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俩用二两银子办了一桌上好的菜，用一两银子买了一堆的糕点和糖果，多余的二枚银元均分了。下午一时，一家人围坐在火堂里吃呀喝呀十分的快活。以往的除夕年饭远没这么丰盛，桌上鸡鸭鱼肉俱呈，罐里薯醪梁醇正温。正是酒美精神旺，食精话语多。屋外北风助瑞雪，寒切切；室内炭火造春间，暖融融。自午至申，李超然兄弟俩喝得面红耳赤，酒劲上涌。真个是酒落曲肠笑声朗，死到临头不自知。
　　李蔚兰见天色不早，便要母亲取来行囊，又叫三个弟妹饭后出去玩耍。随后端起酒杯道：“超然伯、亦然叔，来，我敬你俩一杯!” 说完将一杯酒倒入口中。伯叔两个见了，便将杯中的酒干了。李蔚兰漫不经心道：“今天是新历二月八日，旧历十二月二十二日，再过八天就是除夕了。超然伯、亦然叔，记住这个日子。”李超然扫兴地说：“不用提醒，伯叔知道。侄女啊，我们吃饱了、喝足了，给我们的礼金是白的还是黄的？ 每人多少？”
　　李蔚兰冷酷地说：“每人两个金弹。”李亦然欣喜若狂道：“金蛋？ 有鸡蛋大吗？”
　　李蔚兰无心搭理这两个混蛋，绷着一张冷脸说：“人生一恶，天必诛之；人生一善，天必佑之。今天你俩喝了我的酒，吃了我的菜，我们之间的亲情关系就此断绝。”言毕，忿然质问道：“李超然，七年前你为何要同这狼心狗肺的女人害死我的父亲？ 你俩偷鸡摸狗男盗女娼，罔顾亲情大义，试问与畜牲有何不同？”
　　火盆中木炭吐热，火堂里和暖如春，朔风扫过屋顶发出呜呜的声响，瑞雪悄然飘坠着。李超然酒到九分，正在兴头上，猛听了这番话，吓出一身冷汗，那酒也醒了大半。
　　只听李蔚兰怒喝道：“李亦然，你为何为虎作伥，协助他俩干那违反天伦的勾当？ 你不知兄弟如手足，亲情大如天么？ 告诉我，你为何要协助他们毒害我的父亲？ 七年前我才十三岁，你俩居然把我卖到两百多公里外的大广岭山区去。四年前我从山里逃回来，你们又图谋把我卖到郴县的妓院去，可你们是我的亲伯叔啊。”她怒斥道：“你们丧尽天良，泯灭人性，枉披了一张人皮，好在上苍眷佑天不灭我。古人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天我要替父报仇，替己雪恨。还有什么话要留下，你俩就当着这蛇蝎心肠的毒夫女人讲吧。”李亦然听了这番话，惊得手足失措，周身泛寒。
　　母亲已经吃过午饭，此刻正局促不安地坐在桌边，心中忐忑着、彷徨着、惶恐着、茫然着，当下听了女儿愤怒的声讨和无情的鞭挞声，羞愧得无地自容，干涩的双眼流露出悔恨的泪水。七年前的孽债终于到了女儿来清算的时候了，做梦也没想到命运会这样来捉弄她。她是个罪人，至少在大女儿的眼中是这样。不过她还是为大女儿替父亲伸张正义所表现出来的宁折不弯的勇气和无所畏惧的精神感到欣慰。女人是柔弱的，她对大女儿这几年练就的浑身本领一无所知，不清楚眼前的这两个混世魔王接下来会对女儿做些什么，她为命途坎坷的大女儿面临的处境深感忧虑。
　　她已经错过一次，已不允许自己再错。她欠大女儿的，今生必须补上，哪怕赔上性命也一定要这么做，绝不能让这对虎狼兄弟的阴谋得逞。
　　听了侄女开诚布公报仇雪恨的话，李超然翻着一双朦胧的醉眼，心胸反而坦然了许多，只听他无所忌惮地讥讽道：“丫头啊，你老子在世时都奈何不了伯叔俩，而今你插手这事，不是自讨没趣吗？ 实话告诉你，当年你伯母无出，那时你妈长得端庄秀丽，我遂对她动了心，不久便好上了。你伯母死后，我更离不开她。虽说是同胞兄弟，但你爸生性懦弱，体质又差，脾气暴躁，时常对你妈拳打脚踢颐指气使，你妈有心离开他，但她胆小怕事。丫头啊，我和你妈那些陈年韵事你都清楚，是你告诉了你爸他才丢了性命，应说真正害死他的人是你。正因如此，四年前我与你叔才决定趁早把你这条祸根卖掉。今天你请伯叔午饭，如不把这层纸捅破，你能心安理得地过上几天安稳舒坦的日子，至少年前你会平安无事。实话跟你挑明了，昨天你说做东请饭，我就揣测你绝非为了答谢。”
　　酒壮英雄胆，祸从嘴中生。李亦然听了大哥这番话，放胆道：“既然你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我们也就无所顾忌的了。”
　　坐在饭桌边沉默寡言的母亲瞪着两只混浊的大眼，吼道：“你们想干什么？ 如敢打兰儿的坏主意，我饶不了你们!”
