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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人物  大情怀  抗日

　　一九三九年仲秋，我奶奶秀姑从张二孬的小饭馆得到消息，日寇要偷袭小李庄。她的心如秋蝉，知了知了地一声紧似一声地催促着，思绪宛如狼溪河红眼鲢子鱼，在脑海里游，又像我爷爷书房里的叭哥在咕咕地叫……狼溪河的流水还在哗哗地响……她爹惨死的镜像总是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她想到那可不是光舍身子的事，特别是听我父亲张廷玉说他深知日寇的残暴，偷袭的结果是屠村，要把全村人都杀光，女人更惨，要被狗日的日本人祸害哩。
　　鲁西北的土坷垃地泛着屎黄。像小孩屙的屎晒干了，还冒着黄汗烟。嗷嗷的黄烟炮，卷着黄土沙，绕着高低不平的黄沙窝，带着鲁西北人执拗、疯狂，拐着弯地叫，一会儿，一个小旋风；一会儿，一个黄沙窝。碎麦秸、玉米屑、芦苇穗絮，随风飘起。黄黄的风在咆哮，犹如一条魔咒疯狂地抖动、扩张、裂变，呼唤着鲁西北人心底的彪悍、执拗，呼喊了一声：保卫黄河！
　　可天的翻滚的黄沙漫，隐约可见顽皮的驴驹，白嘴褐黑背，悠闲自得，相互戏嬉。一头壮而油光发亮的驴驹，追逐着它前面溜光正圆的驴屁股蛋子，可劲地闻；它摇头晃脑，脑袋朝天，吸溜吸溜地嘶鸣，扑扑棱棱，继而又撒欢地乱蹦，驴嘴角流着白色粘腻的发泡的液体……一首与日寇殊死斗争的绝唱在这贫瘠而荒凉的黄沙窝哀怨而悲壮地唱起……
　　“去也去得，不去也去得，要子弹……手榴弹……就是要俺……也给的。”我奶奶秀姑满头大汗，额头的发梢紧贴着她那丹凤眼的眉宇间，她一甩头，对狗剩说。
　　“有二少爷在那顶着，咱怕个球，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不过，俺要是见了阎王，清明别忘了给俺烧烧纸，让俺钻到恁梦里游游，云里雾里扎个猛子……”
　　“钻梦里……钻到被窝里也成……”
　　
　　似乎那狼溪河那神奇充满坚韧，富有牺牲精神的鱼，一摆尾，跳出了水面，滋溜钻进了张府张大人的书房，在端庄秀丽的木榻上游动。木榻旁的条案上，粗而壮且雕龙刻凤的红蜡烛在燃烧着鬼火般的灰暗的烛光，照在墙上斑驳陆离的画卷上，祥云缭绕，放着绚丽多彩的光芒……狼溪河东逝的流水啪啪地拍着堤堰的青石块……潮水般的倾泻以后，张柬一张大人说：
　　“打吧。让我儿张廷玉和狗剩他们多带些子弹和手榴弹，李庄小千人撤往平阴山也不是个小动静，一半天也不好全撤干净。”
　　“乡亲们快撤吧，小日本快来啦！” “小日本可不是人哩，见男人就杀，见女人就祸害哩。”合适干李老汉，敲着破锣，在李庄走街串户的一遍一遍地吆喝，农会干部挨家挨户的动员。从夜晚到清晨，李庄人虽然已是精疲力竭，仍然丝毫没有懈怠，掩埋好减租减息方结余的粮食，陆陆续续推着独轮车吱哟吱呦地哭着闹着上了路……
　　小日本在曹堡屠村的惨状是我奶奶秀姑的干妹子柳丫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向她哭诉的。三百多口，叠尸枕骨被屠杀于村公所的打麦场，血流成河……我奶奶一遍一遍复述……她的泪打湿了她鼓鼓的胸前。她儿两岁时，她与亲儿离散。她心情恍惚，长久的思儿焦躁，慢慢生长出一种的救苦难而舍身于不顾的母爱。似乎我奶奶秀姑变成我爷爷书房里画卷上的女娲，生育、怜悯生灵成了她的唯一……五色彩石斑斓绚丽，磬声清脆，丝丝鲜血滋润，似乎唯有此不可以补天哉……
　　
