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人生如白驹过隙，百年光阴稍纵即逝。生命如火烛，烛尽灯灭。何不及时行乐？ 大崽青春正盛，虽非意中物，但他钟情自己。想到此，刘兰菲欲擒故纵地数落道：“蠢货，不怕我男人回来找你算账吗？”
　　“算个屁!” 在这寒冷的冬天，大崽的贼胆仿佛发酵的面团膨胀了，只听他高声责问道。“他哪花花肠子我能看看不清吗？ 把大妹带出去，等她回来我都成老舅了。他找我算账，我找谁去？”听了这番话，刘兰菲心里酸溜溜的好像打翻了老醋坛。她估摸大崽母亲出去没一个时辰回不来，于是向他不经意地眨了眨眼，站起来朝卧室走去，大崽见状便跟了过去。
　　刘小龙与赖大妹在瑶山中找不着程有全，见谷中灰暗，天色不早，不得己骑马沿谷而走。想着出门三日，春节临近，担心刘兰菲牵挂，遂打算先回赖家，同她商量后再行定夺。
　　谷地两边危峰高矗，乔木插天，断壁上藤萝冰凌悬挂。山色空蒙中，南坡鸟振千林，噪声一片。雪地上兽迹斑驳，野径上人迹稀逢。风吹野岭连夜风，寒凝大地楚天寒。天涯云暗昼向晚，不见炊烟黄昏中。一路行来并不见一户人家，连个吃饭投宿之处都找不到。刘小龙心中不免升起一缕惆怅和焦躁，倒是赖大妹坐在马背后沉得住气。两人在朦胧的夜色中行进，才闻寒禽啼枝，又听饿狼嗥峰，吓得两人背脊泛寒。
　　近晚八时，刘小龙见前边一缕黄光，心中大喜。来到屋边，见屋子很小，四周绝无人家。雪光下朦胧可见左崖右溪，前岭后峰。屋边筱筠弯月，崖下柏槐挺拔。门前溪下走寒水，岭上北风号长空。刘小龙目睹此状不免有些失落。屋主听见马蹄声骤然停在门外，心中顿时惊慌起来，知有不速之客来到，遂手握短枪开门出来查看。
　　一束火光从半开的门洞里透出来，投在前边牵马人的脸上。未等刘小龙开口，对方惊诧地叫道：“刘团长？”听到对方的声音，刘小龙欢呼雀跃道：“石林兄!” 正是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没想到在这荒僻的陋室旁不期而遇。劫后余生喜相逢，这对难兄难弟喜不自胜。
　　朱媛听了两人的对话，收了枪跨出门来，见了赖大妹，警惕地问道：“她是谁？”刘小龙答道：“赖大妹。因参谋长不便出来活动，这大山里我又不太熟悉，因此让她陪我走一遭。”说完向大妹介绍说：“这是龙大哥，这是朱嫂子，你给她们见过礼。”赖大妹听了吩咐，便对龙石林叫了一声哥，对朱媛叫了一声嫂，乐得面前的这对鸳鸯心花怒放，笑颜逐开。
　　进了屋，朱媛忙又做饭烧水。屋里火光照耀，和暖如春，美中不足的是烟尘扑鼻。刘小龙见朱媛衣着素淡，不施脂粉，宛如池荷，别有一番清纯朴质之美。
　　待客人坐定后，龙石林才恳求道：“后面的事我们都不清楚了，如今你给我们讲一讲，独立师到底咋样了？”
　　刘小龙耷拉着头，将手指插入发中，狠狠地扯着头发，随后伸出两根指头，痛苦地说：“两个字，两个字……”
　　龙石林心急火燎地催促道：“哪两个字？ 输了还是赢了？ 说啊。”
　　“完了，完了。知道嘛，完了!” 刘小龙痛不欲生道。“东面石山被占后，欧副司令带肖静去司令部辞行，刘司令见势如累卵，心想与其玉石俱焚，不如放他们一条生路，于是同意他们离开，并嘱其从后山走。不意老冤家江大元率众正从那条路上回来，于是不问皂白将两人拽转回来请功，气得司令暴跳如雷，狠抽了夜猫两耳光，喝令他速将副司令护送出后山。你知道江大元是个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的小人，他还记着当年欧副司令率保安团清剿他们的旧账，送到后山岭上后，江大元便对他们下了毒手。而彭佑武反水了，早上七点多，炮兵赶到后山岭上架炮，猛轰平石村。司令、凤凤俱被炸死，彭佑财、彭佑文也死了，李蔚兰翻窗走了。我和参谋长、彭娟侥幸逃了出来。”
