泼在了桌面上。
　　连副见雷阳道拔枪指向倪旺兴，心中暗喜。雷阳道冷冰冰地道：“怕死？”倪旺兴很快恢复了常态，神情自若地将碗拾起，抓过陶壶将酒倒入碗中，睥睨了对方一眼，将酒喝尽，慢慢地解开衣襟露出胸膛道：“为了拯救山上众兄弟性命，我早己将生死置之度外。不过你适才的举动确实让我意外，没想到你与熊天祥一样冥顽不化。”略停，又说：“千古艰难唯一死，可我不怕。为了手下两连弟兄的性命，昨晚我杀了熊天祥。今晚上山来未能如愿，我深表遗憾。此行虽意未了，任务没成，可我尽力了。”他指着袒露的胸脯，平静地说：“雷阳道雷连长，来，朝这里开枪，让你这混蛋瞧瞧老子的血是红的还是黑的，是热的还是冷的!”
　　雷阳道见倪旺兴一身正气傲立不屈，将枪慢慢地抬起来。连副忙高叫：“不可!” 话音甫落，两声枪响，看倪旺兴时，他站在那里神情自若毫发未损。雷阳道缓缓地收了枪，不带感情地说：“送倪营副去休息。”
　　倪旺兴瞟了他一眼，重新扣好衣扣，拿了电筒，跟着连副去了对面的一间小瓦房。
　　约摸半小时，连副一身寒气地回到连部，雷阳道劈头便问：“睡了？”
　　“睡了。”
　　“谈了些什么？”
　　“他讲要救众兄弟性命，须在明日十时前下山，超过这个时限，解放军将开始攻山，说平石村地险兵多，工事坚固完备，对方都能轻易拿下，龙头村自不在话下，只要那炮一响，山腰工事必成齑粉，龙头村将一片瓦砾残垣。他说解放军希望化干戈为玉帛，一为众弟兄性命，二不忍山上囤粮被焚。道兄，我们咋办？”
　　雷阳道在炭盆中添了炭，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回答连副，语气中充满了忧伤：“我们穷途末路，别无它途，唯有一降可救众生。今天他们派倪旺兴来，这是一个机会。刚才那两枪不过是试一试倪营副的胆气，没有其它。我原认为他是怕死才杀了熊天祥率众投降的。”
　　连副吃惊地说：“哪……”雷阳道不容置疑地讲：“情不可却，机不可失，乱不可添，战不可有，降不可变。传令明早七时开饭，八时集合队伍下山。仓中的谷物是我们唯一的资本，也是共军投鼠忌器之因，一定要妥善保管，务必完整、安全地移交给他们。”
　　稍停，他一身轻松地吩咐连副：“待会你去把这个决定告诉倪营副，今晚有他在，对方不会来攻山，关隘上留两个弟兄即可。”他边搓手边说：“天不早了，安排好就去睡吧。”
　　连副面无表情地说：“没有提心吊胆地日子比啥都好。对了，关隘上只留两个弟兄，你就这么相信对方？”雷阳道喟然道：“是啊，没有提心吊胆的日子比啥都好，不过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弟兄们的心未必都是一样，在这支队伍中，可以肯定一定有刘正阳、刘兰菲豢养的狗，要提防小人作祟啊。至于解放军嘛，我真的不了解。不过他们能善待倪旺兴，说明能容人。既能容人，则必不相欺。如果要打，龙头村早在一星期前就被打下来了。”连副怏怏而去。
　　屋中一盆炭火，室内暖若阳春。倪旺兴躺在床上，思量刘正阳、刘兰菲都是保密局的特工，在此设立囤粮之所，他们不可能完全相信雷阳道，一定安插了心腹，无论什么时候这些人都是忠于他们、听命于他们的，虽然刘正阳死了，但刘兰菲还在。
　　室外天风浩荡，瑞雪正大；屋内黑灯瞎火，炭火泛暗。风打窗纸哗啦啦的响，雪落楚地静悄悄的下。时至午夜，雄鸡啼更悠扬传响。倪旺兴睡意朦胧间，忽闻室外传来一阵脚踏雪地的窸窣声，显示来人正悄然向这间屋子靠近。他从枕下摸出手枪，打开枪栓后翻身起床，迅速贴身墙边，平心静气地等待着事态的发展。室外的人蹑手蹑脚来到窗外，悄无声息地将窗纸戳了两个孔，随即两支枪管伸进窗来，对着床上叭叭叭一阵乱射。
　　倪旺兴正要还击，忽听窗外一人惊讶地说：“床上好像没人。”另一个说：“是我送他来的，刚才来向他传达连长关于明天的投降决定，当时他躺在床上蒙着被子，这会他去哪了？”倪旺兴听这声音是连副的，惊得张大了嘴巴。
　　前边那人埋怨道：“干嘛刚才不除掉他？”后面这人心虚道：“他好像有防备，没法下手。别管他了，快去干掉雷连长，然后嫁祸给他，不怕弟兄们不听我们的。”倪旺兴忖度道，用这种卑鄙的伎俩来对付老子，老子也不会正大光明。
　　脚步声离窗而去，渐渐地小了。从戳破的纸孔灌进一股寒风，屋里一下冷清了许多。从纸孔望出去，见室外两个模糊的身影向雷阳道的住处奔去。倪旺兴迅速推开窗子，捺亮手电筒，将枪口瞄准连副连开两枪，接着对另一个身影开了一枪，遽然而起的枪声、惨叫声惊动了雷阳道，也惊动了正在睡觉的众士兵。雷阳道手握短枪冲出来，雪光下见了门边的死尸和伤兵，勃然大怒道：“谁开的黑枪？”
　　“我开的，但不是黑枪。”倪旺兴手握短枪，用电筒照着地上的伤兵理直气壮地道。雷阳道遽然将枪口对准倪旺兴的左胸，怒不可遏道：“有种啊，杀了我的连副又伤了我的三排长，今天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的枪绝不答应!”