　　“住嘴!” 李超然咆哮如雷道。
　　人性的良知激发了母亲护犊的天性，柔弱的她这次不甘示弱，她威胁说：“如敢打兰儿的歪主意，我就毒死你们!”
　　“混蛋!” 李超然怒不可遏，站起来甩去一巴掌。
　　李蔚兰见她母亲嘴角边流出血水来，顿时怒发冲冠，漆睛里有一点烈焰在燃烧，透出仇恨和杀气。她慢慢从衣兜中掏出那支精巧的手枪，熟练地打开枪栓，冷哼道：“认识它吗？ 回家的路上我碰上一个人高马大的黑汉，他动手动脚出言不逊，只一下便把他打发了。今天你俩便有通天的本领，也无济于事了。”
　　兄弟俩陡见侄女手握短枪，目露凶光，满面杀气，吓得直打哆嗦。不容分说，李蔚兰手起一枪，在李超然的左脸上钻了一个孔，血顺着脸颊流下来，痛得他撕心裂肺般惨叫；再一枪，天堂上涌出血沫来，霎时满脸通红，俄而倒在火堂里，两手乱抓双脚乱蹬。桌上的菜碗掉到地上打碎了好几个，吃剩的酒菜洒满了整个火堂。
　　李亦然见这丫头两枪放倒了大哥，吓得魂飞魄散，脑子霎时一片空白，良久才听到对方在问他想怎么个死法。
　　近几年他与大哥纠结一股无赖为非作歹，横行乡里，干了许多昧良心的缺德事，却从没失手或栽倒过。他清楚上得山多终遇虎，善恶到头终有报，但从没高看过这侄女一眼，做梦也没想到二哥的仇会由她来索讨，更没想到兄弟俩会栽在她的手里，想想这戏剧性的结局，心中不免有些窝囊、羞愧与不甘。此刻他才明白这丫头说的金弹的含义，原来是用铜制的黄澄澄亮晶晶的子弹。馈赠大哥两个金弹的承诺这丫头说一不二地兑现了，而接受这两个金弹的后果却是如此的可怕。对于这种不祥的金蛋，自求多福的李亦然从心底里不希望收获。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摆出一副醉眼朦胧状，觑见对方分神的一瞬间，突然抓起桌上的菜碗猛砸过去。由于酒喝得太多，李亦然神志虽清但身子不稳，那碗并未砸着对方，反而立即招来了两声枪响：一枪打在了他的人中，敲落了两颗门牙，弹头穿透后脑飞了出去；另一枪打在颈上，洞穿了气管，弹头嵌入颈骨里。李亦然的脸上颈上顿时淌下血水来，尤其是那颈上，血和着气泡汩汩地向外冒着。母亲目睹女儿连杀伯叔两人，吓得尖叫一声，晕厥在火堂里。
　　李蔚兰见伯叔一个气若游丝，另一个有气出无气进，估计他俩魂至幽府，魄到阎殿。又看了看晕厥于地的母亲，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她将手枪塞回衣兜，拽了包裹伤心地离开了家。
　　当村里人赶来时，李蔚兰离开村庄己有一里之遥了。她见村中李氏后裔们狂呼着赶来，于是停下脚步质问道：“诸位都是我的亲人，今天你们拿着扁担、钢叉、木棍、火铳赶来，想替李超然、李亦然这两个混蛋出气吗？”
　　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道：“你枪杀伯叔，罪大恶极。今天我们务要将你拿回，按族规在他们的灵榇前将你剜心掏肺，以此祭奠他们的在天之灵!” 李蔚兰冷笑道：“不愧是李氏后嗣，大言不惭的。”她大声说：“各位请听：七年前，李超然为霸占我母亲，和李亦然合谋毒死了我父亲。三年后，他们又悄悄地将我卖到大广岭山区。四年前我从山里逃回来，他们又算计着将我卖到郴县的妓院去。常言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李超然、李亦然为了一个女人杀弟毒兄，天理难容。我这次是专程回来替父报仇为己雪恨的，现在夙愿己了，因此决意离开。我和他俩的恩怨情仇和大家无涉，各位请回吧。你们是李氏后裔，我也是。如果你们不分青红皂白硬要替他俩出头，到时别怪我六亲不认!”