　　他无限悲哀道：“战斗打响后，参谋长电令程有全火速驰援，可此时他窝在新田县府里正做着春秋大梦，接电后领兵夤夜来援，由于冰冻路滑不便行走，迟滞了他们的行进速度，没等他们赶到，平石村在共军和彭佑武两面合击下陷落。早上八时，对方侦知新二团向平石村增援，遂遣得胜之兵赶往马蹄盆谷展开围歼。逃亡路上，参谋长令我去向程团长传达火速后撤天玄固守的命令，惜乎共军主力抢先一步赶往盆谷，道路被封，命令未能送达。”稍停，又道：“ 凌晨两点多，新二团从新田马不停蹄地赶来，一路跌跌撞撞餐风饮雪，走得人困马乏饥寒交迫，加上这是一支新近组建的队伍，缺乏实战经验，一团人马陷于马蹄盆谷中，天时、地利、人和俱失，仅大半天时间便灰飞烟灭。”
　　刘小龙泪光盈盈，声音凄凉地说：“元月二十六日，赵全胜奉命攻取宁远。二十八日夜，大军在覃庄遭袭，伤亡惨重。接着三营长黄波率伍民德残部投向宁远共军。赵全胜雪上加霜，此时他本应放弃这次行动，将兵马撤回原防固守，待时而动。然而受到强力刺激的他已经失去理智，率一群毫无作战经验的乌合之众去攻宁远，结果兵败如山倒，最后连他自己也死了。”
　　刘小龙强忍泪水，嘘唏道：“警卫营、新二团次第被歼后，共军阻断了龙头村下的粮道，一团粮弹补给两断。共军在千家镇进行数日休整，然后集兵西进，一团多是些保安部队和新兵，在兵力、士气、作战经验、火器诸方面远不及对方的野战部队，而驻守平田、陈家集的两连官兵在倪旺兴率领下，又拒不执行何进要他们开往青田作战的命令，西线战事结果可想而知。在败讯纷传孤立无助的艰难困境中，龙头村守将雷阳道终于到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之境，为求一息之存，在降将倪旺兴诱劝下，不得己下山缴械投降。”龙石林、朱媛听了目瞪口呆。
　　客人吃过晚饭，喝过香茗后，龙石林在火堂里因陋就简搭了一个铺，那马牵去柴房，里面投了草料，门上上了锁，四角再用藤条绑牢。待一切妥当，龙石林才心安理得地说：“这里很安静，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一个人，放心睡吧。”
　　刘小龙关切地问：“今后有何打算？”龙石林叹息连连：“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过去我和石森做了许多对不住乡亲们的事，而今希求宽恕，无异痴人说梦。原先寄望于独立师，现在梦碎人醒，算是报应吧。今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我害了自己的叔伯弟兄，也害了小弟石森，这都是我的错。目前龙头村被共军占据，即便没有也回不去了，无颜见村中老孺啊。人呐到了有家不能回，那实在是莫大的悲哀。”正是同病相怜，刘小龙听了这番话，心里不免发酸，眼角间挤出两滴清泪来。
　　屈指算来，刘小龙带大妹出山己经三日，刘兰菲心中甚为牵挂。因担心大崽按捺不住，于是叮嘱他不可像前两日那样胡搅蛮缠。大崽怕刘小龙知道他与刘兰菲偷腥后，盛怒之下将他生吞活剥了，只得依这女人之言，夹尾敛声收起贼胆。刘兰菲见他言听计从，俯首帖耳，便倚门而望，期盼那欢喜冤家早点归来。屋外风尘冷，她在门口站了一会，便跺着脚缩回火堂里来了。
　　正午刚过，赖邦迪带着小女从岳父家回来了。