　　倪旺兴收了枪，不紧不慢地说：“地上本应是两具尸体，但后来决定留个活口。雷连长，子夜已过，天寒地冻的他俩一不放哨，二不睡觉，带枪来你睡房，不觉得蹊跷么？”不等回答，又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就不明白刘兰菲怎么用你这个蠢货来守仓库，一点防范之心都没有。实话告诉你吧，这连副是刘兰菲安插在你身边的人。今晚他俩打算先干掉我，再除掉你，只是我作了防范而你……”
　　听了倪旺兴这番话，雷阳道怒不可遏地喝道：“三排长，老子待你不薄，为何要背叛？ 我的手段你是清楚的。说吧，免得死得难看！”
　　“雷连长，别杀我，别杀我。我招，我全招……”三排长躺在雪地上，见了那冷冰冰的枪口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哀求道。“这事是连副逼我干的。说我们端的是刘司令的饭碗，就要为他做事。我说刘司令己殁，他讲司令死了，刘参谋长和刘团长还在，只要杀了你，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当上连长，我便可以当上连副。说倪营副是独立师的叛将，所以先除掉他。只要他死在岭上，共军必来攻山，届时弟兄们走投无路，只好拼个鱼死网破，而仓中囤粮共军别想得到一粒。只是我们去杀倪营副时他不在床上，连副说杀了你再嫁祸给他，不怕弟兄们不跟我们走。”
　　雷阳道叹息道：“人心叵测啊。平常你俩和老子称兄道弟，百般殷勤，唯命是从，不想却是这样，太黑了，心太黑了。我平生最恨也最瞧不起的就是阴一套阳一套的人。”他鄙夷地的口吻继续说：“倪营副是解放军派来的代表，如果他死在岭上，弟兄们吃不了兜着走。都记得龙石林的一营、二营是怎么灭亡的吧，为了给余清波报仇，解放军攻打滴水关和平安，几乎没留活口。三排长啊，你俩不仅想要倪营副和我的命，还想要整连弟兄的命啊。为了一个连副的虚职，你竟将良心出卖，我怎么容得下你。”说完手起两枪。
　　收了枪，雷阳道对众弟兄高声宣布道：“谁胆敢对倪营副下手，就是对我连全体弟兄下手，如此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你们听到了，也看见了，老子眼中容不得沙子，谁若不服，可光明正大来找我，我们可以公平决斗。如施暗手、耍阴招、使绊脚、设毒计，老子绝不手软。凡不愿跟老子走的，大家兄弟一场，说出来好聚好散；若阳奉阴违，地上这两具尸体就是榜样。现在我问你们，有没有不愿跟老子下山的？”
　　没有人说话，只有朔风掠过发出的凛冽声响。雷阳道肃然说：“既然没人吱声，那就表示都愿意。既然愿意，就听老子的命令。守粮库的给老子守好，出了事我全毙了你们。伙夫五点做饭，七点开饭，八点集合队伍下山，向解放军缴械投降。”他黯然神伤道：“‘投降’两字难以启齿，因为我们是军人。可这是拯救众弟兄性命唯一之途，也是倪营副不顾安危上山的初衷。为了救众兄弟一命，他险些遭了暗算。现在连副和三排长都死了，大家都去准备吧。”
　　天渐渐亮了。
　　八点钟，雷阳道留一排守粮库，吩咐那排长待对方接管粮库的部队到达后，直接向他们缴械。仓管员将仓库钥匙、账簿交割清楚后随一排行动。交待完毕，即与倪旺兴率二排、三排先行下山，行到山腰工事下，与迎面而来的方志远相会，方志远握着倪旺兴的手说：“辛苦了。”倪旺兴将雷阳道介绍给方志远，方志远握着雷阳道的手说：“团长与政委在岭下接受你们的投诚呢。”
　　早上九点半，王刚率大军从千家镇赶到后，柳建勇已完成了对雷阳道两个排的受降事宜，并派方志远带兵上山接管粮库，收缴山上一排匪兵的枪械。
　　柳建勇见了雷阳道，满面喜悦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今天你能率部归降，为山区保留了一份元气，为人民做了一件善事，功在千秋泽被后代。”随后问众人吃过早饭没有，柳建勇、倪旺兴回说吃过。王刚遂令耿风雷率炮兵，唐五儿、蔡锐利、孔祥逸、陆中俊率本连人马，彭希荣带自卫队，王景润、彭希彪统领支前民工及大队降兵俘虏启程先行，其余兵马待龙头村一排降兵下山后进发。
　　从二月一日至十日，经过旬日的持续作战，剿匪部队深入大广岭山区，全歼了刘正阳的二0五反共独立师主力，在春节前六天达成了作战目标。胜利的喜悦洋溢在众人的脸上，战士们边走边唱：“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鞭敲金蹬响，人唱凯歌还。大队人马顶风冒雪迤逦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