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蔚兰乜斜着眼，镇定自若道：“你想干嘛？”黑铁塔洋洋得意说：“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你长相漂亮，也知道你那包裹里有许多银两。老子现在一无钱财二无女人，今天合该我吉星高照，白花花的银子亮晶晶的美人我全收了。”
　　寒风吹动着李蔚兰的秀发，四周雪光晃眼。她注视着对方，冷不丁问道：“手持短枪，量非普通小卒。请问你枪法如何？ 会武功吗？”黑铁塔惊问道：“啥意思？”
　　李蔚兰双眉微皱，声音冰凉，宛若自语：“英雄爱美女，美女慕英雄。你不是英雄人物，我劝你趁早滚开，别挡了老娘的道。须知世上没有后悔的药，美女不是你消受得起的。如果缺钱花，这包你拿去，够你今生吃穿不愁的了。”
　　听了这番尖酸刻薄的奚落，黑铁塔被激得面红耳赤，恼羞成怒道：“他娘的废话。老子不是英雄难道是狗熊？”李蔚兰讪笑道：“可怜你连狗熊都不配。见了解放军来攻，连手下弟兄都不管，只顾自己逃命。老娘平生最瞧不起的就是你这种没有骨气又缺少仁心的人。没有那种英雄本领，奉劝你少招惹老娘。”说完厉声喝道：“滚!”
　　黑铁塔见面前的这朵金花凤目圆睁，满面怒容，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状，心中不免有些胆怯。面对如此尤物，就此退去心实不甘，于是把心一横，摆弄着手枪逼上来。相距二三米，那黑大汉站定，反唇相讥道：“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们打不过人家，又有生之留念，当然不能等死。你不是也逃出来了么？ 我们半斤八两，何必唇枪舌剑分个高低？”
　　不等对方答话，又软硬兼施道：“我敬重你的人品，更贪恋你的美色，所以我跟了你一路，一直在暗中相护。实话对你说，我忍耐与克制的能力很差，今天这里前不着村后不挨店，从了我万事该休，否则就别怪我动粗了。”语毕，跨前两步欲抢对方的包裹，刚出手便被对方莫名其妙地掼倒在雪地上，待他暴跳如雷地爬起来，一支冰凉的短枪顶在了他的天堂上，惊得黑铁塔张口结舌。
　　李蔚兰面无表情，声音很细也很冷，仿佛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般。“别动! 小心一枪打爆你的狗头。你不是英雄人物，本应躲得远远的，而你一再执迷不悟，癞蛤蟆偏想吃天鹅肉。”此刻女人凶相毕露，杀气隐隐。“老娘从军数年，练就浑身本领，却从没杀过人。今天你对老娘出言不逊，动手动脚色胆包天，那就拿你试枪。”说完枪响，黑铁塔一个趔趄摔倒在雪地上。
　　收拾了黑铁塔的枪弹，提了包裹，李蔚兰奔东北小径而去。
　　一连七日晓发昏息，餐风宿雪，李蔚兰历尽艰辛回到老家，见母亲鬓发多斑，昔日丰腴秀丽的脸庞而今消瘦不堪，眼角细纹密布，只依稀可辨当年的倩影。仅仅六七年时光，如花慈眷似水流年，心中涌起无限的悲哀和感叹。她恨自己的母亲，是母亲和伯叔合谋害死了父亲；她爱自己的母亲，虽然她并不是一个好女人，但对女儿却尽力做到一个母亲的责任。
　　五岁那年，伯伯李超然见她母亲容颜绮丽，身材姣好，便勾搭成奸，一直持续了好几年。但凡这种见不得光的事，不管你遮蔽得多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八岁那年炎夏的一个半晌，父亲下地去了，无意中她撞上伯伯和母亲鬼混。当天她把这事告诉了父亲，父亲听后勃然大怒，把母亲打了个半死。次日从集市上买了一把杀猪尖刀，打算把这两个男盗女娼的无耻之尤宰了，她伯伯和母亲急向她叔李亦然求助。第三日，不知她叔从那儿弄了一小包砒霜，强迫她母亲将药下在了父亲的饭里。