　　冬日昼短，下午六时谷中己暗。暮色苍茫中，刘兰菲见谷地寒雾弥漫，冷风不时卷起漫天雪花，搅得周天混沌。她怅然若失地回到屋里，此时老瑶婆调开桌椅准备晚饭。忽听远处传来约隐约无的蹄声，刘兰菲欣喜若狂地奔出屋去。老瑶婆见了她那副轻佻模样，脑袋晃得像拨浪鼓。
　　蹄声愈来愈近，也愈来愈响，夜幕中一骑踏雪飞来，须臾到了门前。刘小龙勒住坐骑滚鞍下马，随后便去搀扶赖大妹。虽在意料之中，刘兰菲目睹此情此景，犹不免心生醋意。
　　小妹见姐姐归来，便拉她去卧室，附耳问了几句，大妹张目喝住她。小妹不依不饶，定要她说出和刘大哥有没有那种事。大妹被缠得没法，便轻敲了她一下，天资聪慧的小妹心领神会，笑嘻嘻地去了。
　　饭后，刘兰菲约刘小龙出门较远，才问道：“山外的情况如何？”刘小龙愁眉苦脸说：“很糟糕。新二团兵败马蹄盆谷后，仅有百余人逃出。青田战斗后，倪旺兴率平田、陈家集两个连，雷阳道率龙头村守备连竖起了降旗，枪弹储粮俱成了共军的战利品。如今山里有三支小队伍，我们一支也没碰着。在荷塘石头岭，独立连覆没不久，又重新聚集了一支队伍，为首的叫贾正旺；在蓝山庙岭一带有谢源渊一伙在活动，人数不多，由独立师第二团和交警二旅的散兵游勇组成；九嶷山一带有新三团的一支残部，人数比谢源渊他们多一些。后两支队伍我己派贾正旺去传令，要其在即将到来的新春佳节里给共军和支持他们的百姓上演几场好戏，给郑团长的信我也让贾正旺顺道捎去了。”
　　“很好。”刘兰菲声音冷冷的。“明天是除夕了，早上你再辛苦一趟，出去找一找程有全，若能见到，告诉他一要准备春节期间的行动，二要谨防共军的偷袭或拉网清剿。独立师的力量已经枯竭，现实要求我们必须精打细算，不能再像过去那样率性而为，小心行得万年船。一定要力保现存的火种并徐图发展。”她若有所思道：“鸷鸟累百，不如一鹗，这兵在精不在多。过去我们过分重视数量而忽视质量，结果我们一个师被人家一个团消灭。教训是深刻的，代价是巨大的。”
　　刘小龙岔开话题说：“这次出去没见着程有全、江大元等人，却误撞误冲邂逅龙石林、朱媛。”刘兰菲好奇地问道：“他们好吗？”
　　刘小龙摇头道：“不过看得出他们现在挺喜欢那种与世无争的生活。他很自责，说过去和石森干了许多错事，还把原三团两个营覆灭的责任引咎归己。说如不是他和石森，龙头村也不会遭受那么大的劫难。”
　　刘兰菲兴味索然道：“平安一战，龙头村家家挂孝，户户忠烈，青壮年丁男全都没了，只剩下老人、小孩和寡妇，灾难空前绝后，十年内难复元气，这确与双狼有关。不过那些人都是为党国捐躯的，死得其所的嘛。”
　　除夕这天正午，刘小龙遵刘兰菲令，策马出来寻找程有全，来到茶林附近的一座小瑶寨，一块粗糙的木板立在路边的杉木杆上，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庞家客店”四个大字。刘小龙下马，将马拴在旁边的一棵梨树干上，准备吃了午饭后转回赖家。尚未进屋，只见一人从茅庐里钻出来，拍手高声招呼道：“别来无恙，刘兄。”刘小龙喜出望外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正到处找你呢。”因见屋里人多不便，于是努了努嘴。离屋较远，刘小龙才低声说：“前几天出来寻，没找着你们，参谋长令我今天再来寻觅。若你藏头缩尾再不现身，午饭后我就无功而返了。你们这是去哪儿？ ？”
　　程有全苦笑道：“前天我们在断魂崖附近打死了一个共军侦察员，昨天在甄家洞附近伏击了这支如影随形的共军共军小分队，把他们全灭了。共军吃了亏，必不坐视。我们暂去西面避一避，让弟兄们过个快活年。”