　　那后生不依不饶，振振有词道：“你连杀两人，想几句话打发我们，没门! 今天我们非抓你回活祭不可!” 李蔚兰勃然大怒道：“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钦。今你不分曲直，口出狂言，蛊惑众心，那就别怪我不客气。”说完气呼呼地从包裹中取出匣子枪，一枪打去，那后生惨叫一声，一头栽倒在旁边冰冻的稻田里。他的左大腿上中了一枪，血水洒在附近的冰面上，到处都是。众人见状，方知眼前这丫头的厉害，只得七手八脚救了那后生，偃旗息鼓灰溜溜地退了。
　　这天恰是腊月二十二日，朔风劲吹，雪花飞舞，寒气侵肌砭骨。夜来得特别的早，下午六点刚过，夜色便四面围合了。此时李蔚兰离开家乡尚不足二十里，因担心李氏后生们晚上前来替叔伯出气，她不想手足相残栽下祸根，故不敢停留，只得努力向前奔走，远离这是非之地。
　　为防范野兽，她握着那支杀伤力极强的匣子枪。天明时分，来到一个群山环抱的小山冲，此刻她饥寒交加疲惫异常。见谷中一户人家蓬门筚户的，四周蘅蔓牵丝，自然成网，雪覆其面一片晃眼。于是收了枪，径直朝那户人家走去。
　　来到门前，门尚未开。李蔚兰便将包裹放在门槛上，裹紧棉衣坐在上面。自逃出平石村以来，她一直没能睡个安稳觉，加上不停地奔走，身心异常疲惫，现在打起盹来，不知不觉中竟睡着了。等她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包裹放在旁边。她在床上想了一会，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忙拽过包裹打开，见里面的东西俱在，心中稍安。
　　屋矮且窄，烟熏火燎内壁很黑。李蔚兰正要起身，却见一个年青妇人过来，和蔼地问道：“姑娘，你醒了？”李蔚兰点了点头。女主人继续说：“今早我丈夫开门，发现你坐在我家的门槛上睡着了。室外冰天雪地，怕你冻着，遂将你抬到床上。你已睡了一天了，饿了吧？”
　　李蔚兰点了点头，警惕地问：“你丈夫呢？”女主人答道：“打猎去了。天黑了，也该回来了。”正说着关着的门被推开，一个男人左手拎着一只野兔、一只野雉、三只斑鸡，右手握着杆火铳走了进来。李蔚兰知是这家的男主人，忙下床施礼道：“多谢!”
　　男主人谦和地说：“来家是客，不别拘礼。”随后吩咐老婆给猎物退毛。夫妇俩七手八脚将晚饭弄好，已是晚上九点多。李蔚兰一天多没进食，晚饭吃了很多。
　　饭后，女主人斟了碗姜汤递给她，轻声道：“趁热喝了驱驱寒吧。”犹豫片刻，又试探地问：“姑娘花容月貌，身上带有一大一小两支短枪，莫非是大广岭五朵金花的李姑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