　　十三岁那年，李超然见侄女出落成一个俊俏的小姑娘，想起前五年的事，心中不免动了歪念。他和三弟私下商量后，瞒着她母亲将李蔚兰卖到两百多公里外的大广岭山区给人家做童养媳。她进入那个家，发现自己的那个男人因痨病折磨得骨瘦如柴，早己病入膏肓，不一月便咯血死了。
　　家翁读过几年私塾，儿子死后，他便视李蔚兰如掌上明珠，闲时教她读书识字，二三年下来，她便认得了许多。《三字经》、《百家姓》、《增广》、《三姑记》等许多文章都能倒背如流。至碧玉年华，李蔚兰出落得亭亭玉立，浑身散发出少女的气息，这年她的家婆死了。正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她的家翁想占有她，让她为那个破败落寞的家生下一儿半女，以便承传香火。
　　一个雷雨天的晚上，闪电在天边划过，天黑漆漆的，家翁偷偷摸入她的房间，李蔚兰惊醒后拼死反抗，最后逃了出去。走投无路的她凭着来大广岭时对路上的一点模糊记意，经一星期东转西折，居然回到了自己的家。
　　三年不见，李超然、李亦然见侄女出落得如此俏丽，心中狂喜。两人商量着把她卖到郴县的妓院去，以便换个大价钱。这事让她母亲无意间听到了，正是虎毒不食子，她偷偷将伯叔的图谋告诉了女儿。没等他们动手，李蔚兰趁虚逃到了郴县。
　　那是一九四五年五月，国民党军统局正在那里招兵买马，李蔚兰问招兵的长官收不收女兵，那长官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见她身材颀长，容貌亮丽，声音甜美，便问她识不识字，走投无路的她慎重地点了点头。对方又问她是否愿学无线电技术，她茫然无措地说愿意，于是递给她一张表。她按对方的要求用小楷工工整整地填好，那长官见她字迹镌秀，于是带她去见一个叫刘兰菲的女长官，一个同样身材高挑面目秀美、年约二十五六，长相可人的人。那女长官衣着便装，问明了李蔚兰的身世，知她识文断字，心生一片恻隐，便录取了她。不久李蔚兰被送进了军统开设的无线电学校，学习情报、电讯等技术，每天还要进行三小时的射击、爆破、擒拿等技能训练。因成绩优异，毕业后她被分配到李文鸿的四十八军一七六师，做了一名机要员。
　　不过后来的情形是她始料不及的。仅仅三四年时间，当年弱小的共产党用他们的智慧和力量囊括四海，并吞八荒，成了纵横驰骋一统江山的大党。今天人民解放军冲兵跃马，挥刀弄枪席卷中华大地。而国民党折兵损将，失地陷城，丢掉了锦绣江山。衡宝战役中，一七六师兵败宝庆杨家岭、铁塘桥一带，她和副处长孙雷死里逃生后，听说刘兰菲在大广岭山区招兵买马，于是徒步前来投奔。不想仅仅五个来月，二0五反共独立师又灰飞烟灭。
　　她叹自己命运多舛，人生无常。而这个家始终容不下她，她又一次面临走投无路之境。不过她决定好好珍惜这次机会，把七年前的旧债清了。俗话说有仇不报非君子，她不想做君子，也做不了君子，她只想给父报仇替己雪恨。目前时局维艰，命运弄人，她不知给共产党捕住后会不会被处死，只盼死前不要留有遗憾，也就心满意足了。
　　回到家，李蔚兰把包裹交给母亲，叮嘱里面的东西不得给任何人看，一定要锁好，母亲谨小慎微地点了点头，而那支精巧的手枪则藏在自己棉衣的口袋里。她的伯伯，如今的继父李超然见侄女亭亭玉立、英姿飒爽的回来了，心中狂喜。这丫头天堂有路偏不走，地狱无门却入来。前几年想卖掉她，逃了。不清楚这些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现在这一带解放了，妓院开始取缔了，她长大了，也回来了，心想她长得这么漂亮，还怕弄不到钱？ 想到此，李超然不由心中窃喜，条条皱纹放出光彩来，忙吩咐杀鸡宰鸭，并叫三弟过来，虚情假意地要为侄女的归来庆贺。