　　凝重而深邃的青纱帐雾气弥漫，沉闷、执拗，又焦躁不安，奓起的玉米杆修长的叶片发出窸窣的声响，二少爷张廷玉得到父亲的亲允带着临时组织的队伍在青纱帐行进。狗剩有些兴奋，冲在最前面，花机关枪托不时地怕打到玉米杆的叶上，发出呲一声叶子撕裂的声响。他嘴里哼着美滋滋的小曲，似乎像一条鱼钻到梦里……浪溪谷的水泡子碧波荡漾，水面波光粼粼，云里雾里就在可望又可及的远方……
　　浪溪谷南面的芦苇甸已经进入枯水期，肥美的河蚌挣扎着胡乱地在黄黄的滩涂上横行，留下横七竖八的唇齿痕迹，光溜溜，水汪汪：像洒在荒地上的香油痕，不知哪个神仙用尖尖的指尖随便划了几道指甲印沟子。偷袭小李庄的日寇军车如鬼魂在芦苇甸的堤堰，像河蚌般的沿着印沟子似的山道往上爬……
　　晨曦笼罩着朦胧，天空极其吝啬地撒下几把细雨。是年古历八月初八，我父亲张廷玉带领我舅爷爷他们埋伏在位山。山路崎岖蜿蜒，如一条长蛇，眼睛放着冷厉的蓝光，像我舅爷爷李兆良的眼，充满仇恨地凝视着远方。
　　雨水经过黄沙的浸漫变得浑浊、深沉，日夜冲刷着瘦骨嶙峋的怪石，一年一年，千年坚韧如初，如果抽象出时间的痕迹，一瞬间枯萎的花萼被风沙折断，青石就散落下来。喀斯特地貌的青石块，不屑一顾地横躺竖卧。我舅爷爷不管青石积淀有多么的醇厚，风化如何苍老，捷克轻机枪架上，像亲吻心中的恋人，执着、倔犟。其间密匝的芦苇已枯黄，秋风掠过，芦苇摇曳，苇穗婆娑，卷起阵阵黄沙、苇絮，白的黄的山坳中弥漫……四周跟随他们的是十三人的张家大院的护院家丁，领班的是我奶奶的相好，小名叫狗剩。当时我舅爷爷李兆良看见有影影绰绰的屎黄飘过来，象自己小时候泻肚子屙的屎，哩哩啦啦的。一声闷雷划破了张三孬的膀胱肌，哗哗一声流水，传来一股腥臊味。“那个小舅子尿裤了”狗剩说。
　　“俺憋不住。”
　　敌人的军车刚刚飘进伏击圈，护院张三孬尿了裤子，手不听使唤：叭--呴--放了一枪。我父亲眼疾手快，喊了一声“打”他的狙击步枪叭叭——第一辆军车的伪军司机顶着屎黄帽的脑袋一歪耷，黄壳帽扣的头冒出了牵牛花似的血注花，像是赤潮污了海滩的蛏子滋出的红绿色的水花。另一个冒了一下血雾花一出溜堆了下去。汽车失去控制，象踩蛋的公鸡斜奓着翅膀，栽楞着旋转七十度，“嘣”的一声，撞在山路的大青石上，颠掀——倾斜——继而倾翻。
　　
　　我舅爷爷他爹双手血糊呲啦，在冰冷刺骨的水中魔幻般地翻转，荡秋千似的月牙剃刀，寒光迷幻。晒干，浸湿，呲呲；又晒干，再浸湿，嘶嘶。一遍遍，那块驴皮让他剃得干干净净。炉膛里蓝色火苗不停的跳跃，大锅咕嘟嘟，咕嘟了七七四十九天，他困得连巧珍都不肯看一眼。他做梦也没想到那驴皮阿胶会把他送进日本宪兵队。还被倒栽葱式地活埋。
　　
　　“你说，你是不是给皇军的阿胶是毒胶——还毒死了马鲁大？”
　　胖翻译官如四眼狗，奓着毛地叫。
　　
　　‘马鲁大’，我曾外祖父根本不知说的是什么。如今我模糊也许晓得大概是日本军国主义在东北搞的杂交人种实验。好像是他们叫‘印度支那’男人配日本女人，培育新人种，来满足日本军国主义者称霸世界的狂妄。他们管父系本叫‘马鲁大。’至今，无所考证，何况七十多年前目不识丁的我曾外祖爷爷。
　　
　　他不知所言，更不知所以言，一片茫然，不知所措……
　　
　　“那是上好的鲁西北驴皮……熬得上等胶，哪个没腚眼儿的才熬毒胶哩。”李兆良他爹低声地说，声音很低，但斩钉截铁。
　　
　　日寇少佐山田瘦而小，架着个黑边眼镜，嘴人中处贴着一块竖着放的黑膏药，脸铁青，像是个烧得半生不熟的四眼狼，冷笑而呲着牙，喘着粗气，那气如地沟里的白烟雾乌瘴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