　　母亲见李超然请她叔去了，于是拉着女儿的手埋怨道：“兰儿啊，你伯叔的为人你不清楚吗？ 干嘛又要回来哟。我也是瞎了眼，当年怎么就听了这两个畜牲的话而害死了你父亲呢？ 这几年我一闭上眼，就梦见你父立在我面前用手比划着，一脸痛苦状，鼻子嘴巴尽是污血。唉，自作孽不可活哟。”话毕，松开她的手，匆忙取来包裹塞到女儿怀里，急迫地说：“趁他们不在，有多远走多远，赶紧逃难去吧。”
　　李蔚兰拽住母亲的手，摇头说：“我这次有一桩心愿要了，完事后会走的。”母亲听不懂女儿的话，只使劲地催她赶紧逃难去，女儿始终摇头不去。母亲心急如焚道：“兰儿啊，你伯叔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呐。”李蔚兰咧嘴一笑，心想谁是黄鼠狼谁是鸡还不定呢。母亲见女儿坚执不去，只得将包裹重新放回木板箱中锁好。随后叫来三个孩子，要他们叫姐姐。
　　两个年纪稍长的是女孩、小的是男孩，都是这些年母亲和伯伯生的。三个小孩听了母亲的吩咐，便一齐叫起姐姐来，尤其是最小的弟弟叫得特别的亲热，特别的甜。李蔚兰忍不住将他抱起来，问道：“告诉姐叫啥名。”
　　小家伙抚弄着她的秀发，神气活现道：“李傲天。”李蔚兰嗔怪道：“哟，好大的名字。既敢傲天，大了还不傲人么？”
　　小家伙赌咒发誓说：“傲天长大了傲人，但绝不傲姐姐。”李蔚兰笑道：“是吗？ 男子汉一言九鼎，可不许反悔哟。”
　　李傲天在他姐姐怀里赌咒发誓道：“我是男子汉，决不反悔!” 李蔚兰欣慰道：“好。长大了要照顾好妈妈，知道吗？”小家伙大声道：“知——道——”
　　李超然去叫三弟亦然，过了半个时辰才姗姗而来。李亦然见大侄女长得：眼若丹风，眉如弯月，鼻似葱根，肤像凝脂。身材袅娜，恰如水岸之柳精；英姿飒飒，宛若广寒之桂魄。妖娆体态隐刚毅，妩媚面庞藏神威。三月桃花上脸庞，五月榴瓣贴双腮。西施昭君叹弗如，玉环貂婵怎堪比？ 天生地育出造化，乾培坤养出奇葩。李亦然见侄女长得如此倩丽，忍不住啧啧称赞。
　　见伯叔又生歹意，李蔚兰心中不免愠怒，想起郑板桥“难得糊涂”来，面上一片灿然，浑然不觉一般。饭后她吩咐三个弟妹出门玩耍，随后取来包裹，旁若无人地从中取出百枚银元、两个金戒、一根金条交给母亲，叮嘱待两个小妹长大出阁时每人一个金戒，其余留作将来生活之用。
　　李亦然见大侄女把那么多金银交给她母亲，心中不免发痒。而李超然心中却乐开了花，心想这丫头把金银交给她母亲，还不等于交给了自己？ 没想到数年不见，她在外居然发了横财。
　　李蔚兰一边收拾包裹，一边旁若无人道：“为答谢伯叔几年来对我母亲的关照，明天你俩取五枚银元去集市买些菜肴回来，午饭我请，饭后另有厚礼相赠。”她不动声色地提醒两人说：“钱财不外露。给我母亲的东西不可外泄，不然明天的厚礼……”兄弟俩忙赌咒发誓，保证绝不对外人说。
　　外泄虽然不会，但许诺的厚礼有多少，这丫头并没有说。这几年她在外发了横财，少说也有一两锭银子吧？ 春节就要到了，只要银子到手，一个殷实滋润的春节花销就不用愁了，两人心中各自盘算着。
　　翌日早上，兄弟俩接过银元，欢天喜地的去了集市。路上，李亦然好奇地问道：“哥，一餐饭哪需这么多银两？ 有二两足矣。”李超然瞪了他一眼，训斥道：“你啊人贱骨也贱。又不是你的血汗钱，怕什么多？”他诡秘地说：“这次不单买肉买菜，还要买些糖、饼之类的点心，哄一哄这丫头片子。再说就要过年了，吃不完的糕点春节可招待客人呀。总之，我们要设法早点掏空她的腰包，然后……”听了大哥藏头露尾的话，李亦然露出一口黄板牙，心照不宣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